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客户采购部的刘佩佩同志表示:“我们都是上门去聊,性能聊到位了就谈价格,价格合适……客户就买了呗,不用投标啊。”
零售客户部的人直接不说话,谁家买个电脑,还要搞投标啊。
安夏只听说过投标,没有亲自做过。
其他两家,也都没有亲自做过,大家都还在沿用着计划经济的玩法,谁能想到这回忽然来了一种很新的东西。
谁都不知道要怎么做,紫金公司的员工颇有学习和进取的精神,负责这次生意的同事通过层层人际关系网络,找到了同学的女朋友的前任男朋友的姐姐……
她在经贸委中国机电设备招标中心工作,对招投标的各种规范和需要注意的坑有一定的了解。
就在紫金这边认真琢磨标书是个啥玩意儿,投标应该怎么投的时候,安夏得到消息,她的两位竞争对手,又拿出了过去做生意的手法。
刘老板靠自己在计算机研究所的旧相识关系,在努力勾搭上层。
另一位老板也在跑关系,一起扛过枪的交情,绝对是远超于酒肉之交。
“安总,你看我们是不是也得再多使把劲?”刘佩佩问道。
这次的投标是由她的大客户采购部负责,她非常希望能把这个兼具利润和名声的项目拿下来。
根据她的测算,哪怕这批设备卖出去不赚钱都不亏,只要能让紫金电脑进了门,后续的软件服务和硬件升级都是要额外收费的,那也能狠狠的赚一笔。
安夏奇怪:“不是有给你批招待费吗?还要加多少?”
刘佩佩对安夏说出她的调查结果:“张前锋的人送烟送酒,烟是小熊猫,酒是飞天茅台。评标委员会的十个人,人人有份,听说张前锋亲自拜访好几个人,楼下的邻居都听见他们在屋里唱歌,什么日落西山红霞飞,全是军旅歌,应该是在叙旧。
刘老板是送的水果,十个人,每人一箱桔子一箱苹果。”
刘老板是不会送桔子苹果这种便宜货的,只怕那箱子里另有乾坤,比如厚厚一叠老人头什么的。
“除了送水果,刘老板还跟他们有别的往来吗?”安夏问道。
刘佩佩想了想,回答道:“有是有,就是比较奇怪。刘老板说孩子要出国读书,向委员会里的几个人,每人借了五千块。”
“出国读书,只借五千块,呵呵,这个理由可真不怎么样……”安夏对刘老板的借口表示无语。
刘佩佩不理解,别人都是送钱,怎么刘老板送钱的同时,还向他们借钱,这是什么路数。
安夏解释道:“这算是一种老的行贿手段了,东汉就有。我先向你借五千块,还的时候还你五万块,多出来的四万五,在明面上叫做利息。”
刘佩佩点点头:“哦,我明白了,国外也有这种花式行贿的手法。不过是卖画,没听说过的人画的画,在拍卖会上拍下来,再转手卖高价。
反正艺术品这种东西,根本就没有一个合理估价的。特别是在拍卖会上,几个人一哄抬,不管价格抬成什么样都有可能。”
现在问题来了,一个对手打感情牌,一个对手打经济牌,紫金科技要选哪条路?
要找关系,得比张前锋的关系还硬,需要时间。
要送钱,就得送得比刘老板还多,但是多多少,这又是个问题。
刘佩佩等待安夏的决断。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迟到的马屁不值钱。”安夏拿起原珠笔,在手中转了一圏:“什么都不做,也不行。”
领导在讲话,下面一群人在鼓掌,用力鼓掌的人未必会被看见被关注。
但是谁不鼓掌,一定被看得清清楚楚,这仇就算结下了。
安夏对刘佩佩说:“你们照常准备标书,顺便盯着那两家的报价和性能。别斗了半天手段,结果硬件输给别人,那就没意思了。”
刘佩佩知道公司以前帮火箭这边研发过自动检查线路的设备,也卖过电脑,心想安夏可能还是选择的走人情关系的路线。
转念一想,好像也不是,当初公司对接的那个老大,去年年底已经退休了。
俗话说,人一走,茶就凉。
新灶始终没有烧过火,这会儿拉关系……是不是迟了一点?
难道……是想请出老领导来压新领导?
这倒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老领导真有这么大面子吗?
刘佩佩心里万分困惑,但既然安夏说了让她不用管,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安夏首先叫来计算机生产部门的负责人,要他一定得保证做到产品质量的稳定。
很多单位和个人不爱选国货,不是因为崇洋媚外,而是很多国货,那是真的垃圾……
从普通电子产品到服务器,再到做实验用的仪器,安夏见过太多客户骂骂咧咧,她自己也曾是某些品牌的受害者。
国产不是做不到好质量,要是真做不出来,外商也不是傻逼,非得上赶着跑中国来开厂,砸自己的牌子。
国产货最大的毛病是品控非常的……一言难尽。
安夏曾与一个在国内开厂的外国人谈过这个问题,那个外国人很苦恼,说中国工人不是做不好。但就是不肯好好做,她不理解这是为什么。
她问安夏:“随便瞎做,被质检出来还要返工,这不是浪费自己和公司的时间吗?”
安夏有心替同胞遮盖,但也找不出好的理由,只能说是某些人的侥幸心理,只要不是百分百的全品质检,就会觉得自己随便瞎做没事。
人都有惰性,在知道有机会偷懒的时候还不偷懒,那叫「慎独」,在古代属于品性高洁的君子行为。
安夏扪心自问,她自己都做不到这一点……自然也不会苛求别人能做到。
想要让人不折不扣的完成某件事,要么让他们有强烈的信念感……安夏自认做不到。
没有信念感这种内驱力,那就得拿出法家精神,用规则做外驱力。
紫金计算机的生产流水线现在产量不算特别高。
因为每过一道生产工序,品检系统都会对产品进行百分之百的检查。
“如果全部都无人化生产了,可能产量能提高不少,机器是不会偷懒的,要出错就是错一批,能查出来,总好过只有一两个小毛病。”车间主任有感而发。
他的话被旁边的工人听见,他们没说什么。
但是他们望向这边的眼神里满是无奈和疲惫。
很多人是从工厂里下岗,然后才进了这里。虽然暂时衣食无忧,可是他们曾经以为可以干一辈子的厂子说没就没,已经给他们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紫金的厂虽然工资不差,各种福利也不错,但到底是「个体户」,吃国家粮的工厂都能倒闭。何况是「个体户」,说不定哪天就没了。
人整天活在不确定的因素之中,就会有一种朝不保夕的恐慌,由此带来的最大的问题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什么职务发明,什么提高生产效率的小巧思,什么努力让工艺变得更好……有必要么?说不定哪天自己就没了,还折腾个啥。
最积极的事情莫过于在本职工作外想办法找第二职业,兼职个副业,或者随时跟其他公司保持联系,万一被开除,还能马上入职。
安夏做为一个见过大型互联网公司疯狂裁员的人,对生活在不稳定环境里的人的心态实在太了解了。
车间主任大大咧咧,也不管身边有没有人在听,张口就来。
她不能当这事没有发生,万一能拿下这单生意,结果熟练工全跑光了,这还怎么搞?交不了货,违约赔钱吗?
安夏召集厂里的员工开全体大会。
安夏先去了一趟洗手间准备,隔着门,她听见有几个女工在聊天。
“怎么好好的忽然要开全体大会?”
“不知道啊,哎,是不是要引起全自动流水线,要把咱们都开除了?”
“不会吧,我刚把上个月的工资全寄回家呢。”
“嗐,这有什么,再找一个包吃包住的厂子干着呗。”
“你说得倒轻巧,上哪儿找去。”
“去南边呗,我有亲戚就在南山区,说那边好多电子厂在招人。”
“那也得要路费啊……”
女工们叽叽喳喳的聊了几句,便出去了。
安夏走进会议厅的时候,已经坐满了人,一些人表情麻木,这些人够年轻,还有退路。
另一些人则忧心忡忡,他们往往是下岗工人,三十五岁以上,在本市有家有口,不能像年轻人那样,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打工。
安夏看着他们,打开麦克风:“大家下午好,今天开这个会,是想告诉大家一些事情。”
有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等待着从安夏嘴里说出「下岗」「优化」之类的字眼。
安夏没有卖关子,直接说:“公司正在争取一批政府采购订单,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部门,对产品质量要求非常高,我希望大家在工作中能严格要求自己,尽己所能,优化工艺流程,关注一切生产中发生的异状,每个人都是自己手里工序的质量保证。”
哦,不是裁员啊……员工们的心稍稍放下来,同时又对安夏的后半句话不以为然:你赚钱,关我什么事?
我凭什么要费自己的力气,替你去提高效率,不是有专人做质检吗?
安夏继续说:“这几年,有很多外商台商港商在南方开电子厂,想必大家都知道。不知道你们去过没有,我去过,那些厂把每一个工序都拆分细化到不能再细化。
你是拧螺丝的,就拧一整天的螺丝,做到最后闭着眼睛都能拧。
你是扫码入库的,就一直只需要做一个动作,拿起线路板,对着扫码口照一下,放到一边……
这些工作非常简单,给一个三岁小孩五分钟,他都能学会。
所以,替代性也非常强,今天就算全厂工人全部辞职。一个小时之内,也能找齐替代的人选,因为完全没有门槛,太简单了。
各位在自己现在的岗位上应该能感觉到,紫金厂不是这样的,每个人在自己的岗位上,都有提出改进意见和效率的空间。
比如,去年,我记得是装配车间一位叫梅云香的同志,提出工具和零件固定摆放位置的调整,可以在主板装配流程节约十秒的时间,管理组采纳了她的意见,并给了她一笔奖金。
我希望在紫金工作的各位,可以发挥自己做为人的主观能动性。而不是做着只需要五分钟就能被别人顶替的工作。”
下面有一个胆子大的工人大声说:“可是厂里不也要引进全自动流水线了吗?我们现在想得再多,到时候还不是会被机器替代。”
“乱说。”安夏向他一笑,不像在骂他,倒像在哄人。
“机器是死的呀,它们只会干活,不会动脑,就算流程有问题,它们也只会照样执行。而且,也不能任意添加指令。
比如,今天管理组说装完主板之后,要加一个封条,防止客人私拆。明天说封条不用装了,但要贴一个防盗码。
机器可改得不会这么快,要给它编程序,要给它加装对应的机械臂。但是要你们去做,你们会说理解不了,做不到吗?”
台下那人愣了一下,仔细想想,好像是这个道理,便不再作声了。
“特别特别简单的工作被机器取代是必然的。但是机器还有很多事情是做不到的啊。就拿打扫家里来说,我们公司就有扫地机器人,大家都见过吧,是不是还挺智能的?
但是它不能擦桌子,不能洗衣服,不能叠衣服,不知道哪件衣服应该放在哪个抽屉里。
从实用的角度来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有机器可以替代保姆的工作,最多只是辅助。
不要把自己跟机器放在同一个档次,机器是为人服务的,是人的辅助,你们一定能做到比机器更厉害的事情。
希望大家在工作的时候,能多主动一些,多学一些东西,这不是为我学的,而是为你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