白幡飘扬,纸钱漫天。
虽然段莹然的药和香苧的药得到推广,但只是控制疫情,把那时疫发作的时间往后顺延了十来日罢了,最后还是拦不住死神的步伐……
阎殿开门,无常勾魂,谁人能挡?
撼天恸地的悲凄哭声中,几辆拉着病患遗体的牛车从绥西城门和靖县缓缓行来,前一日死去的病患,遗体便会在隔日集中焚烧处理。死去亲眷的百姓们自发带着香烛纸钱,眼见一具具被草席包裹着的尸体被人从车上抬下,依次放到了柴火堆砌的空地上,还未点火,便一个个已经哭开了。
可等牛车上全部空空,还没有点火的意思,百姓们顾着悲凄,都还未注意,就在这时,却见前路驶过一辆马车,侍卫一字排开,簇拥着缓缓朝火堆过来。
宝盖香车,然周身被黑色覆盖,俨然是做灵车打扮。
难道是什么大人物也没有了?
看到这个场景,百姓们不由嘀咕,人群中有知情的已是小心议论开来。
“……听说前不久在瘟神庙里主持抗疫的梅姑娘疫症加重,已是被国舅和顾相送到了靖县,刚刚车子驶来的方向也是靖县,难不成……”
梅馥的传奇事迹早在疫症未发时便已传遍了神州大地,此番其前往疫区,虽没有段莹然行事高调,可梅家在嵩州流连的数日,布施散粮,发药送诊,梅馥机缘巧合到了瘟神庙,更是扭转了将死之地,为众多无望的病患带来生机,不知不觉在百姓们心中已是地位不倒,已是暗地里给她起了个“活菩萨”的尊号。
如今,虽然没有听到正式的发丧讣告,但看到这个架势,众人面上都不由露出凄色,从心底讲多少都不希望这灵车中人真是梅馥。
可下一秒,便看到马车后出现了一队头戴白孝之人,人群中眼尖的立马变认出了他们中几人便是梅、白二家留在靖县中的当家和掌柜……
而紧随其后的三匹马甫一出现,人群中已是哗然一片,瞬时,哭声震天,人们叫着梅馥的名字,有些受过梅馥恩惠的,已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顾少元皱眉看着周遭的一切,铁着脸跳下马,而夏雪篱在阿九的搀扶下,也有些虚浮地下了马。两人今天均是一身白孝,虽是截然不同的两张脸,但段莹然却在他们脸上看到了一模一样的神色。
哀默心死的绝望,与隐忍不发的坚持。
她叹了一口气,走到二人身边。今日举行火葬,她虽然和梅馥交情不深,但是如今的局面也并不是她愿意看到的,虽然那个人没有了,或许……
她目不转睛地看向前面那纤尘不染的一张脸,秋水长眸似浮了一层泪,仿佛睫毛一颤,那滚烫的热意便会目下的泪痣融为一体……
段莹然不忍再看,她默叹了一口气,见顾少元阴沉得可怕,还是试着向他开口。
“顾相,时辰也差不多了,把梅姑娘送下来吧……”
顾少元微微侧脸,却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竟只是撩开了灵车上的车帘,视线一遍又一遍地死盯着那漆黑的棺木……
于此同时,夏雪篱也望了过来,两人视线在空中相触,却又不动声色地移开,三角的阵营中,马车中那具黑色棺木,仿佛像一道牵魂的符咒,已把两人的人的心神困住,宁愿落地成牢,任谁也不开口率先说出那句话。
一个一动不动,一个哀默心伤。
风起,席卷起一地的纸钱和白符,更是把现下的场面衬得诡异和危险,段莹然扬了扬脸,夏雪篱的痛,她已是感同身受,只随意看一眼那萧索的背影,就让她有了落泪的冲动,更别说……
段莹然捂住心口,不想让自己的泪水流下来。明明知道他心系的是另一个女子,且也在他口中尝到了拒绝的滋味,但心已沦落,如何能简单抽身?
“时辰到,既然两位都不……那就让段莹然做这个恶人吧……”
段莹然清了清嗓子,咬唇一字一句招呼众人上前。
可人才靠近马车,顾少元竟已是抽开了随身的佩剑,挡在他们之前,段莹然方要开口阻止,夏雪篱却身体一晃往后动了动。
“夏雪篱?!”
还没有近身,阿九已是抢先一步扶住了他。
“不,不要过来。”夏雪篱咳嗽了一声,这些日子,他不顾众人反应坚持照顾梅馥,众人都担心他的身体,但是拗不过他的执意,现在看他面色发白,段莹然喉头一动,忽地看到了他耳根下豁然出现一块青斑,立即脸色大变。
“你,你的脸……”
顾不上阿九反对,段莹然猛地扑过去,抓住他手腕的那只手不断颤抖,手抖中,一连几次均是没有摸到脉搏。
“也好……”夏雪篱虚弱一笑,“能随她而去,彼此也不会孤单……”
“说什么胡话!”
段莹然放声大哭,那张一向骄傲自持的脸上,已是面临奔溃的边缘。为什么,她好不容易才喜欢上一个人,上天就要这样夺去……
而顾少元看到这一幕,却只是微微侧脸,好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竟难得地没有反驳。
百姓们见状,却已是一片绝望。
马车中人还没有火葬,这京中来的大人又有一个染病……
事发突然,那些围观的百姓们已是有些六神无主,连他们都……那嵩州岂不是……百姓们不敢继续想下去,史上也有得了疫病无望救治的城池,最后被朝廷放弃,封闭之后自生自灭……
哭声更甚,哭死去的亲人,哭命丧的梅馥,更哭那无望的命运……
就在这时,破空传来一声突兀的长笑,众人蓦然回神,只见当空一剑,已是直直朝着顾少元而来。顾少元神色一沉,却没有躲开的意思,身边已有数人挡在前面,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段莹然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前已是立了一人,她蓦然抬首,却见夏雪篱立在她跟前,脸上的凄然和惶色瞬间不见,不是不是错觉,此时,竟在那张寒霜带雪的脸上,捕捉到一抹志在必得的喜色。
段莹然后知后觉地转过头,这才发现阿九与众人已是与一人缠斗起来,而那些梅、白二家的送灵队伍,更是愤从地起,纷纷取出抽刀把那人包围起来。
被包围在中间人,一身黑衣,银甲覆面,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闪出凶悍与毒辣。
见落入了圈套,他干脆收起了刀,纵声大笑。
“好啊,真是好,可惜本来还想让这个负心汉也付出代价,到底还是晚了一步,不过既然有夏雪篱陪着,也不算白走一遭!”
他大笑数声,并不恋战,正想抽身而退,却已是被阿九当先一步,使剑缠住。
高手对招,不过数刻,众人见状,更是上前帮忙,刀光火闪半柱香功夫,这人总算被拿下,被阿九亲自擒住押到夏雪篱跟前。
“你到底是何人,为何处处与梅馥为难,最后还把她丢到瘟神庙?”、
黑衣人见他已认出自己,龇牙笑道。
“不错,就是我,要怪也就只能怪她命不好,偏生要和沈冰柔抢她看中的东西,可惜我晚了一步,不然——”他目眦欲裂,喷薄的恨意直直盯着夏雪篱旁边的顾少元。
“都是你们,不然冰柔如何会死?”
“……冰柔?”
顾少元听他称呼如此熟稔,眉头轻蹙。虽只是第一次见面,但他完全没有料到沈冰柔竟然和眼前这狠戾的江湖人扯上关系。若要换在从前,他是绝非不相信的,但是经历了后面的一切,顾少元只是神色一晃,便恢复如常。
“这么说,沈冰柔后面处处和梅馥作对,都是你……”
他本欲说是他出的主意,可想到沈冰柔那张陌生的骇然脸孔,顿时把后面那句为她开脱的话语咽了回去。
一丘之貉,何来清白与强迫?无非是臭味相投,一拍即合各取所需罢了。
夏雪篱淡淡瞥了顾少元一眼,展扇笑道。
“只是想不到,你处处致梅馥于死地,竟只是为了沈冰柔。这个答案真是出乎意料!”
夏学篱话音一顿。
“不过任沈冰柔一人如何能请动逍遥楼的人,若非没有特别的瓜葛,那真是难以解释了……”
“夏雪篱!”
顾少元皱眉,但那驳斥的话语在看向眼前的黑衣人时,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我倒是好奇,你和沈冰柔到底是什么关系,竟为她拼命至此?”
黑衣人忽地大笑,“反正黄泉路上有梅馥陪你,夏雪篱,我本欲只想让梅馥已最不堪的样子死在你面前,不过现在你一并也去了,我纵使一死,也算其所!”
夏雪篱轻笑,摸摸鼻子。
“原来,我只是顺便?不过——真要让你们失望了……”
在他的示意下,马车中的黑棺被人抬出,待撬开四周的棺钉,棺板推开,里面绸缎尽有,却空无一人。
见此场景,段莹然脸色也是一变。
“怎么……梅馥不是……”她亲眼看到梅馥被夏雪篱抱进了棺中,顾少元封的棺盖,可是……
夏雪篱却似没有听到,直盯着黑衣人的眼睛。
“没错,梅馥没有死。故意放出这样的消息,不过是为了引人上钩,而且,似乎也……”
黑衣人看到他若无其事擦走耳根下的斑印,方还自得的神色瞬间消散。他从牙根上狠声吐出几个字。
“很好,算你恨,夏雪篱……”
说完下颌一紧,阿九已是抢先一步捏开了他的下巴,背后出掌,勾手从他口中拈出一颗藏在牙关下的毒药。
“把我们玩弄了这么久,如何能让你说死就死?”
夏雪篱收扇,黑衣人脸上的银甲忽地被收下,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怪不得……”夏雪篱微笑,眼见黑衣人被人制住周身大穴带下,而那装着“梅馥”的身体的棺材也是被送到了尸堆中,点火烧尽。
哭声再起,火光忽明忽暗间,段莹然面色复杂,一张脸也如那摇晃的光亮一样,莫测难明。
她收回思绪,瞟了顾少元他二人一眼,视线最后落在夏雪篱身上,神色中闪过一丝自嘲和感伤,亏她还像个傻瓜一样,以为他染病伤心不已,没想到,最后自己也只不过是他排除在外的其他人而已。
“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没想到竟也把我瞒在了外面,还是……你从未相信过我?”
夏雪篱唇颤了颤,终还来不及说,段莹然已是一个转身带着玉指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