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老爷子除了下棋外,还喜欢赏玩印石、核桃这些小玩意,从前他没中风时,常拿刻刀刻个印章、发簪什么的,平日里殷太太最喜欢戴的那支羊脂白玉如意簪就是出自老爷子之手。
“走走走。”萧燕飞连连催促道,大大的杏眼明亮有神,自信满满道,“我来挑,我挑的他老人家肯定喜欢。”
老爷子时常在她跟前炫耀他收藏的那些印石,也与她说道了不少,萧燕飞听多看多,也学了点皮毛。
“我告诉你,外祖父他足足收藏了一库房的印石、石料。”
“他总说,印石之美,在于独一无二,这世上没有两块一模一样的印石,就跟人一样,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
说话间,顾非池带着萧燕飞在街尾拐弯,进了一家名为“金石斋”的铺子。
“顾世子,”一进门,胖掌柜就笑呵呵地亲自迎了上来,热情地搓着手,“您放心,那几块印石都给您留着呢,每一块的品相都是上佳。”
“这边走。”
胖掌柜引两人去了后堂,伙计端上了好几个托盘的印石,有田黄冻石、青田石、鸡血石和福黄石等等,有简单粗糙的原石,也有雕好了印钮的。
如同掌柜所言,这些印石的品相都是上佳,萧燕飞想着老爷子如今拿不了刻刀,就首选印钮,只挑了两三块原石。
“外祖父最喜欢青田石和福黄石。”
“这块灯光冻不错,上头的麒麟也雕得不错。”
“你看你看,这尾鲤鱼是不是雕得惟妙惟肖?这雕刻师还挺有巧思的,把这石料上的缺陷恰好点成了鱼眼。”
“这块金银冻也不错……”
一旁的胖掌柜喜笑颜开,殷勤地恭维道:“姑娘真是好眼力,这些可都是我这里的极品印石了。”
顾非池一直专注地凝视着萧燕飞的一举一动,见她挑好了,便从另一个托盘里拿起了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桃花冻石。
这块桃花冻石可谓石如其名,半透明的白色石料中嵌着状如片片桃花瓣的红点,浓淡掩映,似花飘静水,欲动非动。
“喜欢吗?”他摊手将那块桃花冻石递向她,柔声问道。
萧燕飞纤长羽睫如蝶翅般颤了颤,随即弯唇笑了:“喜欢。”
她不似外祖父痴迷金石之道,方才也就是看这块桃花冻石色泽漂亮,便稍微多看了两眼,没想到他就注意到了。
这家伙的眼睛还真是尖!
萧燕飞信手从他掌心拿过那块桃花冻,触手温润,那桃花冻石上犹带着他的体温,暖暖的。
她细细地赏玩着,越看这块印石越顺眼。
雕个什么好呢?
“阿池,”萧燕飞轻扯了下顾非池的衣袖,指了指桃花冻石的一头,“印钮雕成白鹰怎么样?雕成鹰戏桃花的样子。”
顾非池俯身凑了过来,下巴几乎快压在她纤瘦的肩膀上,细细地端详了那块桃花冻一番:“可行。”
“那……我来画样子,你来帮我雕。”萧燕飞扬着小脸看着他,愉悦的笑意止不住地自眼底溢了出来。
“好。”顾非池含笑应了,吩咐掌柜把他们挑的这些印石都包了起来。
胖掌柜笑得跟弥勒佛似的,笑呵呵地与她套近乎:“姑娘买这么多印石,是收藏,还是送人?”
掌柜自是喜欢豪客的,在心里记下了她的喜好,琢磨着下回再有好印石,必须派人去卫国公府传口信。
萧燕飞愉快地笑道:“谢少将军在北境打了胜仗,我高兴。”
“……”胖掌柜有些懵:高兴就买印石吗?
也没错,就像有的人高兴就买醉一样!
“原来谢少将军又打了胜仗啊?这可是大喜事啊。”胖掌柜和气生财地笑道,“一会儿我也得给伙计们发个红包,大伙儿都沾沾喜气。”
今天还真是好日子,不仅北境有捷报,自家铺子里还做成了笔大生意。
铺子的伙计们一听,登时精神一振,特意给萧燕飞选个了精致的描金匣子打包,又说了一通好听的话。
从金石斋出来时,萧燕飞得意地下巴一扬:“我能干吧!”
她漂亮的眼尾挑起个小小的弧度,带着一丝丝少女独有的娇媚。
“你最能干了!”他低低地笑,眉眼晕出几分柔软的旖旎。
萧燕飞抬手指了指前方:“我记得前头还有一家卖文房四宝的铺子,我去给烨哥儿选支笔。”
说是买笔,萧燕飞从那笔墨铺子出来时,又是大包小包的,不仅买了笔,还买了好看的十色笺、金粟笺、瓷青纸以及几个镇纸。
两人一路走,一路逛,等萧燕飞终于买过瘾了,两人这才一起回了葫芦胡同的殷家。
最近这段日子,顾非池经常来殷家蹭饭,下人们早就见怪不怪了,门房婆子有什么话也没避讳他,直接禀道:“姑娘,老爷子现在人在正厅呢,江南老家那边有人来了,是族长和大爷的亲生爹娘。”
听说殷焕的亲生父母来了,萧燕飞略显惊讶地扬了扬眉。
她只认得殷焕的小厮阿海一个人,刚刚在南大街时也没注意看其他人。
“我过去瞧瞧。”萧燕飞打发了婆子,对着顾非池勾了勾手指,戏谑道,“走走走,你不是要跟外祖父献宝,讨他欢心吗?”
那半是娇纵的口吻像是在对顾非池说,你表现的机会来了。
顾非池忍俊不禁,随萧燕飞一起去了外院的正厅。
阳光轻柔地洒在庭院里的一棵棵绿树上,越发显得树冠青翠葳蕤,枝繁叶茂。风吹过来时,枝叶婆娑摇曳,夹着丝丝金桂香钻入鼻端。
隔着一个庭院,两人就听到了正厅内传来妇人抽抽噎噎的泣声:
“堂伯哥,当初我们把阿焕交给你的时候,就是想着你和嫂子孤苦无依,也不是为了贪图你们的家财。”
“这十几年来,阿焕也是承欢堂伯哥你膝下,尽足了孝道。”
“湛堂哥,你也就是偏心外孙外孙女罢了。”另一个粗噶的男音接口道,“就借题发挥要把阿焕给一脚踢开,这世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今天族长也在,可要给我们评评理啊。”
夫妇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声音越来越尖锐,也越来越高亢。
正厅内,闹哄哄的一片。
老爷子殷湛坐在上首,厅里还坐着一对五十不到的中年夫妇以及一个发须花白的青衣老者。
殷湛抬手揉了揉眉心,冷眼看着堂弟殷涵夫妇俩。
他与老伴膝下只有阿婉这一个女儿,当年不想挑个年纪太小的孩子,免得移情,也不想为此多花心思,就让族里挑了一个。
当初族长来找他的时候,言辞恳切,说堂弟殷涵的老父缠绵病榻,常年吃着药,家里穷困得几乎揭不开锅,殷涵家中生有二子,若老爷子选其次子殷焕为嗣子,也算是救了殷涵这一家子。
老爷子瞧着殷涵对他祖父颇为孝顺,禀性尚可,又是过过苦日子的,与老伴商量了一番后,就应了。
“湛堂哥,”殷涵咄咄逼人的声音穿透他的耳膜,“这件事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殷湛轻轻掸了下袖子,冷冷道:“既然觉得委屈,那就把人带回去吧。”
说话时,他就看到外头的庭院里萧燕飞与顾非池不紧不慢地并肩而来。
殷湛眼睛一亮,方才心头的那一点点郁结烟消云散,很快注意到顾非池手里的那个木匣子,愉快地对着他招了招手:“阿池,你又带账册来了?”
顾非池失笑地摇头:“账册都看完了。”
萧燕飞有些无语地摇着团扇。
老爷子对账册简直称得上痴迷,账册上那么多数字,还不是阿拉伯数字,萧燕飞只对着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晕脑涨,而他们俩居然能有商有量地看了好几天。
她今天出门的时候,老爷子还在看呢。
这是,全理清了?
“那陪我下棋吧。”殷老爷子又道。
顾非池微微颔首:“我刚得了一匣子印石,若是外祖父赢了,就给您。”
“好好好!”殷湛连声应着,哈哈大笑,显得容光焕发。
顾非池与他下了那么多次棋,从来没赢过,不是输,就是和,老爷子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这是外孙女婿在哄他高兴呢。
老爷子心情大好,拈须琢磨了一会儿,又道:“外祖父可不能白拿你的东西,我那里有几幅李之谦的奔马图,你随便挑。”
萧燕飞便笑着起哄道:“外祖父,我都看过了,他那匣子里头有块鸡血石的品相极好,你把它赢过来,雕个火狐狸的印钮肯定好看。”
“烨哥儿这几天一直叨念着,说最近先生在教他们作画,他要一方小印落款用。”
“好好好。”老爷子更乐了,催促着婆子给他推轮椅,“推我去正院。”
这是完全无视坐在厅堂两边的三人。
殷涵夫妇俩的脸色愈加难看,像是笼了层阴云。
“湛堂哥,”殷涵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们,一掌不快地拍在了圈椅的扶手上,“你这么一句‘把人带回去’,就想把我们打发了不成?”
殷涵脸色铁青,眉头深锁。
他们千里迢迢地从江南到京城,总不能白来。
“堂伯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殷涵的太太王氏比他还激动,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当年你可是在祖宗面前,立下了过继文书的,你现在翻脸不认人,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祖宗吗?!”
殷湛看到外孙女与外孙女婿,心情正好,也不恼,笑呵呵地对顾非池道:“阿池,你先坐坐……等我一会儿就好。”
他的目光心痒难耐地朝顾非池手里的那个匣子瞟,有一半心思在想着印石,想着下棋。
他只留了一半心思在殷涵夫妇身上,扫视着夫妇俩,淡淡地拈须道:“不错,当年是在殷氏祠堂祭了天地,也拜了祖宗,我认下了殷焕为嗣子,自是对得起天地良心的。”
“殷焕弑父在先,别说他是过继来了,哪怕是亲生的,我也要不得。”老爷子语声如冰地说道。
说着,他望向了左侧下首的青衣老者:“今日既然族长也来了,那正好。”
“就由族兄做主,解除了过继。从此桥路桥,路归路。”
“不行!”王氏哪里肯答应,激动地对着老爷子厉声道,“堂伯哥,你不过就是想把咱们殷家财产给外姓人,就空口污蔑我们阿焕。”
“族里谁人不知道,我们阿焕最是孝顺的人,怎么会害嗣父呢!”
说着说着,王氏就捏着帕子开始抹眼泪,两眼泪汪汪地看向了坐在了下首的青衣老者,哭哭啼啼道:“族长,我命苦啊,总共也就两个儿子,当年也是想着堂伯哥一把年纪膝下空虚,这才忍痛舍了一个给堂伯哥。”
“阿焕在堂伯哥膝下尽了十几年孝,没功劳也有苦劳,现在还要被这样污蔑……我这当娘的实在是心如刀割,替他委屈啊。”
族长蹙了蹙眉。
族里上下皆知堂弟殷湛一向偏重女儿,明明有一份诺大的家业,却不肯纳妾再生儿子,只养着个独女。
这倒也罢了。
现在嗣子都过继了,岂能再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