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利上的情况依旧比商成预计的要好得多。因为最近几年燕北持续出现旱情,而且旱区还有逐年向南扩大的趋势,所以百姓对官府搞的这个“兴修水利保产保收”的事情一般都给予了正面评价。另外,这次官府大兴水利也没有象以前那样采取摊派徭役的办法让百姓遭罪,而是本着“谁出钱粮人工谁先受益”的原则,由卫署、地方州县和受益的庄户各出一部分钱粮,这也无疑让庄户们吃了颗定心丸,从而赢得了更多的支持。
周翔着重介绍了“三家筹钱”政策的执行情况。他对商成说说:“依照您临走之前的交代,我们又把政令细分了一下,咱们卫署担负水工上的统筹和勘探,地方州县负责筹措钱粮和谋划开支以及组织劳力,庄户出劳力和一部分钱粮。从试点的几个州县来看,这个政令很受地方上的拥护。”刚才把茶汤撒在罗衫上的知事在旁边说:“岂止是拥护,简直就是踊跃。前几天我去燕边公干,听派去监督水工的人说,当地的百姓恨不能把卫署请的几个看水脉走向的堪舆先生当神佛一样供起来……”另外一个知事笑着纠正他的话:“长清又说错了。那些人可不是什么看风水诈钱粮的流仙儿,是咱们聘来的匠工师傅。”
商成问:“负责勘测的人是请回来的?”他记得卫署的工科就有这方面的官吏,为什么不用他们?怎么还去外面请人?
周翔马上给督帅解释:“衙门里的工科吏员也不全是做水工出身。有的人是在工科做事,说起来也督过河工,可其实只是掌管钱粮进出……”
商成一听就明白了。衙门吏户礼兵刑工六科,最低一等的吏员也必须是在州县学府里进过学的,仅这一条,就把绝大多数有实践经验但是没理论知识更没有“文凭”的民间匠人隔在衙门之外了。看来,门口挂着专业招牌的办公室里坐着的人不见得就是搞专业的,古今中外都是一个道理。可惜这些有本事的人了……他沉吟着问道:“请回来的匠人们,事情做得怎么样?”
周翔说:“就是刚才长清说的那样,老百姓对他们亲近得不得了,只要一到地方上,当地的大户士绅就朝自己家里抢,那热闹情形,就象当初我在上京平原府考中进士时被人抢婚差不多……”
“哦?”商成颇感兴趣地问道,“你还被人抢过婚?”
周翔脸上微微泛起点红色,迟疑了一下,才点了下头。
商成看另外两个人听了周翔的话都是会心一笑,一脸悠然神往的神情,就更觉得好奇,追问道:“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周翔的形容很有点狼狈。他的两个同僚就笑说:“‘碧湖金榜桂车择婿’是上京的一景。每到大比年份,碧落湖畔新科进士揭榜,满城达官显宦家家都要派人派车在大同市守着抢女婿……”当年周翔进京应考,碧落池畔金榜题名,人还没出大同市就被鄱阳侯家的家人给抢回府去,说要把嫡亲的小女许配给他。他当时已经在家乡定了亲,死活不同意。可“碧湖抢亲”向来都是不问阀阅不问家世甚至不问人品学问,只要是“一朝成名天下知”的新科进士就行……
“然后呢?”商成饶有兴趣地问。
两个知事笑而不答。
商成没办法,只好去问周翔:“后来你就答应成亲了?”
周翔没说话先就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没有。半夜我翻墙逃了……”
“什么?”商成瞪起眼睛不敢相信地望着周翔。再没有比这更出乎他意料的结果了。就周翔这身板,能从一个侯爵家的宅院里逃出来?还是翻墙逃出来的?那得翻多少座墙啊一一鄱阳侯总不能把周翔抢回家就不管了吧?至少得安置个安全的地方吧?再说,他就不信堂堂一个侯爵家里没有巡夜的护院家丁,能让周翔这个书生一声不吭地溜掉。看来是人家觉得这门亲事成不了,又拉不下脸面再把他送出来,只好假装不小心让他给“跑”了。
他见周翔满腹惆怅的模样,觉得这故事好象还有下文,就再问道:“后来呢?”
“后来?”周翔眯缝着眼睛凝视着脚下的青砖,神情似恍惚似迷惘,仿佛正在回忆着什么。“后来……我在上京待了半年的职司,然后又回家成了亲,再后来就去了洛阳任上,过了几年就奉调来了燕山。”
商成已经确定周翔和鄱阳侯家的小姐后来还有点事;不过事关那女子,所以周翔不能说,他也不能问。他有点尴尬,于是干咳一声再把话题扯回水利上:“……那个,我是说,试点的情况怎么样?”
周翔说:“现在看起来,情况比我们当初设想的还要好。眼下我们虽然只是在燕水边的几个州县做试点,但是就目前的进展而言,无论是官府还是当地百姓,对这条政令都是认同的。不过也存在一些问题。在卫署这边,最大的问题就是有经验的匠人不足。考虑到很快就要向全卫颁布细则大力推广,这个问题是尤位突出。另外,接下来三州二十九县都要搞水工,工程浩大,工期也不可能短,能勘测水脉走向的打井师傅和筑过堤坝堰塘的河工匠人就显得更为重要。”
一个知事补充说:“还有燕北的前唐故道,那里更需要这些匠人。”
商成思索着说:“现在这些匠人都要想办法留住。为了不因为农忙而耽搁工期,可以把他们工钱再提高一些,这样,即便他们不回家,家里也能另外雇请劳力营务土地。另外,对于他们的日常起居生活,也要拟订出一个标准一一我看就比照着州县里的平常吏员出公干的补助来。”
周翔他们都笑起来。他们原本就有这个打算,只是怕这样做与朝廷的体制不合,才过来想让商成最后定夺的。先前为了说服商成,他们还准备了一大堆理由。现在看来他们提前做的准备纯粹是多余了一一商成显然不比他们短见识。
除了这些好消息,周翔他们也反映了试点中遇见到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其中最经常遇见的就是两个村子为了谁先谁后的原因而吵得不可开交,甚至为此耽搁工期也在所不惜。即便是同一座村寨,庄户们也时常因为水渠和池塘的远近安排而发生口角,有时候因为水渠离张家近而离李家远,庄户们甚至会干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有的婆姨还会为此而撒泼打横,跳起脚地骂天骂地,或者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滚在匠人们划出的水道上就是不起来。这还不算什么。在燕州城外的雁凫镇发生过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就因为官府在河上筑了堤坝蓄水,结果下游的村子里就有人朝镇上勋田关家的宅院点了把火,好在发现得及时,最后才没酿成大祸,只烧掉两个院子没伤着人。虽然纵火的人当天就被衙门抓起来了,但是老关家咽不下这口气,发动户族里的人去和下游的刘鲁陈三个村子“评理”,结果四个户族一言不和就大打出手,不仅彼此都被打了个头破血流,还伤了两条人命……
对于雁凫镇上发生的这件事,商成也无能为力。在这个时代的乡村里,户族的影响总是远远地超过官府的律法。唉,生活在这片土地大会是庄户们虽然质朴善良,但是当他们感觉到自己的切身利益受到伤害之后,他们就马上变得既自私又狭隘一一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限制了他们的眼界,也限制了他们的心胸。他对周翔他们说,在全燕山大规模兴修水利的时候,一定要在事前就把官府的困难和庄户们解释清楚,争取能得到他们的谅解。
他再三地强调,一定要在动工之前就力争把所有可能存在的厉害冲突都化解掉。兴修水利本来就是为了大家造福,要是因为这而使庄户们受到伤害,那他们还修这些水利工程做什么?那还不如不修。
最后,他指示周翔他们回去之后,要尽快根据试点中取得的经验和遇见的问题重新拟订一份更为详细而周全的文书出来,以便在最近的卫署各衙门的“联席办公会议”上讨论。因为他还没有和陆寄他们碰面,所以他就没有提会议的具体日期,只是说很快就要开一次会,会上就要审议周翔他们新文告。
周翔他们告辞以后,已经在隔壁等了半天的狄栩马上就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