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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大火 第40节

“不能那么说吧,重点关注对象。”袁姐说。

我忽然对这位一直都很贴心的,很信赖的领导有了些意见,不知道是因为她刚才没有喝刘天朗递来的水,还是因为她现在要我把他当做是一个“重点关注对象”,我没说话。

袁姐看了看我,像是猜到了我的想法一样,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议题。

第二天上班,低保户的录入系统发来消息,我们社区里的有两个家庭整体收入超出了标准,要停止发放低保了。其中一户在我负责的网格里,我马上给那家打了电话,告诉他们低保要停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奶奶在当天下午就问信找来,跟我说生活如何不已,负担怎么重,要求我可怜可怜他们家,要我重新发放低保。我不得不从一个重要的报表中抽身出来,跟她解释,低保跟全社会的报税系统都是联网的,无论是数据还是政策标准都不能修改,更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您让我怎么帮您呢?

老太太苦求我一个多小时,见实在没用,呸了一声走了,临走时给我留下一句话:“看着人模狗样的,怎么没长心吗?”

我就硬生生地接了这一句,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愣了好一会儿,被人这么说觉得心里怪难受的:我才不是没长心的人呢,正相反,我心比谁都软,我比谁都有人情味儿,我小时候跟小朋友分橘子苹果都是自己吃小的一半给别人大的,我现在长大了别人的事情只要是求到我,我都尽着自己的能力去办绝不含糊,可是在社区里工作日久,我发现你要不要投入感情,就好像我爸给我姥姥做菜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放盐一样,放多了怕她高血压受不了,放少了又怕没有味儿她不爱吃,老年人营养跟不上。干我们这行,别人的家事是你的公事,你不设身处地替人着想,不投入感情,别说像我这样快干一年的了,连坚持一个月的耐心恐怕都没有;可是如果太过感情用事,那也不能公平公正的完成工作,或者执行政策。

我对刘天朗心怀同样的矛盾。人怕接触,接触多了,了解多了,总是难免共情,我去过他工作的发廊,他生活的小窝棚,我把他从去外地的大巴车上拽下来,陪着他送走他爸爸,还借给了他七千块钱,看见他痛哭流涕。在那些零散的片刻中,我能体会到他遭受的苦难,我可能不同情他吗?我又不是一个木头。可是同时,这个人还有另一面,也不可能被轻易抹去,他的爸爸烧掉了半边楼,欠着人命,他的性格里没有疯狂残忍的基因吗?他跟这个小区别的居民,他们之间没有仇恨的烙印吗?这谁能为他打包票呢?

怎么对待刘天朗让我左右为难。我既不想要跟他再有更多的接触,让自己更加同情这个命运多舛的男孩儿,也不想要像袁姐说的那样监视他,汇报他的动向。我跟他特意保持距离。

直到这一天,文具店的郭姐找上我,让我帮忙把房租退给天朗。

第二十章 (3)

之后我把袁姐让我重点关注刘天朗的事情从头到尾跟汪宁说了一遍,最后道:“我发现,我发现这事儿就跟,就跟小时候做数学题一样。把会做的题先做了,但是难题并不会消失,还在那儿等着我呢。”

汪宁也是感同身受:“说得太对了。而且这道题就是你卷子上的,你也不可能把他给胡世奇或者杨哥去做。”

我看着桌上装着五千块现金的信封,是的,这钱我收下了,这活儿我也接了,但是后悔,没章法,忍不住挠头:“郭姐怎么就算得这么准,怎么就找上我了?”

“她是开店的。每天见多少人?要是不知道一件难事儿找谁能解决,找谁能办成,那她就干脆别做买卖了。”汪宁说。

“你是怎么想的?”我看着汪宁,“你讨厌刘天朗吗?”

汪宁好像对我这个问题感到有点意外。

“孙莹莹是火灾的受害者,你会因为她恨刘天朗吗?”我问得小心翼翼。

“我怎么想的… …不,我不会因为莹莹去讨厌或者恨刘天朗。我甚至觉得有些同意你,我觉得天朗当时才六岁,他也是那场大火的受害者。”汪宁认真地看着我。

我愣住了,觉得一颗摇摇晃晃的心像是被他轻轻地扶正了一下:小汪警官多善良多聪明呀,他说出我一直想说却表达不出来的话。

“但是我觉得袁姐是对的,她也是经验丰富。”汪宁看着我,“其实她那次家访,给刘天朗推荐别处的工作就是这个意思。她把刘天朗当做是重点关注的对象,不是说他就是个危险人物,他会像他爸一样还放火烧人,她是觉得这个小区的居民跟刘天朗之间的矛盾是历史造成的。从前的矛盾很难在现在这个时空里解开。而且这个矛盾是双向的。他对别人产生威胁。克俭小区的人会轻易原谅他吗?郭姐就是没直说是谁,房租都退了,宁可自己亏钱都不敢把房子租给刘天朗,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

“所以呢?”我眼巴巴地看着汪宁。

“解决不了的矛盾只能尽量绕开它走。”汪宁说,“袁姐当时的想法就是:要是能让刘天朗离开这里,不住在克俭小区,他也容易了,别人也心安。”

“… …原来如此。”

“咱们还是这样吧,先把这钱退给刘天朗,然后劝劝他走。”

我一听他分析得这么到位,马上顺坡下驴:“你去。这事儿你来替我办!我还得排演节目!”

汪宁气够呛:“你可拉倒吧!他又不是之前欠我人情了。他能听我的吗?我去什么我去!顶多,”他看看手表,“我今天半天休息都搭给你了,我陪着你去找刘天朗吧… …”

“哦… …那,那… …谢谢你哦。”我高兴,脑袋里面转的飞快,心想我们这也算是公款约会了吧?对了,我有个主意,能一箭双雕,既能把钱退给刘天朗又能跟汪宁再进一步… …

我妈傻了。

我猜家里要是有个现成的佛像,我妈能马上下跪磕头。

她的女儿我,从小到大都没有男孩子主动打电话的我,到二十四岁上一场正经恋爱都没有谈成的我,居然往家里带男孩子了!而且一带就是俩。而且俩人长得还都那么好看。我妈彻底傻了。

她把我拽到厨房里,在我爸正炖着酸菜排骨的大锅子后面,借着烟气的掩护,她拧着眉毛,眯着眼睛,嘴巴却笑着,一副难以置信又兴高采烈的面孔,骇然问我:“姑娘呀,这是谁呀?这都谁呀?这你都什么时候认识的呀?”

我看着她那样,心里真是颇为瞧不起,我真想跟她讲讲女性独立,女性价值,女性对于女性自身的认可之类的话题,好好教育教育她,又怕她在外人面前真的动手打我,边轻描淡写地说道:“嗨,小汪警官是经常一起干活儿办事儿的半个同事,另一个是天朗,是克俭小区的居民。”

“就这?就半个同事,就是小区居民,你就领家里来吃饭?”我妈不愿意相信也不肯放弃,非要在这俩人脸上身上发掘出他们跟我的可能性不可。

“对。就这。”我说。

我妈白了我一眼,撇了撇嘴巴,小声嘀咕:“哼,我就知道… …”

——得,她又开始看扁我了,我心里面那个好胜的念头又起来了,想至少吹个牛,跟她痛快痛快嘴,在我亲妈这里找回一点尊严,便把她拉过来,低声道:“把他们领家里其实也是想让你们帮我看看,让你们看看哪个好,我选哪个。”

我妈闻言在我肩膀上不疼不痒,打情骂俏地拧了一下子:“这个臭孩子,怎么这么不正经呢。”其实她老骄傲了,潜台词是:姑娘呀,我没看错你,你也能有这一天!

我眯着眼睛呵呵一笑。

“当然是找穿警服的!”我妈在小搪瓷盆里浇上麻酱,一边搅和黄瓜和拉皮一边跟我说,手上可有劲儿,“但是我怎么觉得这孩子不太会说话呢?刚才在门口就点个头,都不知道说叔叔阿姨好。而且他嘴好像有点馋,刚才贼眉鼠眼地偷着叨了两块皮冻了,还以为别人没看见。”

“他呀,他其实不馋,最近搬出来住,好久没吃家里饭菜了,要不然不至于。他平时也能说会道的,就是见到同事家长不爱吱声。他爸去世得早,他妈自己带他长大的。他有家长恐惧症。”我说。

“啊?!”我妈一听这话,手下停了,看着我,“咋还找个单亲家庭的呢?那家庭条件能行吗?”

我说:“他妈是医大副校长。”

我妈手上又开始动了,一秒钟都没耽搁,绝对无缝衔接:“那完全没问题。这种妈妈管儿子我放心,多个男的在旁边还容易碍事。有家长恐惧症也不怕,告诉他以后再来不用叫叔叔阿姨。不自在的话,等会儿我跟你爸做完饭就走,不打照面。”

妈如此姿态,我爸在旁边听不下去了,一边把包好的牛肉烧麦摆上蒸锅,一边哼了一声,赌气道:“我看另一个好!”

我妈笑笑,完全掌握情况地:“另一个长得是不错,一看就比洋洋小,没啥可比较的。”但是她也不打算放弃任何一个可能性,“他是干啥的?他爸妈都干嘛的?”

我回答妈妈:“他爸妈早就没了。他其实算是个孤儿,从小跟着姑姑过日子。”

第二十章 (4)

我妈一听,手上又不动了,听闻天朗的身世,像被小鞭子抽了一下,她回头看看屋里的天朗,他正从架子上把我的一组玩具拿下来摆弄,那是两个机甲小人,可以用手柄操控打拳击,我舅给我买的。汪宁把手擦干净蹲下来,跟天朗两人一人一个,开始对打了。汪宁玩起游戏,瞪着眼睛全神贯注,有种不顾一切,非得要赢的凶狠;天朗皱着眉头,咬着嘴巴,格外像是一个可怜的小孩子了。

我妈叹了一口气,她有每个母亲的通病,听不得别的孩子受苦,又对自己的孩子格外挑剔,她把我手里的一片香肠抢过去:“就知道自己吃,没看着我跟你爸忙着做饭呢嘛?你去切点水果呀!”

… …

为了招待汪宁和刘天朗,我爸我妈做了一大桌子的好饭好菜,然后俩人就去我舅家看我姥了,深藏功与名。

我给他们两个分了碗筷酒杯,倒上啤酒:“那什么,我们家就是伙食好,你们都别客气!”

他们果然没有客气,话不多说,各自埋头痛吃,造了个肚歪。过程当中,我不住地给天朗布菜夹肉,汪宁也完全配合:鸡腿,肋排,炒蛋,鱼肚子,最好的部分他全让给天朗,还连续给他满了几次酒,我们心里有计较,诚心在打配合,让天朗吃得开心了,钱也好退掉了,往下的话也敢说了。

酒足饭饱,天朗起身要去拣桌子刷碗,我赶紧把他给摁住:

“哎哎,不用不用,你就在这儿呆着,咱们唠唠嗑。碗不用着急洗。”

“那谁去洗碗?”天朗也真是勤快。

“我呀!”汪宁愉快地,亲熟地,一边起身一边拾掇起两个空盘子,同时让天朗坐下,对着我的努努下巴,意思是:她有话跟你说呢。

天朗看看他又看看我,没再吱声。

我先是打了个哈哈,问他:“好吃不?”

天朗道:“好吃。”

“好吃你以后常来。”

天朗沉默小小片刻:“… …你是有事儿找我吧?有事儿就直说吧。”

——这小孩儿还真是敏感而且直接呢,上次一句话把袁姐给噶住了,这次一句话又把我给弄紧张了,我赶紧笑了,眼珠子乱转想对策:“哈哈哈哈哈,我没事儿,我没事儿!哈哈哈哈,我有什么事儿呀,你把钱早都还给我了。”——我先让他想起之前欠我的人情,然后再往下说。

汪宁后背朝着天朗,端着两个空盘子,对我挤眉弄眼地使眼色,我也不知道是跟他默契不到,还是心里面乱,这回彻底没明白是什么意思。认识的时间久了,我发现汪宁这人有这个毛病:就是他总以为他的眼睛眉毛好看就能靠眼色把话给说明白。有一次我们两个打车,一起坐在后座儿,原本各自刷着手机,他忽然坐起来,拽了我胳膊一下,我马上看他,但见他眉毛挑起来,眼珠子朝着司机的方向一下一下地飞,然后指着自己的手,我半天也没动什么意思,还给他急得够呛,气得要命,最后靠在车座上,狠狠白我一眼。直到我们两个下了车,他才告诉我,他想说的是:小聋你快看,那个司机的手长得老大了。

“你有病吧?”当时我看着他,“我怎么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还以为你隐形眼镜掉下来了呢。”

“有那么难吗?”他也看着我,“我那样还不够明显吗?你也太笨了。”

“你还说我笨?你带着口罩呀大哥!就算你把眼珠子飞出去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此时此地,汪宁的毛病又犯了,又开始跟我使眼色,我本来就被天朗给怼住了,此时哪里有精力再去猜汪宁有什么指示?完全没有耐心地,粗声粗气地问他:“怎么着了?这在屋里眼睛也能进沙子?”

汪宁咬牙切齿:“我问你家洗碗剂在哪里!”

“哦哦哦。”我赶紧起身。

我把洗碗剂挤到抹布上,一边跟他商量着主意。

汪宁低声道:“这人挺奸,别扯没用的了。还容易起反作用。直接把钱退给他吧。然后咱俩一起跟他谈。”

“行。”我把抹布递给汪宁:“给。”

“没有胶皮手套吗?”

“没有。我爸洗碗都裸洗,你太精致了。”

“等会儿给我点手油。”

“好。”

我回到饭厅,天朗已经用纸巾把大半个桌子擦干净了,我坐下来又站起身,又坐下来,还是把郭姐给的那个装着五千块的信封推给了他。

天朗先是愣了一下,抬头看看我:“什么东西?”

“钱。”

“什么钱?”

“你给郭姐五千块的租房子的订金,她托我还给你。那个房子,她不想租了。”

天朗把那信封抄起来,扒拉了一下又放回去,抬头看我:“为什么?”

“可能有别的用处吧。”我说,只觉得开口艰难,“照理说等于是说话不算,毁约了,应该赔给你钱的。但是也请你体谅,疫情原因,现在小生意不好做,再说你不是还没往里面投入什么东西吗,也没有太大的损失。就先把这个钱收回去,再找别的地方,你看行不行?”

天朗不太同意:“可是她那房子能有什么用处呢?她那房子是空着的呀。”

“这个她可没有跟我细说,”我说,“人家留着当库房也说不定。”

“是嫌房租订少了吗?她还想要再加钱?”天朗问我,费解地。

“并没有。”我赶紧说。

“… …整不明白。”他低声说,把装着钱的信封往我跟前推,“我不要这钱。”他说罢站起身,好像要走。

“你听我说,天朗。”我赶紧叫住他,“她应该付你违约金,因为合同就是那么定的。但是郭姐现在也有难处,要不然也不会托我来找你。我吧,也是两边说和,你要是非要她赔偿,你也少说个数,我再去跟她商量。”

天朗是坚定的,执拗地,跟我虎着一张小脸:“我不要违约金,我就要租那个房子。我要开我自己的理发店。”

“我也想开呢。”我跟天朗陷入了僵持,汪宁从厨房里面出来,不知从哪里找到塑料袋了,套在手上,拿着钢丝球刷碗,温柔地打圆场,“我前两天还琢磨着辞职开了发廊。咱俩真得好好商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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