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一笔,都很清楚。
事情没有什么难度,难度是怎么定性。
九厂是国营厂,牡丹厂跟九厂的关系。严格来说,还是有利益关系,员工有一半的工资和福利是从九厂出的。
具体这两个厂的关系到底算什么,竟是现行法律上的空白。
调查组也开始头疼,他们内部都不统一。有人说应该按国营算,有人说应该按民营算。
要是按国营的算,那发给牡丹厂职工的冰箱,都是国家的钱,必须追回。
安夏得知有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操作,便对调查组的人说:“如果是这样,这笔钱我个人出,把空缺补上,发给工人的东西,就不要追回了。”
调查员询问:“你给工人发这么贵的福利,有什么目的?”
“希望他们好好干活,珍惜工作,不要混日子。”
“就这么简单?这事是谁出的主意?是不是龚伟?”
安夏觉得好笑,大哥,你这叫诱供好吗?搁日本法律电视剧里,是要被对方律师大叫「异议」的。
“不,是我,我们厂许多人是九厂职工家属,我妈也是,九厂每年冬天都喜欢发冻带鱼,每次都要用力吃。不然就得送人,或者看着它坏掉,所以,发冰箱合情合理。”
调查员冷笑一声:“陈勇说是他的主意,龚伟说是他的主意,你说是你的主意,你们倒齐心。”
“他们那是想跟我抢功。”安夏笑笑。
来回折腾了两天,惊动了高层,大领导亲自过问此事。
事实非常清晰,大家的供词也没有任何问题。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要看对这件事怎么定性了。
要是搁十几年前,主犯吃枪子儿都有可能。
但是现在时代不同了。
三个年轻人再次见到大领导。
大领导的态度很客气,对他们取得的成绩予以肯定,同时也以长者的身份,劝他们以后行事不要这么高调。
龚伟率先开口:“现在不都在宣传勤劳致富吗?怎么搞得好像我们是犯法所得。”
陈勇来的时候,父亲让他老老实实向领导保证以后不再犯。
可是那句「我们会注意的,尽量不会再给领导添麻烦。」怎么也说不出口。
听了龚伟的话,陈勇虽什么都没说,但脸上也浮现出不服的神情。
大领导感慨:“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安夏在公司里受过多少委屈,早就不会毫无意义的发泄情绪,她只关心这件事会怎么处理,以及以后该怎么办。
她冷静地看着大领导:“我们市不是想要努力吸引外商,打造制造业的桥头堡吗?如果真的把那么多外商吸引来了,却没有人才愿意过来,那外商也留不住呀。”
“人么,都是不怕吃苦,就怕吃苦没回报。我们牡丹厂前阵子加班加的那叫一个狠,都快赶上解放前的日本纺织厂了。工人们也有意见的,还有其他厂的人看笑话。”
“光把钱悄悄的塞进工人的口袋,也弥补不了他们被外面人瞧不起的伤害,人都讲究一个社会性,在效益好的单位上班。不管是谈婚论嫁,还是回乡探亲,都值得大说特说。”
“如果工人家乡有愿意来城里工作的人,那不就到我们市来了?人够多,才有挑选的余地。基数大了,什么人才没有?”
“附近乃至更远地方的人都到我们这里,那外商不到我们这里开厂,他们还想去哪儿?!”
安夏的话,大领导不是没有考虑过。
但是那些寄匿名信的人,有一些也是老同志,有着深厚的背景,就连他也要让三分。
现在虽然改革开放十年了,但有些政策上的空白还在,上头没有定调,他也不敢擅自作主,否则就是用自……
第26章
整个牡丹厂工人最得意的就是那套机械臂, 生产效率对于他们来说没有直观的感觉,但是格调就上去了。
产线小组长感慨颇深:“以前有人上个厕所,我就得去顶班,人只能一个一个的去, 要是前一个便秘了, 后一个能跟他打起来, 现在终于有一个岗不用我顶了。”
全套机械臂能顶前中后三条线的同类岗位, 只要留一个人看着,如果出现小故障,及时处理就行。
以前人折腾线, 现在是机器折腾线, 人管机器。
管机器的人也很得意:四舍五入,咱也是个管理层。
安夏对此并不满足。
其实最好的发明,应该是自下而上。
常年累月的工作中,总会发现一些需要改进的地方。
自上而下,让一堆没有从事过一线工作的人凭空去想工人们需要什么,效率会大大降低。
安夏能提出改进方案,也是因为她在车间里看见的, 跟她在新闻里看见的不一样, 觉得有些地方可改。
完全是凭借一个模糊的概念。
只能偶尔为之,无法长久。
现在牡丹厂又养不起一整个专家团队,整天围着车间转, 专门发掘效率可以提高的环节。
依她所想, 最好的路径是:工人提出有哪些地方纯属堆叠人力,毫无技巧可言,专家论证是否可以由机械完成。
厂办通知,希望各位工人积极献计献策, 寻找工作中可以省时省力的地方,然后汇报给自己的组长,统一收上来。
三天过去了,没有一个人说点什么。
这不可能,牡丹厂现在的生产模式还是以前的那一套,能改的地方肯定很多。
安夏在九厂的时候听说过一些小八卦。
以前工人们在工作中也时常会有一些小巧思。
经常是一些操作手法和思路上的创新,没有太大的难度。
有些时候只要一个小东西,就能减轻工作量,工人们就自己或是几个人,叮叮当当的弄一个出来,给自己的工作省点事。
但是没有人想过要全厂推广。
最多也就是车间里知道,朝夕相处的同事受益。
虽然,全厂推广会有名声,可是这个名声带来的麻烦远远大于带来的好处。
奖金是一定不会有的。
升职也得赶上刚好缺人,且没有什么关系户顶过来。
但是,其他的麻烦无穷。
东西是你发明的吧。
后续你得管吧。
万一机器在运行中出了什么差错,产生了损失那是谁负责?
谁发明谁负责呗。
不说出了差错,普通的运营维护也得是发明者永远甩不掉的附加任务。
这不是空口说白话,污蔑领导,而是有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这个「例子」年少轻狂,得意的把自己的小发明介绍给其他车间,大家用着都挺开心的。
他捧着发明出来的东西,兴冲冲拿去跟生产主任献宝的时候,这个他没日没夜钻研几个月才做出来的东西,生产主任甚至连碰都不愿意碰一下。
主任直接把他支使到了车间,让他自己去做巡回表演。
他的目的达到了,好几个车间都用了他的小发明。
然后,各个车间有点小事就叫他去看看。
终于有一天,他因为不愿意再付出业余时间给其他车间做维护工作,而言语过激,终于得罪了上级。
现在,人就在牡丹厂。
属于是——“老歪脖子树还在景山上看着你们呢,你们就忘啦!”
虽然三个年轻的厂领导作风上确实比老九厂欢快活泼了许多,给钱也大方。
但是谁知道在其他方面是不是跟老领导一脉相承呢?
余博士他们都是外人,研发完了就走,他们可是要留在厂里养家糊口的。
安夏得知此事后,与另外两个人商量,应该给愿意花时间动脑子的工人奖励。
陈勇支持:“可以,不过权责还是要分明,不能让工人觉得发明出来东西不是光荣,而是负担。”
龚伟早就看老一辈各种不顺眼:“那个人的事我知道,当时我就站在生产主任那孙子旁边,他一直说自己手重,怕弄坏了,所以不肯接。屁咧,他就是怕接了,这事以后就是他的责任。老滑头。”
只是九厂给工人们带来的坏印象实在是根深蒂固,这不是用嘴说几句话,贴几张通知,就能把工人心中的疑虑打消。
谁知道你是不是过河拆桥。
安夏便直接找到那个倒霉发明家冯正志,他现在在做修机工,据周围同事反应,他工作很努力,时不时也琢磨一些小妙招。但只限于有人问他的时候,他才会说。
做的一些小东西,他也不再愿意分享给别人。哪怕别人跟他要,他也说那些东西还不完善,怕给别人用了,反而给他们添麻烦。
一个曾经满腔热血,壮志飞扬的年轻人,现在年纪不算大。但心态已经彻底变成了唯唯诺诺,只求自保不愿再出风头的沧桑,“冯工,来,坐。”安夏请他到办公室,给他泡了杯茶。
冯正志十分局促不安,柔软的沙发,被他坐出了个针毡的效果,他不知道自己是犯了什么事才会被找来,总不能是因为他在机器上又加了一个小东西吧?
“安厂长……”他声音微弱。
安夏笑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
冯正志心中的警钟大响,自己一裹脑的全招了:“安厂长,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我不应该私自在设备上加东西。但是我没有坏心啊,那只是用来提高织布机效率的,可以检查出现的潜在问题……”
安夏点点头:“嗯,这么说,你承认了?”
完了完了完了!
牡丹厂已经完全改制成民营公司,想开除他,是分分钟的事,根本不需要走什么流程。
冯正志想到他的工资,他的奖金,家里的妻儿,还有刚发的冰箱。
悲从中来:我怎么就管不住我这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