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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仇绍每一个字,都仿佛在齐放胸口落下一脚。

错过,到底是错过。

错过的不是时间,还有一个人的变化。

十年,不是十天,不是十个月,那个人不会等在原地,一直等。

抓不住了。

这大概是齐放最无奈的地方。

刚才在摄影展里,上次在酒店的咖啡吧里,周垚对着他,盛气凌人,坦然自若,她脸上虽带着对往事的怀念,却当断则断。

她不再是当年那只鸵鸟,只听命运给她的选择。她现在是只狮子,主动的选择我要,我不要,取舍之间刚好将他放在舍。

那样子,真的很美。

他移不开眼,恨不得手里有台相机。

可就在仇绍出现的那一刻,周垚的神色瞬间就变了。

她脸上写着在意,虽然极力掩饰。

那一刻,齐放仿佛被掐住了脖子,喘不过气。

可他不服。

半晌过去,齐放缓缓开口:“我不能给,你就能么?”

这话仿佛是自言自语。

齐放垂着眼,玩着手里的烟盒,用那烟盒在桌上敲了敲。

“你现在不吸了?”齐放突然问。

仇绍极淡的勾了一下唇角:“戒了。”

齐放突然好奇:“什么时候的事。”

仇绍:“跟张叔叔去中亚的时候。”

那每一天的体能消耗都是一个极限,一种透支,不仅环境恶劣,资源也十分短缺,他们身上带着少量的金钱和物资,但凡有可能会惹事的东西都不能带。

他们的行踪暴露,是因为一个队员去买了一瓶矿泉水。

一瓶矿泉水,一支烟,都可以致命。

齐放追问:“我一直想问,你那次离开经历过什么。”

回到学校,整个人都变了。

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的混蛋,干净,健康,深沉,难以捉摸,立在阳光下,浑身都散发着让人看不顺眼的气息。

仇绍靠着椅背,眯着眸子,喝了口茶,半晌才说:“那趟去了三个地方。”

“叙利亚,索马里,阿富汗。”

齐放不禁一怔,眉头蹙起。

这三个地方单拿出来,随便哪一个都让人一震。

齐放扬眉:“一路平安?”

仇绍浅笑:“九死一生。”

一瞬间,两人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彼此之间自有一种只有对方才懂的交谈节奏。

两人都渐渐松弛下来,关系疏远了,默契和惯性却还在。

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过去的光景。

但这样老友叙旧一样的谈话,这辈子恐怕是最后一次了。

齐放:“先说叙利亚。”

叙利亚?

仇绍垂下眸子,似是在回忆,十年过去,再惊心动魄的场面也都淡了,能留在记忆中的便是当时最刺激感官的东西。

“当时找水源,看到一条河,河水是红的。导致后来那几天,看什么都是红的。”

齐放:“红的?”

仇绍:“是人血染红了河水。”

那也是仇绍有生以来头一次,真的明白何谓血流成河。

不过现在,依然有几百家中国企业在坚守。

齐放缓缓点头,真希望自己当时就在,最好他手里还有一台相机。

这种时候,画笔用不上。

不是人人都能成为毕加索,看到在战争中被夷为平地的格尔尼塔,会情绪激愤的将这段历史刻画在画纸上,记录西班牙人民的伤痕累累,通过画纸和油彩传达痛哭、绝望、恐惧、死亡和呐喊。

相比之下,镜头大多时候都是冰冷的,空洞的。

记录战争需要客观,需要按下快门的一刻爆发的敏锐触觉,那一刻专业凌驾一切情怀之上。

半晌,齐放又问:“索马里?”

仇绍吸了口气,眯着眼,只有一句话:“那里的男人,白天都得出门做海匪。”

齐放:“没有别的营生?”

仇绍扯着唇角:“那是唯一的出路。谈不上营生,只有生存。”

当生存成了唯一的本能追求,食物链里便只剩下弱肉强食。

艺术?简直扯淡。

那是太平世界附庸风雅的消遣。

齐放:“阿富汗。”

仇绍停顿片刻,抬眼间,眼眸漆黑如夜:“一言难尽。它曾让亚历山大帝国衰落,让大汉帝国衰落,让大英帝国衰落,让苏联衰落,又导致今天的美国走向衰落。”

凡是提到阿富汗,必然涉及政治话题和国际观瞻。

两人没有打算深入这个问题。

好一会儿,谁都没说话。

齐放吸完了一支烟,随口问:“还去了哪儿?我记得你后来又出了一趟远门,毕业前。”

仇绍一手支颐,笑了:“登顶珠峰。”

齐放没说话。

仇绍:“但没成功。”

登顶珠峰不是件容易的事,有的人试了很多次,有的人死在了半路上。

仇绍记得,第一次跟队去尝试做这件事,事先准备就花了几个月,等真的踏上了那条路,才知道何为自然,何为生命。

沿途都是死尸,有的被皑皑白雪盖着,有的刚倒下,有的是一百多年前留下的尸体,有的是和他们同一天出发的队伍。

倒下去就是死,倒下去的人和路过的人,都很清楚。

但一整条路上,没有一个人停下来,把他们背上。

就因为四个字,无能为力。

又是一会儿沉默,这一次仇绍先开口。

“你玩商拍这几年,瓶颈遇到了几次?”

齐放一怔,下意识别开脸。

他不喜欢被这样一眼看穿的滋味。

几次,他也不知道。

以前都挺过来了,怎么挺过来的,也忘了。

但毋庸置疑的是,他需要不同的刺激,一次要比一次强,更新更猛更震撼。

商业社会,一切都固定了,固定的模式,固定的圈子,固定的一群人,固定的刺激。

固定,足以要一个摄影师职业生命的字眼。

仇绍淡淡开口:“离开一段时间,出去看看。也许还有救。”

视野大了,心里装的自然也大。

看的角度不同了,小小镜头也能容纳百川。

齐放知道,他恐怕再也找不到一个朋友,能这样一针见血了。

可一针见血的话,总是难以入耳。

“不用你提醒我。我这次回来,是因为iris。”

隔了一秒,又道:“是,或许现在的她我不懂,不了解,可我有时间,我愿意花时间重新认识她。”

仇绍轻轻颔首:“所以,你打算再杀她一次。”

齐放的脸色极其难看。

他咬了咬牙,忽然问:“你想不想知道当年在美国到底发生过什么?”

现在,他是比不过。

可十年前,仇绍影儿都不见。

说话间,齐放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却是二十岁的周垚,惨白着脸色,脸上的眼泪被冷风吹干了,她一脸绝望的站在街头,左右张望的模样。

那是齐放和菲菲第二次遇到周垚。

第一次,她刚进学校,在报到处注册登记,英语说得很烂,菲菲帮她做了简单的翻译,她一直在说谢谢。

齐放就立在旁边,无聊的靠着墙。

这样初来乍到却一句没有语法错误流利干净的英语都说不出来的菜鸟,他见多了,美国满大街的华人,这种菜鸟应该先往华人堆里扎。敢落单的,都是独立能力极强的。

后来,他们在美国街头第二次遇到周垚。

菲菲多管闲事,非要下车去献爱心。

齐放骂了一声,把车停靠在一边,透过车窗,看菲菲和周垚交谈着。

有那么一瞬间,周垚的神情仿佛雨过天晴,一双大眼睛睁得很大,光彩熠熠,那黑色的瞳仿佛破碎的黑色玻璃珠,闪烁着,好像还有一层水雾。

两人上了车,周垚坐在后座,菲菲自作主张要把她先送回学校宿舍。

齐放没意见,他几次通过后照镜看路,偶尔会瞥见周垚。

她大多时候望着大马路,会回答菲菲的问题,声音有些发紧发涩,她很紧张。

她时不时会不小心对上齐放的目光,一对上就飞速转开,强自镇定着,像是很害怕被人扔下车,或者他们改换主意不送她去学校了。

异国迷路,遇到了好心人,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下了车,周垚委婉地问菲菲,需不需要感谢。

齐放依旧坐在驾驶座里,听到这话,冷笑出声。

周垚迅速看来,脸色依然很白。

菲菲也瞪他。

讲到这里,齐放刻意停顿。

他搓了搓手指,垂眼时,声音有些沙哑:“你不会相信,十年前的她,是那个样子。”

仇绍安静地看了他片刻,仿佛审视他追忆往事的模样,审视他的挫败。

半晌,仇绍低声问:“担惊受怕,任人拿捏是么?”

齐放肩膀轻轻一震,没说话。

仇绍:“一碰就碎,浑身上下都是弱点,你给她一块糖她就记着你的好。即使她不会故意讨好人,不擅长经营人缘那套,看上去孤僻不合群,叛逆难搞,可心里却脆弱不堪。这样一个人,她对朋友的底线设置会非常低,朋友对她做什么都可以得到原谅,因为她怕失去那个朋友。相反,她会被这个朋友吃得死死的,一句怨言都没有。”

是啊……

一句怨言都没有。

这一点齐放深有体会。

周垚那时候什么都不说,受伤了不说,想哭不说,痛苦不说,全都憋在心里。

时间久了,她仿佛习惯了,周围的人也习以为常。

以至于谁也不知道她的底线到底在哪里,一旦刷过了如何爆发。

结果,她没有爆发。

伤透了,不哭不闹。

她只是选择消失。

一瞬间,齐放的心拧到一起,揪着疼。

耳里传来仇绍冷淡的声音:“现在的你,还凭什么花时间去了解她?你连入场的资格都没有。”

齐放一下子抬起头,眼里布满了红。

“够了!”

他的声音极其压抑:“那个时候,摆在我面前的诱惑太多太大,我不知道怎么选,也不珍惜。现在我知道了,iris也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会让她明白,过去的我,已经遭受过惩罚,他现在全都改好了。”

齐放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仿佛说出了心里最不愿意说的话,他一脚将自己的自尊踩到地上,他的五官扭曲着,却坚守着最后一丝底线。

可他们都知道,无论做什么都是垂死挣扎。

周垚重感情,念旧,如果当年的伤害立刻修复,分分合合,好好坏坏,没准也能多消耗一些年。

可它冷却了,风干了。

人吃亏吃得多了,又没有任性吃亏的资本,自然就学乖了。

爱情,本应让人变得更耀眼。

仇绍抬眼:“我很好奇,那个照片里坐在街头的女孩,她当年真的笑过么?”

齐放瞪大了眼,说不出话。

他不能说笑过,甚至很张狂,很肆意。

那都是骗人的。

他们都知道,那样一个姑娘笑起来得多漂亮,如果发自内心,他的镜头如何会放过?

摄影展上,他拿出的是最好的作品。

最好的作品,却是她蹲坐在美国街头,落寞且冷漠的望着远方。

一瞬间,齐放又想起刚才离开包间前,周垚的神态。

她虽然一直低着头,可是却能隐约可见她脸上的纠结,不小心播放了语音一脸懊恼,和仇绍的几句交谈,脸上时而茫然时而喜悦,还有一种敢怒不敢言的别扭。

那不是因为她真的怕仇绍,而是因为在意。

她的小表情虽然克制,却生动鲜亮。

齐放脸色灰败着。

仇绍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却没有喝。

他的拇指缓缓滑过杯口,声音清淡:“你刚问我,我就能么?”

隔了一秒,他似是扯唇笑了。

抬眼间,眸子里却没有一丝笑意,黑而沉:“是,我能。”

齐放仿佛一震。

仇绍低低问道:“而你,你连这样的保证,承诺,都给不了。”

齐放下意识摇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试图反驳,却不知道是在反驳谁。

一阵沉默。

仇绍似是吸了口气:“你知不知道当年你们相遇,周垚已经有抑郁倾向?”

齐放猛地抬眼。

显然,他一无所知。

仇绍:“她和你在一起,不是没有做出过努力、牺牲。她那时候又傻,又蠢,不知道怎么和一个搞艺术男人谈恋爱,阿fei知道,她就问阿fei。得到的答案是,这样的男人要去劈腿就让他去,让他自由让他飞,能装看不见就装,装不下去就结束了。”

这一段,是周垚喝醉时提到的。

那天清醒后,他们发生了关系,周垚把这段全忘了。

可仇绍却弄清了来龙去脉。

阿fei,直译中文名菲菲,土生土长的美国华人,生于非常美国化的落后城市巴尔的摩,后来和齐放一起去了洛杉矶,两人渐渐都混进了艺术圈,关系扑朔迷离。

可这一切,菲菲从没有告诉过齐放。

此时此刻听到仇绍低声陈述,不由得的一惊。

仇绍接着道:“亏你和阿fei是朋友。你知不知道她有写日记的习惯?”

齐放下意识摇头。

在菲菲的日记里,她喜欢过一个男人,比任何人都喜欢,但他们在艺术理念上有冲突,性格不合,只能当炮友。

再后来,炮友也不能维持了,就当对方的垃圾桶。

仇绍抬眼,扯着唇角:“她说的那个男人是谁,你最清楚。”

齐放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断了。

良久,他才问出一句:“这些,是iris告诉你的。”

仇绍没说话。

答案不言而喻了。

又过了片刻,沉默散尽。

仇绍喝了口茶,也缓缓吐出一口气:“她那时候是真的傻,找了个半吊子纹身师纹了和你一样的图案。她后悔了,就让菲菲用火、枪把那纹身烧掉。”

这一段,齐放丝毫不知情。

火、枪烧过的地方必然留疤,一个女孩子可以做这样的决定,得对自己多狠。

这样的疼一旦尝过了,这样的狠心一旦下了,就是真的完了。

齐放怔怔的对上仇绍。

仇绍目光冰冷,眼里一片沉黑。

齐放:“后来呢……”

真相只有最后一步,他可以选择点到即止。

可他还是问了。

仇绍:“阿fei也一直有抑郁症,比周垚严重。感恩节那天,她自杀了,当时只有周垚一个人。”

菲菲临死前还留了遗书,给周垚。

那封遗书是一张未完成的清单,她怕周垚想不开,不知道怎么面对接连的打击,会跟着下来,就用那张纸把周垚留住。

可这些,仇绍不会对齐放说。

他只是轻轻开口,那口吻再冷不过:“齐放,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年没有阿fei陪着她,那么躺在浴缸里割腕自杀的人,会不会是周垚?”

一瞬间,全世界都安静了。

万籁俱寂。

齐放浑身一震,颜色尽失。

仇绍:“你说要重新开始。再做一次侩子手,就是你表达歉意的方式。”

他们都知道,侩子手也是要讲资格的。

齐放早已失去了。

可面对那样的过去,他连征求资格的机会都没有。

仇绍站起身,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再也没有看齐放,径自转身开门。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

窗外的日光改变了角度,包间里暗了。

悔了十年,只活在自己知道的事实里十年,等着盼着,做出改变。

可最终换来的,只是难以原谅的真相。

包间内静了,包间外却不太平。

仇绍一走出去,不由得一怔。

门口角落里蹲着一个人,纤细的身体,颤抖的肩膀,埋着头在膝盖里,双手抱着自己,长裙裙摆铺了一地,头发垂下来盖着白皙的胳膊。

是周垚。

在她旁边,还站着手足无措的老柴。

仇绍只一眼,就大约明白发生了什么。

必然是周垚没去洗手间,或是早就回来了,蹲在门口听完了后半场,老柴赶来,想安慰,想劝,却笨嘴拙舌不知道怎么说话。

仇绍微微叹息一声。

迈开两步,走到跟前,和老柴交换了个眼色,老柴意会,回避了。

下一秒,仇绍弯腰伸出手臂,温度微热的手掌碰到了周垚的手肘,感觉到她忽然一抖。

他的声音又低又柔,如同微风拂过:“蹲久了,别起来太猛,会晕。”

周垚听到是他的声音,一下子安定了。

她感觉到他的手结实有力的握着她,带她站起身,她的腿的确有点酸麻,站起来时腿窝发紧,脑子也昏沉,乱成一团,还在消化。

仇绍并没有跟着她站起来,她脚下打晃时,他一手扶着她,另一手去捏她的膝盖后窝,捏了几下她就觉得没那么酸了。

周垚依然低着头,不想让人看到她的狼狈,抬起一手揪着他肩膀上的布料,示意他起身。

仇绍意会,站起来,伸出双臂将她揽进怀里,恰到好处的掩护了她脸上的泪痕。

“怎么一出来,就哭成泪人。是因为过去,还是被我感动坏了?”

周垚埋着脸,耳朵却没聋,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边,又热又痒。

她听着想反驳,他却按着她的脑袋。

为什么哭,她不知道原因,但绝对不会承认是因为他说的那些。

隔了几秒,仇绍又道:“是先去洗个脸跟我回家,还是回家洗脸?”

周垚脑子还是乱,犹豫了一下。

仇绍就替她决定了:“好,那就回家洗脸。”

周垚就那样低着头,被他牵着手一路走出去。

好在茶室里服务员不多,一路上没遇到几个,车子就停在门口,很近,走了没几步就听到他按了车钥匙上的电子锁。

周垚坐进车里,觉得热。

仇绍很快开了冷气,又把对着她的通风口转了个方向,然后从车载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塞进周垚手里。

这时,手机响起,仇绍挂上蓝牙,接通。

是老柴的电话。

车子驶向大路,老柴话痨的讲了一遍来龙去脉。

大意是说,他大热天赶来的时候,就见周垚猫在门口听他们讲话,老柴玩心重就跟上来一起偷听,还开玩笑的问周垚,有没有讲他坏话,还问待会儿打起来要不要进去劝架?

谁知屋里两个人虽然坐着,各执一方天地,却只玩文的不玩武的,别说动手,连站起来都不曾,一个抽烟一个喝茶,谈话间却刀光剑影。

老柴把自己仅会的成语都用上了,说没想到十年前那段竟然有这么多秘密,还说当年的齐放的确不适合托付终身,最多玩玩。

谁知道周垚听着里面的谈话,听着听着就哭了。

老柴一下子手忙脚乱,也不知道该不该安慰,怎么安慰。

仇绍只安静地听老柴描述,并不提问。

可饶是如此,周垚也知道来电话的人是谁。

她喝了半瓶水,撑着下巴看窗外。

方才在包间外,她的脑子里虽然乱,可老柴说的话还是听进去了。

她记得老柴说,仇绍这人狡猾,城府深,心机重,可对她还是不错的,要是一个男人愿意把心机城府都用在一个女人身上,是福是祸就得看这个女人爱不爱那个男人了。

周垚恍惚间,想到了尼采说过的一句话:‘没有可怕的深度,就没有美丽的水面。’

她脑海中有太多疑问。

为什么仇绍知道这么多她的事,她从来没说过,连任熙熙都不知道。

她背后纹身的事,她说过。

咖啡豆的事,她说过。

可菲菲的事,在美国最混乱的那段时间的经历,她不可能会提。

她习惯了一个人消化了。

那些事也不是值得回味的,可以动不动拿出来分享。

那么,仇绍是怎么知道的?

周垚思来想去,只想到一个可能,大概是她那次喝醉了,乱说话。

无论如何,还是要和他证实一下。

还有,她从未想过如果当年不是那样的安排,如果她没遇到菲菲,如果她始终一个人在美国流浪,如果她不慎误入歧途。

那么躺在浴缸里,割腕自杀的人,会不会就是她。

她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她只知道一件事,二十岁和三十岁最大的区别,仿佛就如仇绍所说,二十岁不知道要什么,三十岁大约知道了,知道了,就庆幸自己还活着。

那时候,齐放那样的人,倨傲,才华横溢,帅气,不羁。

二十岁的她根本无法抵抗,就如同小草,天然就会靠近阳光。

可她若没记错,东野圭吾大约说过这样一句话:‘世上有两样东西不能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心。’

想着想着,周垚渐渐觉得困了。

许是刚才哭过,大脑有些缺氧,她也不抵抗,就顺其自然的合上眼,靠着椅背睡着了。

半个多小时后,车子停稳。

仇绍轻声唤她,她醒过来,抬眼一看,到了画室门外。

周垚应了一声,开门下车。

天上的太阳落下去了,地面却像是蒸板,热气从下蒸腾上来。

周垚跟着仇绍进了屋,一抬眼,就看到新安装的空调。

她没说话,径自上了二楼。

仇绍在一楼煮了咖啡,切了两块蛋糕,上楼后见她抱膝而坐在地板上,木着脸在看一部文艺片。

仇绍将东西放在旁边,拿起咖啡杯交到她手里。

周垚说了声“谢谢”,喝了一口。

仇绍又端起蛋糕,一勺一勺的喂她。

吃了几口,周垚别开脸,仇绍放下蛋糕,拉起她的手,轻轻揉着,声音仿佛在诱哄。

“今晚就在这里休息。”

周垚点头,将下巴搁在膝盖上,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那又黑又亮的一双眼睛,似乎还有些湿漉,眼角微红,睫毛很长。

半晌,她开口,声音沙哑:“那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仇绍知道她必然会问,抬起一手蹭着她的眼角,轻声说:“你喝醉了告诉我的。”

周垚下意识皱眉:“真的?”

仇绍:“真的。”

周垚:“哪一次?”

仇绍:“在阮齐酒吧那次。”

难怪她觉得他那天很反常。

周垚点头,但很快又提出疑问:“可我喝醉了从不和别人乱说这些。”

仇绍勾唇:“可见我不是别人。你非但和我说了,还很信任我。”

周垚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瞪着他,一脸不信。

仇绍轻拂过她的嘴唇,与此同时就听到那红唇里吐出这样几个字:“真是日了狗了。”

粗粝的拇指蓦然一顿,漆黑的眸子眯了眯,他捏了捏那微翘的下巴。

“好,我是狗。狗是最忠诚的动物。”

周垚一怔,突然笑了。

刹那间,那张笑脸鲜活动人,仿佛世间最美的一道风景,印在他眼里,刻在心上。

隔了几秒,周垚收起笑,问道:“那你是从那时候开始,就知道我和齐放的事?”

仇绍:“嗯。”

周垚撇着嘴想了一下:“也就是说,你从那时候开始就有预谋?”

仇绍挑眉:“我非但有预谋,我那天还被你日了。”

周垚握拳打了他一下。

别开脸,她拨了拨头发,又问:“你就一点不介意么?”

问出这话,她也不知道想听到什么答案。

这问题根本不是问题。

哪知,仇绍却轻笑出声。

周垚瞪回来。

他只有淡淡两个字:“介意。”

下一秒,又道:“我很介意你当时的品味。”

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嫌弃。

“真是又蠢又笨。”

周垚睁大了眼,作势又要打他。

拳头被他握住了,拉向自己,将人搂进怀里,一边拍着后背给她顺气,一边轻声哄着。

“小心伤着手。”

周垚瞬间有点哭笑不得,这一刻才觉得他脸皮真是厚。

然后,就听到仇绍说:“幸好品味这东西是可以培养的,你这十年,长进可喜,有质的飞跃。”

真没见过这么老王卖瓜的。

周垚在他怀里笑着,懒得评价。

半晌,两人安静地靠在一起,谁也没有看屏幕,只听着那里面传出的法语。

直到仇绍轻声开口:“不过,还是有点懊恼。”

仇绍:“二十岁的小女生,被扔在异国他乡,语言不通,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又不知道找谁诉说,当时谁‘捡’到她,她就会向着谁。如果当年是我捡到,今天就没他什么事了。”

周垚笑了:“胡说八道。我还是会看脸的。万一你那时候杀马特,我绝对看不上。”

仇绍抓起她一只手,凑到嘴边轻轻咬着那葱段一样的手指。

“我那时候,和现在一样帅。”

周垚:“不要脸。”

隔了片刻,周垚问他:“情敌谈判是什么感觉?”

仇绍垂眸,薄唇微启:“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定了。

周垚笑道:“我又不是领土。”

仇绍低头望着她:“怎么不是?这片肥沃的土壤本来就是我的。”

说着话,手也不老实,很快就把人撂倒。

周垚在地板上滚了两下,躲不开,长裙不知何时被拉了下去,一双热腾腾的手掌贴上来,沿着肌理向上滑。

他一口尖牙,逮着肉多的地方就咬。

她小腿肚生疼,毫不客气的朝他胸口踢踹,却被挡下。

周垚一路尖叫,要从狼爪下爬出去,却被拽回来。

直到腿根被狠狠咬了一口,疼的她叫都叫不出来,张着嘴脸色涨红。

仇绍这才良心发现,抬起头说了一句:“咬疼了?那我轻点。”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动狠了?

周垚急了,一通挣扎:“姓仇的,你为什么生气!”

她记得在茶室里,他就说过他在生气。

凭什么呀!

仇绍抬眼,那眼神极其危险:“瞒着我私会前任,几次了,嗯?”

原来因为这个,小心眼!

周垚解释:“我是去了结前史,什么私会。”

仇绍一脸不悦,迎了上来:“若不是今天老柴通知我,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那天画展他就来了。”

周垚:“你知道?”

肯定是老柴说的。

仇绍眸子一眯,扯着唇角:“情敌这种事,我还是喜欢自己料理。显然,你这次分工不明确,咱们得好好沟通。”

这话之后,便是滔天巨浪。

两人在地板上一阵折腾,胡天黑地,直到太阳落山,月亮爬上来,两人从地板上回到床上,影片早就结束了。

周垚背靠在仇绍怀里,感觉呼吸已经有进无出,半合着眼,只觉得累,什么都不想思考。

可有个问题,还是时不时的骚扰她。

片刻后,她还是问了:“我记得那天在酒吧里,你突然变得不一样,是因为我说了那些醉话?”

她记得很清楚。

酒醉之后一觉醒来,仇绍就和她做了,还有点霸王硬上攻的意思。

他说:“周垚,咱们一定得做。”

他还说:“不推开,我就把咱们的关系坐实。相信我,只有我能‘治’你。”

她只想知道,他是出于同情,还是因为喜欢。

听到这话,仇绍微微抬眼,原本在假寐,这回叹出一口气。

他收拢了双臂,薄唇贴靠着她的耳朵。

“严格来说,是在那天之前我就打起你的主意。你的那些醉话让我明白,要等你清醒了再追你恐怕要耗很久,既然那天有机会趁虚而入,我若不先坐实未免太蠢。”

周垚一怔,下意识回头,在黑暗中瞪着他。

仇绍似乎在笑:“这办法或许卑鄙,投机取巧,可是有效,偏偏你又吃这一套。”

周垚:“如果我拒绝呢,你要来强的?”

仇绍:“你若真不愿意,肯定和我拼命。”

隔了一秒,他又道:“再说,我对自己有信心。先前你看我的那种眼神,我就知道咱们就会出事。”

周垚还是觉得不对:“那万一我就是不从呢?”

仇绍仿佛被气笑了,无奈的摇了摇头,问道:“还记得我和你去方晓婚礼那天么?”

周垚点头:“嗯。”

仇绍:“你当时分明做出了漂亮的反击,却还反过来问我,会不会太过分。”

周垚想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怎么?”

仇绍轻啄着她的面颊,嗓音低沉:“心肠软成这样。我要是没辙了,也知道怎么卖惨,你一定会同情我。那之后,结果还不是和现在一样?”

周垚笑出声,躲他的骚扰。

她知道,仇绍绝不会做出他说的那种事。

可他偏偏这么说了,耍尽无赖,认准了她的确没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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