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烈为他系上腰带,挂上一个写意小巧的玉竹坠子,然后把人往怀里一拉,双关道:嗯,让我尝尝。
*
太医院。
顾烈以顺路的名义,跟着探望牧廉的狄其野一起。
他们到的时候,张老在给牧廉下针,他们没有打扰,牧廉躺在病榻上,他的脸依旧是僵的,也看不出什么来。
姜延不在,听一位研习医士说,指挥使大人刚走。那应该是回近卫营交接了。
陛下,定国侯,张老施完针,出了一头的汗,从徒弟手里接过热毛巾擦了,转过身才发觉来人,匆匆行礼。
顾烈虚扶了一把,问:张老,右御史如何?
这张老有些迟疑。
但说无妨。
张老拱手道:老夫初次为牧大人看诊时说过,牧大人幼时中过牵机之毒,份量重而不纯,损了脑,因此面部僵坏,偶发抽搐。恐怕于寿数有损。
这三年来,老夫用针灸为牧大人梳络经脉,用汤药中和余毒,为的是缓解其抽搐之症,延其寿命。却又不能将经脉完全梳络,因为经脉一通,余毒就会侵入四肢百骸,很难把握。
昨夜牧大人忽然晕厥,就是牵机余毒的影响。
原以为不是什么大病,现在听来却是颇为棘手,狄其野问:那要如何医治?
这就是张老迟疑的点。
若依旧是施针汤药控制着,牧大人还是现在这个样,往最好了算,也活不过八年。
若是干脆将余毒清了,牧大人就不是现在这个样,有可能性情大变。而且,此举风险甚大,若是不成功,活不过五年,若是成功,许还能活十余年。
说完,张老默不作声,等待陛下的决定。
张老作为医者,自然想帮牧廉延续寿命,可张老也明白,这种决定不是他自己能下的,一般情况下当然是问姜延的意思,牧廉这种情况,还得看天意。
这就等于是问顾烈,一把能用八年的听话好用的刀,和一把不一定会听话好用、而且还不知能用多久的刀,你怎么选。
狄其野打破了沉默:等牧廉醒来,由他和姜延商量着定吧。
顾烈看了看狄其野,点头道:也好,那寡人先去政事堂。
去吧,我留这坐会儿。
狄其野往病榻边的凳子上坐了。
等陛下和随身的太监近卫们走出了太医院,张老对定国侯笑了笑,告罪说年老容易体乏,他得去歇会儿。
狄其野自然不会不许。
事实上,狄其野心里可是松了口气,某日他忽然好奇顾烈在某种活动中使用的香膏是从哪来的,得知答案后,他每每看见张老,都觉得尴尬。
病榻上的牧廉幽幽醒转,看见师父,伸手去抓狄其野的袖子,很委屈地喊了一声。
狄其野抛开杂思,他实在没太多安慰他人的经验,只能尽量缓和了语气,问:你感觉如何?
痛。牧廉摸了摸脸,疑惑地重复道,脸痛。
你的脸有感觉了?狄其野抓住了重点,他看向不远处的研习医士们,其中一名医士点点头,想必已经去找了张老。
牧廉点点头,但不甚在意。只是拽着狄其野的袖子不肯放。
师父,我怎么在白胡子这里?
白胡子?
狄其野一愣,想想应该是牧廉给张老起的外号,于是道:你在定国侯府晕倒了,还记得吗?
牧廉摇头,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又问:我媳妇呢?
近卫所交班去了?狄其野猜测。
牧廉把姜延的行程一想,点点头,还是因为脸上的痛而生着闷气,没再说话,把狄其野的衣袖捏着打结玩。
原本不喜他人近身的狄其野也随他去,望着门口,等张老回来。
张老一进门,狄其野赶忙道了声张老辛苦,张老苦哈哈地摆摆手,显然已经是习惯了,伸手给牧廉诊脉,又观察牧廉的舌苔眼底,沉思了半晌。
牧廉这三年和张老月月见面,混熟了,并不排斥张老给自己看病,只是这回与以往都不同,他心底隐约有些害怕,一直不肯放开狄其野的袖子。
直到姜延气喘吁吁的出现在门口。
牧廉麻溜儿地放开狄其野的衣服,往姜延怀里扑,坚持说要回家。
狄其野哭笑不得,问张老:如何?
张老叹了口气:怕是得尽快决定。
言下之意,是情况不太妙。
狄其野看看搂着牧廉耐心哄劝的姜延,对张老道:劳烦您告诉他们,细细说清楚,让他们自己选吧。
张老对狄其野一礼,无声地道了声谢。
*
顾烈一进政事堂,就被姜扬毕恭毕敬地请到了小间。
昨夜顾烈和狄其野睡得着,姜扬可是一宿没睡,连夜把那戏台劝诫的事查了个清楚明白。
那戏子如此胆大妄为,到底不是他一个人干的事,甚至也不是他自己改的词。
这事查到最后,居然是家丑不是外敌,姜扬都不知是该更恼火,还是该松一口气。
改词和背后谋划了这一出闹剧的,是与那戏子小生过从甚密的姜家小姐,是姜扬堂弟的小女儿,也就是姜扬他亲侄女。
当然,按照他们两个的说法,他们是君子之交,只是因为欣赏对方的文采,才会私下交流,并没有任何踰矩的念头。
对姜家小姐,也许这是事实不假,可对那小生,任谁都看得出这小子是情根深种,为搏红颜一笑不要命。
姜家小姐哪里看得上他?她做的这一切,可都是为了在顾烈面前挂上名号。
所以这事论及源头,还在顾烈身上。
开年祭祖,重臣女眷们亦是有幸观礼,手帕交的小姑娘们都兴奋低语着定国侯的好相貌,眼光高心气更高的姜家小姐,看上的是英俊霸道的大楚帝王。
一见倾心。
那日姜扬为老太爷筹划寿宴,为了讨老太爷的高兴,专程提了可能请陛下过府,在一旁给老太爷卖乖的她就听进了心。
姜家小姐自认是蕙质兰心,知道陛下不喜阿谀奉承之徒,于是费了心往直言劝诫的方向卖功夫,要知道,对于言之有物的直谏,陛下从来是大方赏赐、鼓励有嘉的。
朝堂里那么多言官,毕竟不是吃干饭的,能说的人家早说了。
更何况,姜家小姐的目标可不只是言之有物,她还想要给顾烈留下深刻的印象。
既然如此,就只能说些言官不敢说的。
言官不敢说谁?定国侯啊。
但言官不过是区区芝麻官,她可是丞相的亲侄女,身份不可同等而与。再说了,定国侯一个成年男子,住在宫里耽误陛下娶妻生子,这本来就不对!
姜家小姐自己也说不明白,但就是莫名对定国侯产生了敌意。想把那个碍眼的人从未央宫赶出去。未央宫,该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女主人才是。
既然定国侯不能骂,那还不能捧着定国侯骂陛下吗?若是陛下发怒,定国侯也免不了被猜忌。横竖查不到她身上。
她千算万算,没算到那戏子一副对她痴迷不已的模样,被大伯一审,就什么都交待得干干净净,让她在族中颜面扫地,好不羞恼。
姜扬也很疑惑,姜家家教甚是严厉,怎么养出这么一个天真到愚蠢的丫头来?
这事要是传出去,姜家这代女孩儿的名声可就完了。
顾烈听得黑云满面。
这都什么不着四六的事情,他宁可是有人暗中作祟,也不想沾上这种糊里糊涂的风月。
简直要想起前世柳王后那朵奇葩。
姜扬撩袍一跪:此事是姜家家教不严,按照老太爷的意思,已经将她连夜送去荆州旧宅,择日与荆州表亲完婚。臣有失察之责,代姜家全族和自己,请陛下降罪。
罢了,顾烈揉了揉眉心,今日政事堂,你先理着。
见顾烈不舒服,姜扬更是羞愧:陛下,可要请御医?
顾烈摆摆手:出去吧。
姜扬不敢抗命,只得满腹忧愁愧疚地退了出去。
*
狄其野从太医院出来,本打算从御花园回未央宫。
御花园中绿意盎然,荷塘中接天莲叶,花田里花海映香,这些在他的时代早已不存的娇贵植物,矛盾一般同时展现了生命的坚强和脆弱。
他脚步一转,去了御膳房。
阿肥敦实的身躯,瘫倒在进出御膳房的道路中央。见到狄其野,嗷呜了一声,仿佛在谴责这个唆使御厨给他减肥的坏人。
狄其野在它屁股上轻踢一脚,当作打招呼,进了御膳房。
阿肥预感有吃的,墩墩墩地跟上去。
定国侯驾到,御厨心惊胆战,生怕他嫌弃哪里不干净。
他上回来,整个御膳房擦洗了整整三天,把顽固油烟都给清理得干干净净,现在每天早晚都要擦洗灶台,灶台整一个闪闪发亮。
狄其野东找找西找找,翻了一堆蔬菜,让他们洗干净,切段的切段,切丁的切丁,然后借了个取汁的钵,拿起木杵就是捶。
他把杵出来的汁盛在陶盅里,加了几块冰。另外要了一壶酸梅汤,让闻讯赶来的元宝捧着。
临走,还骗阿肥吃了根芹菜,把阿肥气得趴地上哭。
第108章 情之一字
狄其野进政事堂的时候, 庄醉在小间里和顾烈禀事。
姜延心急牧廉, 和庄醉这个副指挥使调了班。昨夜姜家闹剧的情况, 本来也是庄醉带着人查的,因此是庄醉来回禀。
庄醉把锦衣近卫查明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尤其是戏班与京中大族的往来情况, 最后证实了姜扬句句属实。
陛下明显心情不好,庄醉条理清晰地说了个明白,然后就静静地等待陛下示意。
你觉得呢?顾烈忽然问。
庄醉不敢迟疑, 迅速思索了一番, 答道:属下糊涂想着,丞相大人对陛下太过忠心。但姜家以及左钟祝庄, 许是想再进一步。
姜扬是为顾烈着想,又是一心要做忠臣的, 他不会站出来硬是要往顾烈后宫塞人。
可姜家不止一个姜扬。
一个小姑娘闹出这种事来,这闹剧虽然看起来简单, 但做的也不能说是毫无破绽,尤其是私下与戏子见面这种事,她亲爹也许发现不了, 她的贴身丫头、她亲娘总不是死人。
这位姜家小姐的亲娘, 姓钟。
楚顾家臣五大姓,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撕不开,扯不开,实打实的同气连枝。
谁家不想出一个王后?
这背后一团乱麻, 庄醉是看明白了。
顾烈闭着眼睛没说话,庄醉心中有些忐忑,端端正正地跪着。
随侍太监敲门道:陛下,定国侯来了。
顾烈眼一睁,挥手让庄醉从暗门退下,才道:让他进来。
见了狄其野,顾烈的情绪瞬时就好了起来,问:那是什么?
元宝把捧着的漆盘端上桌,退了出去。
狄其野把装着可疑液体的陶盅往顾烈面前一推:你不是想尝尝?
是狄其野说过的营养剂。
顾烈看着深绿色的一盅水,闻着倒是草木味道,其中最明显是芹菜味。
你们那儿也是这么做的?
不是,狄其野给自己倒了杯酸梅汤,植蔬太贵,得用营养成分和化学制剂合成,详细的我也不清楚,我又不学这个。
狄其野都不清楚,顾烈更听不明白,但既然是狄其野亲自做的,顾烈就尝了一口。
居然还咽了下去。
狄其野窃笑着倒了杯酸梅汤递过去:我可事先提醒你了,不能怪我。
其实也没有特别难喝,但全然是生蔬菜搅合出的汁,像是把所有品种的菜叶叠起来咬了一口,又生又涩,还发苦。
顾烈虽然不计较口感,可毕竟是个古人,对生食很是排斥。
你们一日三餐都喝这个?几口酸梅汤盖过去了余味,顾烈才问。
狄其野点头:实际上要浓稠一些,使人产生一些饱腹感。
顾烈还是不大懂,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着。
所以我说,这实在没什么。
他自己不记恨牧廉,顾烈没那么心宽,因此不接这话茬,于是狄其野沉默,喝了口酸梅汤。
最后,顾烈一声叹息。
你想救他。
狄其野伸手握住顾烈搭在桌上的手,却道:不。
我只是希望,让他们自己做决定。
顾烈看向狄其野,一针见血:你这是句空话。姜延不可能放任牧廉去死,他们必然会选择治毒。
谁知道呢,狄其野指出,维持现状是最稳妥的,选择治毒就是在赌一个概率。他们会怎么选,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顾烈摇头:那若是治好了牧廉,他变成了韦碧臣的性子,甚至更坏,他学会隐藏自己的想法,暗中作乱。这也是你说的概率。
狄其野却道:的确。
可那又如何?
你不会放任一个韦碧臣那样人站在大楚的朝堂上。我不会认一个韦碧臣那样的徒弟。
他们自己做出选择,自己承担。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狄其野说的很平静,却隐约又有了那种令顾烈觉得抓不住的感觉,忍不住反手紧握住了他的手。
明明狄其野的回答消弭了顾烈潜在的担忧,可顾烈还是忍不住问:他是你的徒弟?
狄其野回答得理所当然:他也曾经是高望的徒弟,他现在是我的徒弟,还是大楚的右御史,姜延的爱人。最后结局如何,还是要看他自己的选择。
他选择继续认我这个师父,认你这个君主,这是最好的结果。他选择继承高望的遗志,我们不得不杀了他,这是最坏的结果。
顾烈摇头笑笑:说不过你。
我有理,你当然说不过,狄其野嘚瑟道。
嗯,顾烈想起狄其野当年傻乎乎的事前警告,附和着笑讽他,你还记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