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张一模一样的脸,所有人都认为理所应当,无人知晓,事实并不如此。过往的影子渐渐淡去,化作了在自己身边痴缠娇憨的半大少年。皇帝心底牢笼中的猛兽在咆哮,将他锁上镣铐,将他禁锢……无数次疯狂与理智交织,一半束缚着他的思绪,而在束缚之下,更加危险的念头如蔓草丛生。
那是他养大的孩子,被他捧在掌心里的孩子,那孩子甚至不知死活,无法无天的在府上和男人厮混。
既然如此,换个人又何尝不可。
皇帝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他甚至都计划着瞒天过海李代桃僵,却没想到会被提前撞破,以至于走到了眼下。更没有想到,那孩子闭上眼睛,差点永远都不会醒来。
他的孩子。
青烟袅袅,檀香郁郁,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帝终于听到了轻微的声音,虚弱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在梵音里:“父皇……”
那一语如一记重槌,狠狠的敲过了他的脑海。
皇帝身形一震,蓦地后退一步,他下定决心,斩断欲|念。短短的一刻却像度过了千山万海,再开口时,已是疲惫加身:“我儿不是想要娶赵家的孩子么……让钦天监算个吉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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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算出吉日之前,钦天监另有要事须得先行完成。
两张裁的细细溜溜的纸条被带入,书着某年某月某时,正是生辰八字。
纸条被直直送入了钦天监监正的手上,没有言明来自于何人,只说着是要细细算算,是合还是不合。
钦天监监正入宫已有二十余载,无数次风雨冲击他都屹立不倒,除却他那一身通玄的本事外,也少不得有其他手段。他自然是明白,如何才能在这宫里安安稳稳的生存下去。
皇帝陛下送来这两张生辰八字,究竟是想要合,还是不合呢?
其中一张是认得的,正是那宫中刚刚转醒的小楚王爷的八字,而另一张,未曾见过,却只觉得有些熟悉。
钦天监监正苦冥细思,出了宫墙,掐指算着,四处寻走。过长明宫,沿稷下府,绕知守塔,登高而上,夜观天象,唯见天际星光大盛,掠过断壁残垣,又照平原蔓草,终至金鳞台上。
刹那间如电光过脑,钦天监监正陡然想起,这另一张生辰八字究竟属于何人。故人旧友,稚子遗孤……刚落地时,监正也是去抱过的。
万万没想到被送来的是这两张生辰八字,钦天监监正琢磨不透皇帝的意思。然而细算之下,却手指发抖,脸色发白,他一连算了三次,却次次都与初次相同,换了三种算法,结果却与开始并无异处。
相生相成,而其中一张……竟有紫微之相。
然而眼下,皇帝正当盛年,东宫……也另有他人。
说是决计不敢这么说,只敢报上去大吉,其他算出的命数被悉数隐去。
于是过不得多久,便传出消息,楚王将要大婚。
而大婚的对象……正是国子监祭酒家,那已经没了的孙女儿。
消息方出,一片哗然,无人想到,皇帝竟然会给最宠爱的楚王定下一桩冥婚。说的那姑娘,可是早就已经死了的啊,有小道消息还在传,那姑娘是想不通,一根白绫上了吊,更有人说,那姑娘是皇帝先前给太子看中的人选,只是因为不明不白的没了,东宫的女主人才换了眼下这个。
却也又有人说,楚王原本便对那姑娘痴心一片,因此尽管那姑娘已经死了,也要将她的牌位娶回家。
细细一想,国子监祭酒,可不正是楚王的启蒙老师么?便是楚王病倒前的那些时日,国子监祭酒还日日前往楚王府授课呢。
无数人上门打探,国子监祭酒一直闭门不出,好不容易出门,直接被人逮住。开口问的便是楚王,谁人不知年前他们已然势同水火,没想到眼下问起,国子监祭酒却态度一变,竟是不胜唏嘘。他没了早前说起时那些厌恶,语气也变得平和,纵然没有偏向楚王一丝半点,但态度的变化,也已然说明问题了。
更有消息传出,楚王与那姑娘算过八字,是极为相合的,指不定便是指望着这个八字,给久病的楚王冲喜呢?
于是上到朝堂,下到市井,文武百官,街巷走夫,无不知道,楚王将要冥婚。
日子定的很急很赶,几乎是直接挑的最近的黄道吉日。楚歌一直都恹恹的病着,提不起来些许精神,皇帝自他醒后便将他送出了宫,送回楚王府上,好好将养。
大红的绸子被挂上,装饰做了无数改变,原本没有什么生气的楚王府,竟然也透出了几分热闹的喜气非凡。
楚歌拥着轻裘,站在廊檐下,眼见一片张灯结彩。到了迎亲的时日,吉服冠冕被层层穿戴而上,镜中人衣冠如玉,眉眼如画,原本是一张熟悉至极的面容,不知道怎的,却觉着有些陌生。
有人在他身后跪下,轻轻开口:“恭贺主子大婚。”
却是赵从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嗓子竟然已经好了。
拜过天地,拜过高堂,交拜后被送入洞房。明月高悬,龙凤烛烧,楚歌一个人坐着,有些恍惚。
便在这一刻,有人破门而入,向来清隽的面容,却有几分惊怒和决然。
第67章 act2·破国
67.
见到来人面容的刹那, 楚歌一怔。
他很是有一段时间, 没有见到这个人了,便是方才拜堂之时,也未见得他出现。此刻乍然相逢, 楚歌不是不惊讶的。
他小声道:“哥哥……”
太子不偏不倚, 正正立于门下, 闻到他这一声又轻又软的低唤,就好像内心的怒意被一簇火苗点燃, 只重复道:“哥哥?”
复而又道:“你眼里还有孤这个兄长吗?”
那声音里的嘲讽和怒意, 便是再迟钝, 也能够感受出来了。
这怒气来势汹汹又毫无理由,楚歌听着, 心中说不出的怪异。这样的茫然与无辜被带到了他的面上,正正落入太子眼里, 却让他怒意更加蒸腾了。
“姬楚!”
一声压抑至极的断喝, 惊破了波澜不惊的夜色。太子怒极反笑,向来温文清雅的面容上, 哪儿还有昔日沉着的气度。他一步一步踏月色而来, 就像要用满身的清冷割裂楚王府内所有的欢庆与快活。
“你瞒孤可瞒得真好……若不是今日无意瞧见,孤竟还不知道, 你便要娶亲了。”太子居高临下, 压抑而又迫人的看着他,道,“孤的好弟弟, 你这么瞒着……到底是怕什么呢?”
瞒?
他又有什么可以隐瞒的?!
乍一入耳的时候,楚歌几乎不能理解太子的意思。他犹自记得前些时日,身体稍微舒畅些的时候,便在书案前提笔写喜帖。所有大红的喜帖,都不假他人之手,为他一字一字亲笔书下,送往东宫的那一封,自然也不例外。
又何曾说得上是隐瞒。
楚歌道:“哥哥……是不是记错了,许是喜帖被压着了,一时没有看见。”
原本是想要解释,这一句话,却更是让太子怒火中烧。他冷冷道:“喜帖……孤怎么不知晓,你甚么时候向东宫送了喜帖?”
楚歌有些迷惑:“喜帖都是从一送的……哥哥没有收到吗?”
偌大东宫,阖府上下,又甚么时候见到了大红喜帖!
一直瞒着他呐,这么些时日都没有一人提起呐,他不过是在东宫里养病,没想到竟然把自己养成了一个瞎子,连这么大的事情,竟然都被压得纹丝不透,若不是他今日一时兴起出了东宫,恐怕便等到楚王府上亲事都成了,还被蒙在鼓里。
都到现在的地步了,竟还要狡辩么?
他向来乖巧可人的弟弟啊,什么时候竟学会了朝他说谎。
似乎自从冬日里,东宫的那一夜后,他们就彻底疏远了开去。
而眼下——
明珠照雪,满帐辉光。
身前人一身吉服,大红的衣裳骄烈灼灼,乌黑的碎发有如鬓云堆鸦,在这方寸间毫无保留的交映了极亮与极暗,愈发衬得双瞳剪水,肤如明玉。
龙凤烛烧,溢彩流光。
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嘴唇张了张,一个一个音节被吐出来,拼凑成一个一个词语,由句而成话。少年像是被他的态度给吓到了,在结结巴巴又磕磕绊绊的解释,似乎竭尽全力,想要把一切都给他说明白。但似乎又是病的太久了,便是讲了这么半天,少年也没有讲的明白。
太子听着他一句一句,十分努力的解释,目光却早已偏到了别的地方去。
水润而泛着淡淡霞色的嘴唇,一开一合间,编贝的齿列后,甚至能够看到粉色的舌尖。
一翕一张的嘴唇终于闭合了,少年眼睛水润,眨也不眨的望着他,可怜巴巴的等待答复。
心弦仿佛被勾了一下,刹那间,便有一个念头划过脑海,奇迹般的浇灭了心底的火苗。
太子面色线条渐渐缓和下来,不说到底有没有将这解释给听进去,凝视着他的眼睛,只道:“孤晓得了,大概是你府上的下人疏忽了……”
少年眼睛一亮,就像是终于松了口气,太子心里有妄念在无声滋长,面上却是不疾不徐:“但你……要做什么,来给孤赔罪呢?”
像是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少年顿时卡壳,一双眼里写着惊讶与无措。
太子在心底缓缓的念着那个早已听过无数次的侍卫名字,有千般能耐、万种手段在翻覆,神色却丝毫不露,只道:“那侍卫总归是你手下的,系着你的颜面……他做了错事,你身为主子,就不想着善后么?”
“赔罪?”
一声咕哝又轻又软,投来的目光也有着不解与疑惑。
太子陡然间想起来,在幼弟的生命里,是从来都不曾有赔罪与认错这两个词的。他就算惹了再大的祸事,也没有人敢寻他的麻烦。就算天上被捅了个窟窿,不也还有个儿高的去填么?
无论是从前的太子,还是眼下的皇帝,哪个不是将他护在身后,舍不得他受半点委屈。
就比如说这一桩荒谬至极的冥婚,娶得是先前口上定下的太子妃,不也被皇帝轻描淡写的压下,由着他胡闹了吗?
便是一贯都知晓皇帝将他宠的无法无天,此刻想到,太子心里依旧有淡淡不适,像是被一根细针狠狠扎过。以他所知所解,姬楚是绝不可能赔罪的,将将想着要如何换一种手段,耳边便传来一声轻轻软软,又犹犹豫豫的询问:“哥哥……要我怎么做?”
先是要娶故去的国子监祭酒孙女,此刻又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卫,愿意向他赔罪,太子几乎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情绪,有些怒意又有些悲哀。
他自己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使得眼下,与血脉相连的至亲这么生分。
一夜天翻地覆,而眼下,龙凤烛烧,又是朦胧昏暗的夜。
太子忽而一笑,折回身去,端起牙雕酒壶,再返回拔步床前,定定的道:“自然是以酒谢罪……喝了这壶酒,哥哥便原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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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是好酒,陈年佳酿,只需些微摇荡牙雕酒壶,便有浓郁沉馥香气,款款溢出。
人是佳人,色若春花,便是在这明珠银辉、逸彩流光下,愈显得眉目盈盈肌肤似玉,只瞧得人心驰跌宕。
象牙白的酒杯,小巧玲珑,倒入清澈酒液,几乎能倒影出如画的眉眼。
一杯一杯,请君莫停。
眼里沾上的是迷蒙水色,颊侧飞上的是浅淡霞红。不知是喝了多少,洁白修长的手指都微微发颤,然而当太子再度倾身,倒酒满杯的时候,依旧是抬着手,颤巍巍的接过。
就好像已经成了下意识的事情。
端着酒杯的手指因为意识晕眩而些微颤抖,凑到唇边时,甚至洒落了大半,沿着雪白的下颔,流入了修长的脖颈,领□□叠处,也被晕染出水色。
酒壶已空,饮者已醉,太子再也按捺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摩挲过湿润的唇瓣。
一滴将要跌落的酒液被太子指腹抹过,凑到了唇边,轻轻舔舐。
是记忆中的样子,相同的烈酒、相同的春|药,以及相同的人。
少年仿佛是彻底醉了,目光涣散,失去了焦点。他咬住嘴唇,努力的睁着眼,就好像拼命要看清,眼前站着的到底是什么人。
难道不是遂了他的心愿?
抑或说,亦是太子如今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