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一松是敖戈的远房亲戚,二人并不亲近,只是敖戈是将军,在主公不在、狄将军也不在的情况下,敖戈开了口,敖一松就不能明着违抗敖戈的命令。
他心急火燎地往西侧战场赶,远远看去只觉战况惨烈无比,血流成河,敖一松心底发颤,拼命策马,等到率兵赶至近前,却惊讶看到正将风族将领死死压制住的将军。
狄将军左右近卫厉声高喝:速降!
风族将领怒吼:不!你们楚顾
不等他说完,狄其野青龙刀横斩,那将领的头颅飞上半空,扬起一道血线。
不降,就给我杀!狄其野剑眉高挑,昂首下令。
杀!
本已是强弩之末的楚军将士迸发出无上的信心与勇气,只要跟着将军就能赢,他们每一个都拥有这样的信心,因为狄其野在这里。
敖一松朗声长笑,狠踢马腹:你们听到将军之命了!给我杀!
语罢,他一马当先,纵入敌阵,向着姜通的方向一路杀去。
狗日的!你再迟一步就给我收尸吧!
狗日的,你要是死在这,兄弟我给你报完仇就抹脖子!
用狗日的当昵称?狄其野分神感叹自家左右都督的生猛,一边将有一个风族骑兵砍翻在地,无双扬起马蹄补刀,正中后脑,完美。
顾昭虽小,但狄其野一进入战场,带来战局、气势上的明显改变,就连顾昭都看得明白,潇洒,锋利,令顾昭心潮澎湃。
更不要提留守顾烈身边的近卫们,他们看向狄其野的眼神,就像是看着心中的梦想。
不是每一个孩子都想称王称霸,但大部分孩子都做过英雄梦。
白衣铁甲的狄其野,完美符合他们心中的梦想,怪不得百姓们称狄其野为兵神。
顾烈的视线牢牢锁在那个任性妄为的将军身上,垂首问顾昭:如何?
顾昭激动得紧握着拳头,毕竟不曾念书,抬头看着顾烈,诚恳朴素地夸赞:将军万分厉害!
顾烈轻笑,对他说:蜀州一战,本王深陷包围,局势比今日紧急百倍,敌军数目更比今日多出数万,狄其野白衣铁甲,单枪匹马,纠集散兵就敢直冲敌阵,救本王于危急之际,救大楚于存亡之间。
你是本王的儿子。你要好好记着。
虽不完全明白顾烈此言背后深意,顾昭仍然郑重其事地点了头。
父王让他记住,他就一定牢牢记住。
*
风族偷袭落得个损兵折将、大败而回。
敖戈看到狄其野,就明白自己的算盘打了空,艰难地维持着面色,狄其野犹不知足,骑着无双特意过去打了招呼:敖将军,今日阿左阿右承蒙你照顾,你放心,我狄其野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这话让敖戈瞬间出了冷汗。
要是狄其野想在战场上算计他,他还有活路?
但狄其野放完话就不再理睬,无聊地等顾烈下山,等着看戏。
顾烈在近卫的簇拥下策马下山,楚军刚打完仗,战场要打扫、战士要休息,顾烈也不强求列队相迎,将士倒是都自觉原地单膝跪下,迎主公回营。
然后一个个被主公马背上的孩子震愣在原地。
什么情况?
主公与近卫们进了楚军大营,姜扬颜法古站在帅帐外恭候,也被孩子震在当场。
姜扬脖子僵硬地转向颜法古,难道这假道士终于算准了一次不成?
顾烈下马,众人行礼,顾烈亲自将那孩子抱下马背,牵在手中,走进了帅帐。
了不得了。
狄其野欣赏着众人惊疑不定的神情,优哉游哉地步入帅帐,听顾烈这个几乎不说谎的人,借着公子雳被家仆暗害的真相,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真相是公子雳被恶仆高望侵占家财,高望还想谋害公子雳的性命,被公子雳识破危险,自锁于天下藏书阁中,后来高望鸠占鹊巢,将公子雳的清涧改为鬼谷,还招摇撞骗地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燕朝丞相韦碧臣,一个是风族幕僚牧廉,他们都被教坏了脑袋,践行着高望扭曲的价值观。
而在顾烈的版本中,多出了一个公子雳的后人,那是他心爱的女子,他们虽然相聚日短,却是情根深种。因为顾烈要忙于征战,那女子带着他们的儿子回清涧隐居,没料到高望已经鸠占鹊巢,女子聪慧,发觉高望说辞中的疏漏,恐遭灭口,写信向顾烈求助,没想到顾烈晚到一步,只来得及救下儿子,而伊人已是香消玉殒,命丧恶仆之手。
一听顾烈宣布这孩童身份,姜扬心底是豁然开朗,这就让一切疑惑都说得通了。
主公为何不娶妻?因为已经有了心爱之人。这个心爱之人还是前朝大先生公子雳的后人,想必是清贵聪明,极为美好,让主公看不上庸脂俗粉。
主公为何带着狄小哥去处理家事?因为传信说恶仆害人,狄小哥最能打嘛,当然应该带狄小哥。
但继续听下去,姜扬的心是跟翻江倒海似的不断起伏。他先是欣喜主公终于有了心爱之人,然后惊愕于命运不公,竟然又一次将主公亲近之人夺走,最后看着小王子,真是越看越像主公小时候,满心怜惜。
主公,唉,真是命苦。
但姜扬忽然又想到主公这些年来将心爱女子隐瞒得滴水不漏,竟然一丝风声都没有,他作为主公最亲信的家臣,心底不禁对主公越发敬畏起来主公简直深不可测。
最后,顾烈说,要追认爱妻名份,让幼子顾昭为母守孝。
顾昭霎时红了眼睛。
这一套真真假假的话,整个帅帐,除了已知情的狄其野,没有人怀疑顾烈是在说谎。
主公有了子嗣,解决了大楚的老大难题,此刻众将对主公、对小王子是满心的怜爱,何况他们和姜扬一样,都想到了主公竟然能够将心爱女子隐藏得滴水不漏,被狠狠震慑了一把,自然都一口答应,连称应该。
狄其野知道顾烈半是用这个不存在的女子当挡箭牌,半是给顾昭一个借口为老乞丐守孝,因此,当众将都惊骇于主公深不可测的时候,唯独狄其野在心里感慨,顾烈真是心软。
狄其野想到昨夜顾烈对他解释的那个词,涅槃,超脱了欲_望生死他觉得顾烈这只火凤再这么发展下去,就快能涅槃了。
这可不行。
*
姜扬还有事禀报,顾烈让狄其野带小王子先行回后帐,在姜扬怜爱的眼神目送下,小王子乖乖牵着狄其野的手,跟狄其野走了。
真是个乖孩子诶。
随主公。
如何?顾烈估算着在四大名阀那边的部署,直截了当地问姜扬。
姜扬禀报,说燕朝皇宫里那位柳美人果然不是一般人物,掉了孩子,还能把杨平哄得赏赐不断,柳家也乘风而起,在燕朝又有复兴之势,对大楚这边就弄虚弄鬼起来,恰好给了大楚断绝往来的借口。
然后是严家,严家和柳家掐的厉害,柳家一复兴,严家自然下落,何况他们在雍州战场死了两个嫡系子孙,因此大不如前,急着与大楚更进一步,听候差遣。
王家与大楚无交涉,但先前送回去那个王氏女子,听说被家族逼着跳着井,随后大张旗鼓地为她建了牌坊,文人皇帝杨平听闻后,还写诗盛赞她高洁,追赐她女官封号。王家顺势把那女子的庶妹送进了宫,踩着牌坊一步登天。
谢家自诩清流,和先前的意思一样,能帮就帮,不介意帮大楚一把,但对于彻底反燕,依然态度暧昧着。
顾烈闭目细思,轻敲桌案,道:将天下藏书阁、公子雳、恶仆高望与韦碧臣、本王妻儿的恩怨纠葛公之于众,一定要写得清楚明白,最好是乡间老妪都能听懂。
姜扬闻弦歌而知雅意,韦碧臣多年来对顾烈肆意谩骂诋毁,这一回,就揭穿他的老底,釜底抽薪,因此姜扬越想越是心下痛快,大笑应承。
然后,告诉谢家,他们既然以匡扶天下的清流自诩,顾烈抿紧唇角,我大楚如今得天下藏书阁,就是天命所归。让他们做一个决断,是与腐朽暴燕一同没落,还是顺应天命,为大楚修书护阁。大楚不容二心之臣。
是。
姜扬也应了,踟躇一二,还是问道:主公,那风族幕僚牧廉,自称是狄小哥的师兄,那狄小哥
他的声音低下去,提醒道:您可还记得,狄小哥初来乍到时,说他是秦州青城人士。
狄其野天资聪慧,曾被恶仆高望强掳进山,非要他拜师学艺,顾烈给自己和狄其野圆谎,他不肯学,受了许多苦楚,若不是听他说起,本王也不知那恶仆如此卑劣,险些赶不及救出昭儿。
难怪姜扬惊讶,没想到确实还有这么一层渊源。
顾烈叮嘱:他不爱提,就将此事略去。你也不要在他面前提起。
姜扬应是,又真诚恭喜主公重逢爱子,才离开了帅帐。
顾烈仔细思忖自己的部署,推断燕朝必乱。
风族败走,燕朝必乱。
天下三分之势,即将名存实亡!
*
燕朝皇宫。
丞相韦碧臣竟然师从害死公子雳的恶仆高望,流言从楚地传来,宫中虽明面不提,但也几乎是人人有所耳闻。
文人皇帝杨平近来是愁绪满腹。
作为一个皇帝,他自叹不该出身帝王家,他不认为文人皇帝是什么不好的称号,杨平心底是以南唐后主自况,自认诗词也不比南唐后主差,一心要在史册上留下一段凄美传说。
至于民间战苦、百姓饥寒,那只是他写诗作赋的韵脚,作为自哀自怜的润色,平日里他才不关心宫外百姓过得如何,但该哭民生多艰的时候,他的眼泪也能掉下来。
他写诗词,就和韦碧臣寄给顾烈的骂信一样,是给他自己留个自传,给后世留个凭据都看看啊,朕是一个多么惊才绝艳、却不幸生于帝王家的才子啊。
但韦碧臣的来历如今沾上了脏污,怎么不让杨平心底难受。他原本能和韦碧臣留一段君臣佳话,没想到韦碧臣认了个恶仆为师,还叫顾烈查了出来,让他的凄美传说凭空多了个污点,怎么不让他发愁。
柳美人惯来是知情知趣,因此杨平近来居然丢开了刚入宫不久还新鲜着的王氏新宠,常到柳美人殿中坐坐。
昨日,柳美人还给他献了一杯顶级绿茶,名字也风雅,唤作书山时雨,据说只产自书山山顶的三株茶树,每年多一两都找不出来,十分名贵。
杨平竟然从未喝过,一饮之下,口舌生津,大喜过望,连写了三首诗。
今日见到进宫请安的韦碧臣,君臣二人都是愁容难掩,韦碧臣还露出了半分不耐,让杨平心底很是不舒服,却也找不出话来说,想来想去,便炫耀道:韦丞相可曾喝过书山时雨?
不曾。韦碧臣一愣,皱眉回答。
杨平到底是个皇帝,一而再地被冷脸,也不再上赶着,闲话两句就让韦碧臣退下了。
韦碧臣前脚刚出去,伺候杨平的太监就提示道:陛下,书山时雨原是贡茶,韦丞相十分喜爱,五年前从贡茶单子上划去。丞相府中待客,用的都是书山时雨。
杨平面容扭曲,立刻一迭声找人来把这个太监杖毙。
然后怒气冲冲地往后宫赶,进了柳美人的殿里,抬手就是一巴掌:贱人,你敢算计朕!
柳湄被打趴在地,先是低笑,然后笑声越来越响,竟是狂笑起来。
第42章 算谋风燕
自从柳湄失去腹中婴儿, 少女时代对君王的浪漫幻想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荡然无存, 剩下的只是不想承认痴心错付的执着, 但心底密密麻麻积累的恨,如同蚁群,时时刻刻噬咬着她的骄傲。
到这一巴掌, 彻底心死。
柳湄紧紧攥着丝帕,葱白的指甲深深陷进娇嫩的手掌中。
她是北燕第一才女,没有人, 没有人可以小瞧她, 什么杨平,什么顾烈, 她要让这些男人为欺辱她付出代价!
柳湄狂笑过后,泪盈于睫, 趴在地上,惨笑着看向杨平, 语气是失望到极点的空洞:原来挑明一个全天下人都知道的真相,就是算计?
她借着跪起来的动作不经意抖落外袍,露出瘦削圆润的丝衣包裹的肩膀, 显出弱不胜衣的羸弱感, 似是在克制内心的害怕与哭意,咬牙强撑道:原来,陛下竟然胆小至此,连小小一两茶叶,都不敢质询韦碧臣?
柳湄双手抚向自己的腹部, 一脸恍惚,像是那里还有个孩子似的,然后又清醒过来,大睁凤目,对又羞又恨的杨平正气凛然道:我柳湄敢爱敢恨,甚至敢为你赴荆州夺楚。我一片冰心,天地可鉴!可惜我一腔痴心,都错付给了你这个耽于情_欲、无能软弱的负心郎!你竟然坐视韦碧臣害死你唯一的孩子!
她低下头去,喃喃自语:是个男孩,我看清了他的样子,还未长成,但是个男孩。我的宝儿,我苦苦盼来的与毕生挚爱的爱子,就这么化了血污
她抬起头来,看向满面惊慌的杨平,定定地看着他,眼底难掩痴情和伤痛,讥诮地问:什么样的皇帝,连唯一的孩子,都放任权臣下药害死?
什么样的男人,连自己女人的孩子都保不住?
杨平暴跳如雷:你闭嘴!你给朕闭嘴!朕要把你
柳湄却膝行上前,不顾杨平的威胁,牢牢抓住了杨平的手,引着他的手触向自己的小腹:杨郎,妾只想知道,我们失而复得的爱子,这一回,你保不保得住?
杨平惊呆了。
他颤抖地委顿在地,慢慢将手掌贴在柳湄的腰腹,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孩子?
柳湄满脸是泪,哭道:陛下,妾身害怕。
他的女人哭倒在他的怀中,因为害怕不能保住他的孩子,再软弱的男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杨平忽而生出一股莫须有的勇气,和直指韦碧臣的恨。
这就够了。
*
楚军大营。
颜法古陷入了贫道算命究竟准不准的天人交战,若说准吧,那怎么给狄小哥算出一个旺夫命;若说不准吧,那麒麟送子是一般人能算出来的么?
姜扬好心给他指点迷津:瞎猫还能撞上俩死耗子呢,何况你天天瞎算,这要是都一个不中,那得背时到什么地步。
颜法古被一盆冷水浇下,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