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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推开门,温和的阳光迎面扑来。他不适地眯了眯眼,手扶门框顿了许久,方继续推动轮椅缓慢前行。

芍药出门倒水,远远的就见闻致的轮椅停在长廊尽头。

咦咦咦——

世子爷主动出门来西厢房啦!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短暂的怔愣过后,芍药屈膝福礼,忍着欣喜道:“世子爷是来探望夫人的么?”

闻致见了她,反而调转轮椅要走。

芍药哪能放过这般绝佳撮合两位主子的机会,当即放下铜盆,鼓足勇气上前拦住闻致,细声道:“世子爷来都来了,进屋喝口茶再走吧?若是不肯,便是婢子的罪过了。”

闻致没说可以,也没说不行。他一向是沉默寡言的,不说话时像一把锋利的剑,令人望而生畏。

芍药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只当他是默认了,双手颤巍巍握上轮椅椅背上的把手,吞咽一番道:“您、您请进……”

闻致没有拒绝。

这是自新婚之夜后,闻致第二次进明琬的房间。垂纱的镂花月门后,便是一张宽大的睡榻。

明琬躺在被褥中,乌发铺满了枕头,只露出一张绯红的脸来,嘴唇略微发白,失去了平日那般鲜活的色彩。

芍药悄声进来侍奉茶水,又将青杏强行拉了出去,只留闻致一人对着明琬憔悴的病颜陷入沉默。

斜光入户,一室暖香,明琬果然昏睡不清,丁管事并未撒谎。

她呼吸急促,不知梦到了什么,湿漉漉的眼睫乱颤,伸手在空中胡乱抓了一把,发出模糊的呓语。

闻致放缓呼吸,听了许久,才听清她不断重复的是:“阿爹,我难受……”

很轻的一声,闻致心中仿佛被蛰了一下,唇压成一条线,随即沉默转身,不顾门外侍婢们讶异无措的眼神,径自推门离去。

青杏一张小圆脸满是不平之色,只敢在闻致离开后小声嘟囔几句:“才刚进门就急着走,世子爷这般凉薄,连一刻钟不愿多待么?也不想想,小姐是因为谁才病倒……”

明琬做了个冗长的梦,朦朦胧胧间,仿佛看到闻致隔着一层纱帐冷眼窥视自己。

难道是因为昨天与闻致大吵了一架,他心中怨恨难消,特意来报复自己的吗?

她混混沌沌地想着,喉咙焦燥难耐,一时分不清是幻境还是现实。想要开口询问,闻致却漠然转身,推着轮椅走了,只余轻纱帷幔飘动,像是一抹缥缈的雾气。

明琬再次醒来,已是夜晚,闻着苦涩的药味儿睁眼,便见明承远坐在床榻边给她掖被子。

明琬双眼直愣愣地看着,眼圈儿渐渐泛了红,很小声很小声道:“阿爹,我不会是……还在做梦吧?”

周围房间的陈设显然是在宣平侯府的厢房中,可阿爹怎会来此?

明承远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温声道:“烧退了,还需几剂药巩固,驱寒去邪。”

“阿爹瘦了。”明琬撑起身子,接过青杏递来的药汤大口饮尽,恢复些许力气,问道,“您怎会来此?”

明承远的脸色沉了沉,似是不悦。

一旁的红芍憋不住了,代为回答道:“是世子爷请老爷过来的。”

明琬觉得自己产生幻听了,不可置信道:“闻……世子下的请帖?”

“不是呢,夫人。”红芍一脸吃到糖的兴奋,笑着说,“是世子爷亲自出门,去明府接的老爷。大概是见夫人总是在梦中叫唤‘阿爹’,心生恻隐,故而如此吧。”

‘恻隐’这个词,显然不适合闻致。

明琬一时心情复杂,既惊讶又怀疑,问道:“不对,他如何知晓我在梦中说了什么?”

红芍道:“世子爷来探望过夫人,只是那时夫人昏睡,并不知晓。”

青杏不服气地插上一句:“不过勉强来房里走了个过场,茶都没凉就走啦!”

原来,那竟不是一场梦。

明承远想起今日黄昏从太医院归来,便见明宅正门外停着宣平侯府的马车,闻致裹着狐裘坐在车中,神情冷淡,也不知等了多久。

大约对闻致的初印象极差,心中芥蒂一时难消,明承远不想提及与他相关的任何事,沉声打断女儿的思绪:“你大病初醒,不宜多思,速速躺好。”

说着,又示意青杏将包裹中的一只半旧小花枕拿来,搁在明琬身旁道,“这是你从小用的那只绣枕,将它放在身边,可安神定心,不怕再被梦魇着。”

这只小枕头是阿娘留下的遗物,明琬枕着它睡了六七年,被洗得很干净,只余下阳光和回忆的味道。

明琬抱着小枕头,嗅着上头熟悉的气息,心中满满当当都是暖意。

说实话,闻致能亲自登门将明承远请来侯府,着实出乎明琬意料。

不论他是出于良心发现还是别的什么,能纡尊降贵请人,已是莫大的改变。

明琬甚至怀疑那日吵架是否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使其幡然转性、洗心革面了……但很可惜,事实并未如此。

岳丈大人在侯府照看明琬的那几日,闻致并无殷勤之态。大多时候,他都关在房中读书作画,偶尔赏脸上桌一起用膳,也是冷着一张俊脸保持缄默,吃完便走,半刻也不多留,与以前并无太大转变……

若说唯一的不同,便是发脾气的次数明显减少。

当然,许是因为“宿敌”明琬尚在病中,没力气同他吵的缘故。

明琬底子好,养了几日便彻底痊愈了,明承远不愿给女儿添麻烦,也回了明宅,日子又恢复了往日各不相干的宁静。

趁着近来天气好,明琬闲不住,让仆役在府中花厅处设了花架等物,从太医院的药园中搬了不少忍冬、芍药、玉竹和虎耳草过来,既可用药,又能赏玩,远远看去蔚然一片,给冬季添了几分青翠活力。

转眼到了十一月冬至,远在洛阳的闻雅差人送了书信过来。

“世子爷成婚前,大小姐在长安慈恩寺烧香许了愿,如今到了还愿的时候,她却无法亲自前来,想让少夫人和世子爷一起替她入寺捐点香火还愿。”丁管事尽职尽责地将书信内容传达,言外之意昭然若揭。

闻致不为所动,淡漠道:“还愿之事,需本人亲自前往方显诚意,与我无干。”

丁管事只好曲线救国,极力怂恿一旁研究药方子的明琬:“正好明天是冬至,慈恩寺外青龙街有莲灯法会,夫人和世子还完愿,便可去放生池边赏莲灯,看沙弥布道,吃一碗热腾腾的饺子,岂不甚美?”

明琬心动了,想念街边的水晶蟹黄角儿(角,音同“饺”)。

“我去!”明琬看了身侧的闻致一眼。

黄昏的光晕中,闻致撑着额角,目不转睛地研读一本兵书,对她的渴望视而不见。

“丁叔,烦请你将香油钱备好,我和青杏去便可。”明琬也不在意,兴致勃勃吩咐青杏,“我回房换身衣物,你先去马车上候着,可好?”

青杏欣然应允。

然而等明琬换好衣裳,收拾妥当赶到侧门马车上时,才发现青杏不在车上……

车上坐着的,是一袭灰色狐裘大氅的闻致,微微皱眉,很是勉强的样子。

见她迟疑着四处张望,似是在寻找那小婢的下落,闻致扭头望着窗外的方向,等了会儿,冷然催促道:“快到时辰了,还要犹豫几时?”

第13章 冬至

天井旁的耳房中,青杏穿着簇新的冬衣,挣扎着要往门外冲,一张包子脸气得通红:“你们这些坏人,凭甚把我关起来?我要去保护小姐,我要去吃饺子!”

好不容易才让闻致和明琬有独处幽会的契机,可不能被不相干的人打扰!

丁管事自然不会让青杏这个粘人精去破坏小夫妻的‘好事’,便忙唆使芍药:“快快快,把她拉回去!”

芍药一把抱住青杏,连哄带骗将她带回房中。青杏死死抠住门框,兀自朝门外伸长一只手,痛彻心扉道:“小姐啊,小姐……唔唔!”

丁管事拿起一块五香糕堵住青杏吱哇乱叫的嘴,世界登时清净。他忠厚的脸上浮现出老谋深算的笑容,捏着唇上短髭满意道:“青杏姑娘莫急,我这就吩咐膳房给你包饺子吃,咱就别去打扰主子们的雅兴了,啊?”

青杏重重“哼”了声,喷出糕点碎屑无数。

“你们没发现么,自从少夫人嫁过来,世子爷说话的字数和出门的次数,比往常一年还多呢!”丁管事望着庭中亮起的灯火,老怀大慰道,“哎,这真乃大好事啊!”

正感慨着,一通传仆役匆匆来报,嗓音透着欣喜:“管事,小花回来了!”

丁管事面露喜色,语气满是重石落地的轻松:“快快请进来!有小花守着世子,我也就放心多啦。”

啊呸!

小花又是个什么狐狸精,还能贴身服侍姑爷?!

青杏将吃了大半的五香糕一摔,嘴一瘪,泪眼汪汪道:“你们太坏了,你们欺负人!把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都往姑爷身边送……姑爷是我家小姐的,谁也不许抢!”

刚回府复命的黑衣大美人一跨进天井小院,就听到一个脸生的青罗小婢叫嚷着“快将小花赶出去,不许和小姐抢姑爷”,顿时嘴角一抽,顿在原地。

冬至与岁首齐肩,都是本朝最隆重的节庆。

每当到了冬至前后,皇族郊庙祭天,平民亦是祭祖谢师,便是流离的穷苦百姓亦会在这一天穿上自己最体面的衣裳出门,围观沙弥们在寺门前布施做法。

暮色四合,明灯如昼,撩开车帘望去,满街红男绿女人头攒动。道旁高楼鳞次栉比,檐下灯火绵延喧闹,小食摊上热气蒸腾,刚出锅的面点香飘十里,目之所及,耳之所闻,皆是长安城千余年积淀的繁华富庶。

闻致说,他是受不了丁管事的念叨才勉强前来的。

丁管事那人,看似憨厚老实,实则满肚子弯弯绕绕,一会儿说女孩子家家一个人出门,若是遇险该怎么办啦!一会儿又唉声叹气,故意说什么“给大小姐的回信,要说点什么才好呢”……

闻致最厌他向闻雅告状,平白惹得阿姐担心,索性就来了。

明琬对此将信将疑。

闻致是何等脾性?他若是真不想出门,发起狠来连闻雅的面子也不给,怎会因丁管事的几句唠叨要挟就妥协?

明琬有些看不透他了,猜想大概还是因为她下藕池大病一场的缘故,闻致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良心发现,也未可知。

不管如何,只要他不记恨自己那日出言冒犯,一切都好说。

街上游人太多,摩肩接踵,马车还未到慈恩寺就被堵住了。正巧街边站了个卖烤地瓜的老伯,明琬眼馋,数铜钱买了两个。

烤地瓜软而热乎,用手一掰就直冒白气,质朴的味道盈满车内,甜香无比。明琬掰开一只,小心翼翼捧着,咬上一口,烫得直呼气,略带婴儿肥的莹白小脸蒙着一层俏丽的红。

她抿唇舐去唇上沾染的地瓜粉屑,迟疑片刻,将另一只地瓜搁在闻致轮椅的扶手上,说:“这个给你。”

闻致瞥了那油纸包裹的,沾着草木灰的烤地瓜一眼,眉头拧起。

他用两根手指捻着油纸,将烤地瓜抛回明琬怀中,满脸兴味索然的冷漠,道旁的灯火掠在他幽黑的眸中,映不出半点暖意。

明琬已经习惯了他的反复无常,怔了片刻,将那地瓜用油纸重新包好搁在一旁,扭头望着道边的摊贩人群出神,不再理会身边的闻致。

闻致反而抬眼,视线淡淡扫过趴在车窗上的明琬。

她的侧颜镀了一层橙黄暖光,倒也比平日更耐看了些,琉璃般通透的眼珠子随着路边来往说笑的人群转动,显而易见的向往,恨不得一头扎进这热闹中似的。

满街喧闹的市侩烟火气,有何好看的?吵得人头疼。

马车迟迟没有前进,闻致等得心烦,沉声问随行的侍卫道:“为何还不走?”

侍卫从前方探路回来,满头热汗,“回世子,前面有个小孩儿失足掉入太平缸中,溺水了,围了不少人看热闹,故而拥堵。”

闻致眉间的郁色更浓。

长安城就是如此,不管好事坏事,只要谁家出了一点动静,便全都苍蝇似的围过去,伸长脖子凑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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