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盏不肯,手下不停,口里笑道:“奶奶再等会,这头发里头还有湿气呢,就这么睡了明早起来要头疼。”
霜娘不便拂了她的好意,只得由她,慢慢困意上来,她合了眼养神,忽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忙又睁眼道:“侯爷和夫人一般什么时辰起来?我明早去请安敬茶,可不能到晚了。”
金盏道:“太太一般是辰初起来,请安也多是这个时辰。只是太太如今病着,好些天不能下床了,明儿怎么安排,奴婢也不大清楚。不过奶奶不用担心,大奶奶必会有主意的,奶奶放心睡着,我就睡在外间的罗汉床上,明早保准叫醒奶奶,误不了事。”
霜娘应了,又过了半刻,终于把头发擦干,金盏替她打了个松松的辫子,服侍她上床安歇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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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了一顿热水澡的福,霜娘在这陌生地方也很快睡着了,只是睡得不安稳,总陷在噩梦里。
她先前捧着人牌位拜堂的时候没觉得害怕,很顺利就过去了,这时却不知怎地在梦里生出恐惧来,见着一座山一样大的灵牌不停地要向她压下来,她拼命跑,又中了邪似地总想回头看那灵牌上的字,却总也看不清,最后一次将要看清的时候,那灵牌离她只有咫尺之距,转眼就要将她压成块饼——
霜娘醒了。
她一头一脸的汗,心脏狂跳,手脚发软,一时动弹不得,只能原样躺着。
此时外头天色刚蒙蒙亮,已经有丫头起来了,霜娘隔着两层红帐,静静听着外头的扫帚扫院子的沙沙声,丫头来往走路的轻巧脚步声,以及,外间的说话声。
“就一个箱子和一个破木筐,昨儿那么忙,我怎么记得搁哪去了,你再问问别人。”
霜娘听得出来,这是南香。
跟着响起的是金盏的声音:“你小声些,奶奶还睡着呢。你还叫我问谁去,我记得真真的,当时送来就交给你放着的,你再细想想。”
南香显得不太耐烦:“我就是想不起来了,又不是什么要紧东西,回头慢慢找就是了。我这一早起来,脸都没空闲洗,谁有心思找这个找那个。”
“那是奶奶家里带来家常使的物件,由得你管要紧不要紧?你现想来,到底搁哪儿了,一时奶奶问起,我们总要有个回话。”
“她还在床上躺着呢,哪里就会问了——”
“住嘴。”金盏的声音一下就冷下来,“什么她?她是谁?我看你是在那府里呆得昏了头,上头长久没有主子管着,你眼里也就看不见主子了,学的规矩体统全忘到脑后了。昨晚你就不自在,当面讥刺奶奶,幸而奶奶才来面嫩,不好和你计较。我不知你哪来的这些气恼,你我一般拿的一等月钱,我也不好管狠了你,我们把话说明白了,你要认真不想在这院里呆,我替你去回大奶奶,随你攀什么高枝去,我指定不拦着。”
霜娘在床上听着,听的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外面金盏的态度一硬起来,南香就软了,回话的态度直接柔了八度:“我哪有什么气恼,就是夜里没睡好,说话躁了点嘛。好姐姐,你大人有大量,别同我生气,我洗了脸,马上就去找去。”
霜娘心里有数了,看来南香虽然谱摆的大,其实并没有什么后台,同级别的大丫头抓了她的错处,当面下她的脸,训小丫头似地训她,她也只好吞声。
或者,还有另外一样可能,南香有后台,但金盏的后台比她来头更大,以至于金盏好言无用之后,可以有底气直接跟她说不干就滚。
南香软了,金盏也没再咄咄逼人,只道:“找着了就来告诉我。”
南香一边应声一边出去了,留下金盏一个,在外间悉悉索索的,动作极轻的不知在忙些什么。
霜娘估摸着时辰应该还早,所以金盏没有进来叫她,她睡意没了后有些躺不住了,却因先听了那几句话,不好马上就起来,又勉强在床上捱了一刻,把帐子掀开一线,见外头天光又亮了些,终于耐不住,起床想要穿衣。
却发现自己陷入了窘境:架子上那里里外外好几层的嫁衣她应该是不适合再穿了,她嫁的太急,一件新衣也没来得及给自己准备,旧衣裳倒是有,全放在那现在不知搁在哪里的衣箱里了,现在能指望的只有胡姨娘给她的两箱子嫁妆——但她很怀疑那里面有没有成衣,放几个尺头就把她打发了这种事,胡姨娘完全干得出来。
想是这么想,霜娘还是走了几步,抱着微薄的希望在新房里寻找她的嫁妆箱子。
她在里头有了响动,金盏立即听见了,掀帘见霜娘已经起来,忙笑道:“奶奶这么早醒了。”
霜娘向她笑一笑。
金盏笑道:“正好,我给奶奶的衣裳改好了,奶奶试一试,看合身不合身。”
她说着放了帘子转身,跟着就抱了一身衣裳重进来。
霜娘算是正瞌睡遇上了枕头,她一边舒展了手臂让金盏帮她穿上,一边好奇地低头打量。这是一套簇新的大红衫裙,同她昨日的嫁衣相比轻便了许多,但不管是颜色,还是衣上的刺绣花样,都仍然是正常新嫁娘的规格。
霜娘忍不住问道:“这是谁叫备的衣裳?我今儿穿这个合适吗?”她从今天起就算新寡了呀。
金盏明白她的意思,说道:“奶奶放心穿,这是一大早大奶奶那着人送来的,回头还有呢。大奶奶说了,叫奶□□三天仍旧穿红,一来太太看见了,想到六爷成了亲,心里安慰些,二来,也是体贴奶奶的心情。”
体贴她什么?以后一辈子不能穿红乃至于凡艳色都不能穿的心情吗?霜娘忽然郁闷起来,假如不是被这么提醒一下,她都还没想到这一点。
“我忖度着奶奶的身形,略改了下,奶奶现在穿着还合身吗?”
霜娘回过神来,来回走动了几步,点头:“我穿着很好,有劳你了。”
“奶奶说哪里话,”金盏笑起来,“我去叫人打水来给奶奶洗漱。”
洗漱过后是梳妆,等霜娘整个人打理好后,有小丫头送来了一小碗鸡汤银丝面,清清的汤水飘着几粒细细的葱花,一下把霜娘的胃口唤醒了。
“奶奶昨晚没吃什么正经东西,早起肯定饿了,我叫人去厨房要了一小碗面来,奶奶先吃了垫一下,等敬完茶回来我们再叫早饭。”
她话音未落,霜娘已经接在手里,埋头开吃了,小小的白瓷碗只如她手掌大小,银丝细面挑了几筷子就没了,假如不是旁边还站着送面来的小丫头,霜娘顾虑形象,一定连汤都喝干净了。
金盏这个丫头简直是五星级的呀。
出了门,走去正院敬茶的路上,霜娘忍不住想,她们从未见过面,金盏完全不知道她的脾性和秉性,可做的事却没有一样不合她的心思,更难得的是态度自然大方,没有一丝过头的谄媚,从头到尾透着事事为她着想的亲切劲。怪不得红楼里凤姐儿敢说,像她们那样的人家,府里的丫头比小门小户的小姐还强呢。
她在前头胡想,却不知金盏落后她两步,跟在她后面也在想:打从见面起,这位新奶奶还没有驳过她一回的不是,凭她安排什么,新奶奶都应了,虽说可能是新人腼腆,不好挑剔,可这总是个和和气气的开始,后头再往下相处,总是容易些了。
☆、第14章
霜娘初来乍到,认不得侯府的路,全凭金盏出言指点,叫往左就往左,叫向右就向右,不知走过了几处甬道几条回廊,终于来到了正院。
这处院落极宽阔轩昂,正面五间正房,两边游廊连着厢房若干,院子里一眼望去总有七八个小丫头,扫地的,浇花的,喂鸟的,还有拿抹布擦廊柱子的,各司其职。一个身量高些年纪看着也大些的丫头立在台阶上,穿着素绫袄,外罩青缎比甲,袖着手看小丫头们干活。
霜娘和金盏进得门来,她一眼看见,忙下了台阶快步过来,先蹲身给霜娘行了个礼:“给六奶奶请安。”
霜娘伸手扶起她来,金盏从旁笑着介绍道:“这是我姐姐,叫金樱。”
霜娘微讶,细细一看金樱,果然见她与金盏有三四分相似,只是五官的轮廓更分明些,一眼看去比金盏更为亮眼。
金樱向妹妹道:“你如今跟了奶奶,自己独当一面了,可要用心伺候,不要像还在这院里时,整日傻吃傻玩,没个心思。”
霜娘更惊讶了,想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她光秃秃一个人进来,婆婆从自己身边拨个人给她再正常没有了,她只是来的时间短,还没有来得及过问身边的人事而已。除了金盏之外,她还有三个大丫头,不知道又都是些什么来历。
金盏吐吐舌头,挽了姐姐的臂弯:“哪里要姐姐多说,我都知道的。太太今儿身体怎么样?可好些能下床了?”
“看着精神比先健旺了些,只是身子还是虚,大夫还叫卧床静养。”金樱说完,向霜娘笑道,“请奶奶等一等,大奶奶和三奶奶比奶奶早来一步,正在里头伺候太太吃药,我进去通传一声。”
霜娘微笑点头:“有劳姐姐。”
金樱返身进去,霜娘便向金盏问道:“你原是太太院里的——”
“哎呦,六弟妹来这么早?”
这斜里冒出来的声音有些尖细,每个字都似比常人的高个两度,叫人听了不很舒服。
“是四奶奶。”一听这有特色的声音金盏就知道来人是谁了,快速小声提醒。
霜娘转身,只见院门处一行三人正款款走进来,后面两个明显是丫头,最前面的是个年约二十出头的少妇,穿着姜黄妆花褙子,藕色百褶裙,五官艳丽,脸型略有些方正。
霜娘福身见礼:“四嫂。”
四奶奶快走两步,将她一把搀住:“快别多礼,”跟着就握了她的手上下打量她,“是个美人儿呢,唉,只是命不好,六弟偏偏去了,撇下你一个,下半辈子可怎么熬哪。”
这也太——快人快语了吧?霜娘眨着眼,不知怎么回她,只好说:“四嫂不必替我担心,我跟着太太过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太太自然是好的,可要管着那么大一个府里,总有一时看顾不到你的地方。你是不晓得,这府里有些下人最是攀高踩低,爱烧那热灶儿,像你我这等没根基的,都放不进他们的眼里,莫说指望他们的伺候了,不倒过来绊你两跤都算好的了。”
转眼间被归为同类的霜娘更无语了,因不知这位四嫂平素的性情,闹不明白她是天生的自来熟有口无心爱说话,还是真的想拉她做个同盟,只好边听边微笑点头。
四奶奶谈性正好,还要再说,院门处又来了一行人,走在最前的是个中年男子,穿一身五福捧寿纹大襟袍,面目削瘦威严。身侧跟着个美妇,看不太出年纪,单看她外貌,肌肤光洁紧致,相貌明丽动人,同小姑娘似乎没有什么差别,但不知为什么,略一细看,就会觉得这其实是个有些年纪的妇人了。
四奶奶忙住了口,福身见礼:“给侯爷请安。”
不用金盏提醒,霜娘跟着下拜。
永宁侯周进“嗯”了一声,没有停步,直接向正房走去,那美妇一起跟了进去,随同的其他丫头则都留在了院子里。
霜娘不解,小声问金盏:“那是谁?”
她没有具体描述,但金盏很知道她问的是谁,以同样小的音量回答道:“苏姨娘。”
霜娘更不解了,今天是她作为新媳妇进门要向长辈敬茶的日子,通常阖家大小能出面的主子都会出面,但,这应该不包括姨娘吧?
未及再问,金樱从屋里出来了,碎步下了台阶过来道:“四奶奶也来了,太太刚吃好了药,请奶奶们都进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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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房里间。
侯夫人安氏半靠在床头,膝上搭着锦被,背后靠着个石青金菊纹大引枕,面色蜡黄虚弱,额头处微微有些汗迹,是个显而易见的病人形容。
窗下设了一张罗汉榻,周侯爷坐在东边,苏姨娘站在他身后。
梅氏同另一个霜娘未曾见过的妇人立在床边,度其位次,应当是三奶奶了。
梅氏向霜娘道:“六弟妹,太太的身子实在不能支撑,大夫再三说了要卧床静养,因此不能去正堂全礼了,委屈你些,就在此间可好?”
霜娘忙道:“太太的身子要紧,我在哪里敬茶都无碍的。”
梅氏即命丫头上茶,地上设了锦垫,霜娘举了茶盅先敬周侯爷,得了个红包,次敬安氏,得了一整套首饰。再下来该是平辈间的见礼了,却听周侯爷道:“也敬一敬你姨娘。”
霜娘僵在了原地,下意识去看梅氏。
梅氏眉头蹙紧,若是正常情况下,这杯茶无论如何也不会如了苏姨娘的愿,但安氏重病在床,梅氏恐怕闹起来更添了安氏的病,便向霜娘微微点了点头,让她早些把流程过完,好送苏姨娘走人。
霜娘捧茶过去,苏姨娘却不接,往地上的锦垫看了一眼,挑了嘴角笑道:“新奶奶既然不是诚心想要敬我,还是算了罢,我也不敢委屈了新人。”
“……”这脸赶上她家的胡姨娘大了。
霜娘一声不吭,转身就将茶盅放回丫头捧着的茶盘上了。
苏姨娘不由冷笑:“果然,我就知道我身份低微,怨不得新奶奶瞧不起我,我原不该来自讨没趣。”
霜娘心头一阵烦恶,她情绪一向舒缓,不大容易动气的,但这个苏姨娘的蹦跶劲实在和胡姨娘一样一样,进侯府来守寡就算有一千个不好,对她来说总还有一样是好的,那就是摆脱了胡姨娘,谁知道人生难料,这里竟还有一个使劲要压她头上的父妾?
霜娘垂着眼道:“我有心要敬,姨娘不喝,我也没法。”
苏姨娘不知她强压了脾气,只以为她装傻,道:“侯爷说的明明白白,你敬侯爷和太太是怎样?敬我又是怎样?奶奶不要怨我说话白,就是丫头们日常给我端茶倒水也没有腰杆子挺那么直的呢。”
“姨娘的意思是,您这个封号也同侯爷和侯夫人的一样,是由朝廷敕封的?”霜娘不准备忍了,到哪都在小妾手下讨生活,她心胸再宽大也没法想开了。
苏姨娘本要欺她新人面薄,所以一句句递上来,没提防她竟敢回嘴打脸,大怒道:“你倒会使大帽子扣人,不过想喝你一杯茶,倒好似我犯了天条了,把朝廷都搬出来了!”
“是我的不是。”霜娘应了一句,转手把茶盅又拿回来,递向苏姨娘,“请姨娘喝茶呀。”
霜娘说话时低眉顺眼,然后腰身却比先还要挺得笔直。
这举止落在苏姨娘眼里就是明晃晃的挑衅,她气得伸手一推,霜娘一晃,茶盅里的水洒了大半出来,幸而茶水温热,并不烫人。
“够了。”
半倚着的侯夫人安氏终于开口:“撵出去。”
梅氏即刻扬声:“来人,拖苏姨娘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