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前的那一个周六下午,陶风澈从练武场出来后,顺道去家里的酒窖里转了一圈。将藏酒清点一遍后,他意外发现库存的桂花酒不多了。
陶风澈不常喝酒,只在陶知行偶尔兴致上来时才会陪着父亲小酌几杯,但也不过是浅尝即止,并不贪杯。
可陶知行爱酒,且作风老派,讲究时令,陶风澈耳濡目染之下,也受了些影响——其中之一便是:九月金桂飘香,宜品桂花酿。
自从陶知行去世之后,陶风澈便再也没有端过酒杯,拧着眉想了好半天也没想起哪个酒庄的桂花酿更甜更好入口,一直等到跟随月生共进晚餐的时候,这个问题都还盘旋在他的心头。
……要不就让徐伯按照惯例去订货,等买回来之后自己提前去尝一遍好了。
陶风澈做了决定,如释重负地抬起头,跟随月生随意聊了聊学校里的趣事,后者边听边点头,片刻后却忽然换了个话题。
“前两天在篮球场上遇见的那个同学,就是你刚才提到的汪源吧?”
陶风澈心中警铃大作,拿不准随月生的用意,充满警惕地点了点头。
——随月生跟汪源根本就没什么交集,这都过去一个多星期了,他怎么还记得他啊?
“徐伯之前跟我提起过他,说你们俩读小学的时候就认识了,这么多年以来也一直关系不错?”
陶风澈点头。
“我前两天开会的时候遇到他父亲了,他想约我吃顿饭,你想一起去吗?”
这就是在问是否有必要将商业洽谈改成更为亲近的家庭聚餐了。
“汪源是我发小,他家是做实业的,跟陶氏没什么业务往来,汪叔叔这次约你吃饭,应该也不是想聊合作……”陶风澈说得很慢,末了忽然一笑,“我去不去都行,不过汪源应该挺想去的。”
随月生微微挑眉:“怎么说?”
“他住宿生啊,在学校里关着呢,最近老师们管得紧,他说都快学吐了,成天盼着有个机会能逃出来透透气。”
“那就定在月考完之后?”
“也行。”陶风澈戏谑道,“你要是真想救他,干脆就挑我们月考放榜当天,说不定还能帮他逃一顿打。”
随月生一哂,没跟陶风澈一起调侃他的朋友,却也把这个提议记在了心里。
既然都已经聊到汪源了,随月生干脆便借此机会,逗着陶风澈讲了讲他跟汪源之间的旧事。正当陶风澈绘声绘色地讲到他跟汪源一同去电影院体验生活,结果看了一部超级大烂片时,随月生的手机忽然响了。
“今天不是周末吗,怎么这么晚了还有人找你啊?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陶风澈止住话茬,撇了撇嘴抱怨了一句,语调亲昵得像是在撒娇。
随月生很吃这一套,却也有些无奈:“没办法啊,工作就是这样的。”
陶风澈还是满脸不满,随月生只好伸出手给他顺了顺毛:“我接完电话就回来陪你吃饭。”
陶风澈勉勉强强地点了头,随月生这才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的人说话的声音不大,语速又快,饶是陶风澈听力过人,一时间也没能听清他在说什么,只能模模糊糊地听到几个零星的词语,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随月生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薄唇紧抿成线,紧接着骤然间便站起了身。
沉重的红木椅子在地板上拖出了一道尖锐刺耳的声音,陶风澈下意识地捏紧了筷子,可随月生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脸上满是厉色:“你带人过去,我马上就到。”
出事了。
陶风澈心头一颤,有了些不妙的预感。
事情不出陶风澈所料,随月生说完后便挂了电话,转头嘱咐徐松备车,紧接着便急匆匆地上了楼。
等他再从楼梯上下来时,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熨烫服帖的黑色西装上一丝褶皱都无,袖扣和领带是同一色系,右手大拇指上戴着的翡翠扳指流光溢彩,绿得几乎都有些扎眼。
这副模样的随月生是很漂亮的,可陶风澈看着他,却只觉得他又一次把自己包在了坚硬的铠甲中。
陶风澈再也没了吃饭的胃口,他推开椅子站起身,大步往门口的方向走去——随月生今天晚上根本就没吃多少东西,即便再忙,至少也随身带点吃的,要不然晚上会胃痛的。
他攒了满肚子劝说的话,可随月生站在门廊的台阶上,正全神贯注地跟保镖吩咐着些什么,根本无暇分给他一个眼神。
陶风澈只好安静地站在一旁,听着随月生有条不紊地改了家里的安保部署,又在各个地方加派人手,好不容易等到随月生吩咐完,刚想开口,随月生就已经偏头看了过来。
“小澈,我要出去一趟,你在家里好好待着,没什么事的话尽量不要出院子了。”
“好,你要不——”
karlmann?king风驰电掣而来,一个急刹车停在了门廊下面,陶风澈甚至都没来得及讲话说完,随月生就已经匆忙对他点了点头,权当告别,然后转身钻进了佣人打开的车门。
灰色的卷发在夜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然后跟它的主人一同被黑洞般的车厢吞噬,继而迅速消失在了无边的夜色中。
陶风澈被丢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空气中残存的一串尾气,有些愣神。
他眨了眨眼,像是还没反应过来,片刻后忽然低下头,脚尖蹭了蹭地面,好像忽然间对门廊上的地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似的。
主宅里开了暖气,陶风澈在屋子里的时候穿着短袖还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站在门口,秋风带着凉意席卷而来,裸露在外的胳膊上迅速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陶风澈满脸的无动于衷,佣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开口相劝。最后还是徐松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放低了声音劝道:“少爷,外面天冷,先回屋吧,再不济加件衣服再出来也好啊。”
“要不我去给您拿一件外套吧?”
陶风澈沉默良久,好半晌后,他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
他终于将视线从地砖上移开,眯起眼看了看深沉的夜色,和院子中间忽然增多的保镖,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就回去了。”
餐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陶风澈拒绝了徐松让厨房重做一份的提议,食不知味地将碗中残存的菜肴扒进了嘴里,整个人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随月生刚才接的那通电话里,他听到了几个零星的词语,其中就有“医院”二字。
家里出了件需要随月生深夜亲临现场的大事,可随月生不仅不愿意让他陪同,甚至都不愿意让他知道发生了些什么。随月生只要求他在家里好生待着不要添乱,便独自一个人出了门,去面对外面的那些腥风血雨。
可陶风澈生来就是被当做陶氏的继承人培养的,他是alpha,不是温室里娇嫩的花朵,不需要随月生一个omega这么严密的保护。
他喜欢随月生,想跟随月生并肩而行,想保护他,可随月生不允许。
随月生甚至都不允许他知情。
海潮一般席卷而来的沮丧和颓唐几乎要将陶风澈淹没,他呼吸困难,在海水中挣扎,满心都是愤懑,却又不知道该恨谁。
——恨自己跟随月生之间的年龄差?
恨随月生对他的保护欲?
还是……恨陶知行死得太早,只好把他托孤给了随月生?
桩桩件件都说不过去,陶风澈仓促四顾,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还能恨些什么,最终也只能选择恨他自己。
——都怪他不够强大,不够成熟,所以他在随月生的眼里仍然只是个需要保护孩子,无法让随月生将他放在平等位置上看待。
陶风澈放下手中的碗筷,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端着枪的保镖在家中来来去去,快速地把守住了各个位置。虽然他们努力压低了脚步声,但回荡在空旷室内的声音还是显得有些嘈杂,尤其陶风澈还是个五感出众的alpha。
他皱着眉盯着保镖们看了一会儿——自从陶知行的葬礼过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进驻主宅,在室内站岗。
到底发生了什么,值得他们如此严阵以待?
难道是跟跟红帮发生了一场激烈冲突,有某个大佬中弹被送往医院抢救了吗?
陶风澈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头绪,还因此感到了一阵刻骨的憋闷。他在餐厅中枯坐半晌,最终起身回房加了一件外套,走到大门口时,却被保镖拦住了。
“少爷是要出去吗?”站在主宅门口的两个保镖微微侧过身,隐隐挡住了门。
陶风澈失笑:“我不出去,就是有点手痒,想去靶场转一圈。”
“现在是多事之秋,少爷要不就还是待在主宅里吧,弟兄们都在这里站岗,也安全些。”其中一个保镖低着头,嘴里说着劝阻的话,动作却没有留下丝毫商讨的余地,“如果少爷想运动的话,健身房也足够了,如果想要陪练,我现在就找两个兄弟过来。”
“想要练枪的话,地下室也足够了。只要少爷同意,我现在就找几个兄弟去布置场地。”
姿态摆得很低,态度也很谦卑,可话里话外全是不让陶风澈出门的意思。
陶风澈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受到阻拦,更没想到自己会被自家的保镖堵在大门口。这件事实在是太荒谬了,陶风澈一时间都有些啼笑皆非,可他盯着二人看了片刻,惊异地发现他们竟然是认真的。
陶风澈呼吸一滞,微微眯起眼踱了两步,将他们从上看到下,心里评估着动手的胜算,不动声色道:“那如果我执意要去呢?随月生也只是吩咐你们不让我出院子吧?靶场可在院子里面。”
“这都是随总的意思,还请少爷不要为难我们,但如果您真的坚持……”保镖缓缓伸出手,当着陶风澈的面摸上了后腰,“那我们也只能得罪了。等随总回来之后,听凭少爷处置。”
陶风澈顺着他的动作望过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那是研究院出品的特效麻醉枪,跟他前段时间带去威胁刘天磊的是同款。
第105章 死亡
陶风澈从来都没想过,这种专门研制出来对付敌人的东西,有一天竟然会对准自己。
他抬起头,将眼前的这两名保镖仔仔细细地从头看到尾,像是要把他们的样子牢牢记在心底。
保镖低垂着头,挡在大门口的身体一动不动,任凭陶风澈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扫视,像是两尊沉默的石像。
陶风澈的记忆力很好,之前去基地视察的时候,他只需要半天就能将主要负责人记全,更何况是这些常年在家中驻守,可以称得上是朝夕相处的保镖——每一个人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仅仅四个月前,在陶知行的葬礼上,眼前的这二人还挡在他的面前,跟其他保镖一同组成了一面坚实、能够让人放心依靠的墙,沉默着对随月生举起了枪,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开枪射击。
可现在,他们却听从了随月生的吩咐,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挡在了门口,手中的枪口也转而对准了他。
……不过这倒不是因为保镖反水,或是随月生收买人心的速度太快。
陶家训练保镖是按照九州历史上训练死士的标准来的,保镖只听命于陶家家主,也就是翡翠扳指的所有人。如果家主没有开口吩咐,那么过往的情谊还能起些作用,可以稍作通融;但一旦与家主的命令发生冲突,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家主的指令。
陶风澈小的时候听徐松讲了不少保镖们忠心耿耿的故事,在中二病泛滥的青春期,也不是没有幻想过自己从父亲手上接过权柄,被他们宣誓效忠的未来——一定是如臂指使的感觉吧?
可他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保镖们尽忠的对象不是他,并且对他露出了獠牙。
再一联想到葬礼那天的情状,虽然现在场合不对,但陶风澈还是产生了一种微妙的,类似于风水轮流转的情感。
保镖们已经态度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陶风澈心里清楚,如果自己决意硬闯,他们是真的能做出用麻醉枪将他扎昏的事。
他并不准备以身试法,亲身体验一下特效麻醉剂的药效,于是微微后退半步,以示退让。
两名保镖见状,心中俱是长出了口气——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们也并不想跟陶风澈动手。即便现在陶家的家主是随月生,可陶风澈毕竟姓陶,更是现存于世的唯一一条陶家血脉。
但陶风澈却并没有像他们期盼中那样转身离去。
他站在原地,沉吟片刻后倏然嗤笑几声:“虽然已经这样了,但我还是多嘴再问一句。你们今天是铁了心不让我出去,即使我只是去靶场,对吗?”
二人闻言,均是更加用力地低下了头,脸部肌肉崩在一起,牙关紧缩,种种迹象显示,他们的内心并不是毫无波澜。可在陶风澈的注视下,他们最终还是为难地点点了头,小声喊了一声少爷,没有再多说任何一个字。
“好。”陶风澈似笑非笑地点点头,脸上的笑容越拉越大,最后扯出了一个讥讽的弧度,“好啊。”
他声音拔高,将这个字又重复了一遍,保镖们低垂着头,没有一个人敢抬起头来看他,但还是固执地不肯挪开步伐。
陶风澈再不愿在门口跟他们干耗下去,一语作罢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径直走向了位于主宅一楼的健身房。
他走到门口时,有个保镖大概是从无线电中得到了指令,换了一身作训服默不作声地跟在他的身后,预备着进来给他当陪练,被陶风澈直接轰出了门。
——他对于打人肉沙包泄愤没有兴趣。保镖将他拦在门口只不过是职责所在,如此忠心耿耿,“不畏强权”的下属,是该赏而不是该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