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辰龙起雾。
得到探马回报,赤旗军已至南谷口的邓茂,立刻掉头向西回军。
西行不过七里,再次止步。
“你说什么?”
邓茂看着面前跑马都跑的汗流浃背的阿大,脸上丝毫没有对斥候辛苦的怜惜,反而怒气冲冲,眼神愤愤,“你是不是眼花了?他在谷口扎个什么营?”
“回禀大帅,属下绝没眼花。”
身下的黄骠马喷着粗气,马上的阿大同样脑门挂汗,“短毛妖真就没入谷,正在谷口扎营。”
“六千赤旗军俱在谷口?”
“属下远远望见,似有零星人马入了谷,百人许,余六千兵马尽扎谷口。”
“居庸前可有烟花升空?”
“未见。”
“那便是高洪尚未遇敌。”
邓茂低头沉吟少许,眉头微皱,喃喃道,“李轩胆怯,小心探路倒也正常,可在谷口扎营,这又是何意?”
“…全军掉头。”
邓茂想来想去,又是一咬牙,愤怒的喊了一嗓子,“回原出发地。”
说着,瞪着阿大,一字一句道,“等他一半以上兵马入谷,你再报我。”
“遵令。”
阿大抱拳领命,拨转马头而去。
未至巳时,邓茂大军已回转早上的出发地。
正午,全军待命中,就地干粮充饥。
不知不觉,西方霭云渐染,铅云低垂,又是暮色起。
又是一个傍晚来临了。
酉时三刻,邓茂终于下令,埋锅造饭。
“糟了。”
炊烟一起,邓茂眼神一缩,心中骤然一紧。
不知不觉,两日过去了。
居庸关前的近两万兵马,干粮带的可是不多。
……
居庸关前。
离关墙一里外,或聚或散的一绺绺黄巾众,或三五成群,或百人一堆,矮草棚前,独轮车边,到处是欢声笑语,喧嚣鼎沸。
一个个太平道徒,男女老弱,或席地而坐,或彼此站着攀谈。
啃干粮的,拿小刀低头削木头做小牛小马的,躺在地上枕着脑后双臂看天的,各自享受着各自的阵前时光。
就在城头弩的射程之中,攻关的黄巾众却像是赶集一般。
袅袅白烟起,一个个土坑里的草絮树枝啪啪作响,上面坐着的一个个陶釜,瓦罐,咕嘟咕嘟的冒着泡。
“高副帅。”
一个黄巾老卒,大步走到正在巡视露天的营地的高洪身前,大大咧咧的拦住去路,“高副帅,咱有的伙粮袋空了,让俺来领点粮食。”
“咳…嗯嗯。”
高洪干咳一声,负手环顾了下附近正在烧水,就干粮的士卒,不少土灶旁的粮袋都瘪了一半,想了想,哑着嗓子道,“邓帅烟花号炮始终未起,粮秣又暂时过不来,随军这点粮,哪够放开了吃?”
黄巾老卒闻声一愣:“那?”
“自队内先相互匀些。”
高洪眉头轻皱,眼中闪过一抹担忧,“明日若号炮再不发,我等说不定要退军,遇敌厮杀,无粮怎行?”
黄巾老卒点点头,脸上一黯,没说什么,转身自去了。
“他娘的,我就不该来。”
等黄巾老卒走远,高洪抬头望了望天光尚亮的傍晚,已清晰可见的白色月亮,狠狠搓了把脸,心中浮过一阵阵不好的预感。
预计昨日中午便要南北夹击的一战,为何南边的邓茂一点动静都没有?
尽管邓茂吩咐他,不要轻易向身后派人,以免打草惊蛇。
可他还是打算让人去葫芦谷看看,看看说好的敌人,在哪呢?
敌人看不见,粮草又没送过来,那他身后是鬼在堵路么?
“我就知道,这是鬼门关。”
高洪哽咽了一下,心中后悔不该来,不远巍峨高耸的城楼上,黑漆漆一片,静悄悄的。
居庸关城的守军,早已被骗的不敢轻易发矢了,让整个关城显的更是寂静。
高洪深恐鬼门关里突然杀出一彪人马,身后又突然喊杀震天。
夹击不夹击身后的赤旗军,两天来,这种临战的心神正逐渐散逸,战心日渐萎靡。
现在的他只想知道,身后到底是怎么回事。
后路静悄悄的,让他渗的慌。
身后的敌人,究竟在干嘛呢?
……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居庸关下静悄悄。”
葫芦谷南口,北盟军大营一处篝火前,李轩盘腿席地而坐,陶醉的眯着眼,惬意的拨弄着腿上的四弦柳琴,“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
“…跳起那欢快的舞蹈。”
“呦呦。”
“…像骑上奔驰的骏马。”
“呦呼呼。”
数千汉胡士卒高声合唱,欢声怪叫。
一个个炭火横杆上架着的烤全羊,滋滋冒油,羊肉滴炭,火焰腾腾。
篝火外圈,臂膀互撘,撘成一圈的汉胡兵卒,一起左腿朝右甩,一起右腿朝左踹,忽前忽后,起起伏伏,高声合唱,齐声欢叫。
篝火前,被围在圈内的一个个兵卒,双腿虚弯,双手腹前下叉,似虚抓马缰,屁股左右摇摇晃晃,身子一蹦一蹦的朝前扭。
一兵双手按身前,一卒肩搭又一卒,接龙一样组成一条起伏的大蛇,围着篝火蜿蜒扭动绕圈。
两圈之间,屈膝半蹲地踢腿的鲜卑杂耍小兵,手里耍火鞭的乌丸卖艺小卒,原地单手撑地翻跟头的汉伍长。坦着抹着油脂的毛绒绒肥硕胸肌,拿着大刀片子狂拍己胸口的杂胡二百五,蛇一样躬身地面游走,手中剑银蛇吐信一般时刺时收的剑客……
熊熊篝火的映衬下,土琵琶与大合唱的吼歌声中,北方军东进支队的士卒一个个跳着舞,唱着歌,卖弄着杂耍,一片欢声笑语,不似打仗,倒像节庆。
别家军队怕营啸,北方军兵卒,最喜营啸。
每逢一有营啸,全军欢呼雀跃,士气大涨。
“士卒士气颇高。”
李轩身旁,被篝火映的脸红彤彤的刘备,笑吟吟的看着欢歌热舞的士卒,一脸的欣慰与满足。
“就是羊腿不够咸。”
盘坐一旁的张飞,双手攥着一条羊腿,嘴里叼着骨上肉,大黑脸左右摇晃,扯布一样的撕肉大嚼,腮帮子鼓鼓,“若是再有酒佐,送肉下腹,那才舒坦。”
“三哥的酒喝完了?”
盘坐的李轩,把腿上的土琵琶随手放在一旁地上,道,“我酒囊里还有些,为三哥拿来?”
“没喝完,不用拿,俺就是一说。”
张飞吸允了下手指,冲李轩哈的一笑,开心道,“待俺喝完,再寻小弟要。”
“切莫多喝。”一旁拿着条羊肋骨,慢条斯理啃着的关羽,头也不抬道。
“知道啦。”张飞不以为意的嘿嘿一笑,双手一用力,“啪”的掰开手中羊骨,乐滋滋的低头吸髓。
“不让三弟戒酒,你倒给他再寻?”
刘备瞪了眼李轩,语气略带责备,“我这个当大哥的都不惯着他,你做弟弟的怎能随他的性子,军中饮酒已是不该,这行军之中,见阵在即,又岂能饮酒?”
“三哥戒不了,我有什么辙?”
李轩同样不以为意的扑棱下脑袋,笑嘻嘻的冲刘备眨了眨眼,“这人哪,有人戒不了权,有人戒不了钱,有人戒不了色,凭啥单让三哥戒酒?只要不误事,每天喝点养成习惯,比憋急了一次喝懵了好。”
“你呀,就是歪理多。”
刘备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倾身把李轩放在身旁的柳琴抄了过来,斜着放在腿上,低头轻轻的拨弄了下,边道,“三弟军中饮酒,这要上行下效,可怎么得了。”
“我就是在试,该效不该效,若效有益,为何不效?若利大于弊,不妨全军发酒。”
李轩伸手一指篝火前正屈膝盘腾的几个士卒,笑呵呵道,“胡人爱酒,说是天寒地冻,饮酒可取暖。真假我也不知,但若饮酒,可涨士气,添胆勇,适量适时饮酒,未尝不可,酒壮怂人胆嘛。
决死突击,血仗硬仗,必死必败之仗,脑子清醒的人,谁会愿意上?可突阵之前,先来它一碗,把清醒的全干懵,一碗没懵,再来一碗。那胆气一来,没准就霸王附体,破釜沉舟,背酒一战了呢。”
“唉。”
刘备深深叹息,又把腿上琴放在一旁地上,摇头苦笑,“不以忠义相许,却以酒激,此非道,术也。”
“以官帽,名利,封侯之许,诱人奋勇杀敌,道也?术也?”
李轩冲大哥挑了挑眉,嘻嘻一笑,“道可道,非常道,何谓道?甭管是黑道还是白道,能趟过去的就是好道。酒中岂无义?要离刺庆忌!酒后岂无忠?豫让斩空衣!对饮酒炉,矜义豪纵,三杯生死同,一诺千金重。酒是直肠物,坐立而饮,无有三思踱步。”
说着,叹息一声,“酒这种直来直去之物,最宜直来直去之士用,心思复杂之人,酒入愁肠愁更愁,反是伤人。小弟能予宪和公,苏当家,世平兄县侯之期许,却不忍以道术欺士卒,那小弟岂不成了小仙良师?
忠义是触摸不到的天边彩云,我又许不得官帽,县侯,名更是休提,青史之上,又何曾有卒一席之地?
那小弟就只能为明日将死之卒,奉上今日必能喝到的真酒一盏,聊表心意。愿其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今朝是与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