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没一句真话的奏报,把杨平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多么忠心的将领啊,宁可自己背一个抢粮的名声,也要坚守在翼州边境的最前方,为了朕对抗万恶的楚顾。
而且柳家之嚣张、谢家之躲避,都是早已在杨平心里的刺,这下子有了一位守城英雄来帮他作筏子,杨平一时间真是对王识献喜爱的不得了。
于是在偏听偏信就把柳家谢家各打三十大板之后,杨平还当众夸赞王识献的忠心,号召大家都向王识献学习。
他被柳湄的罂_粟蜜饯毒害日久,越发精神不济,人也瘦了许多,细看一眼就可看出萎靡,而且前段时间被王氏一激,他竟然坚持日日早起上朝,心神疲累,更见颓废。
这下子突然精神起来,眼睛亮得诡异,越发显得脸黄。
沉醉风花雪月,对于兴亡诗征战诗一直抱着蔑视武夫心态的杨平,兴高采烈地期待道:待王将军马革裹尸而还,朕定然重重有赏!
杨平近来越发暴躁,群臣默默听着,没一个人敢说他用错了词。
于是,王识献将军都还没对上狄其野,就在杨平嘴里一不小心成了烈士。
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
狄其野一心要在顾烈面前表现,结果大军还没到涿渡城下,前哨探听回来禀报,那内容就让狄其野哭笑不得。
涿渡城城门紧闭,无人进出,而且守城士兵每日都在穿城而过的浊河取水,每隔几个时辰就把城墙浇得透湿,似乎是怕他像奇袭溪瓦城那次一样纵火。
楚军在快到涿渡城的易守难攻处扎营,狄其野和顾烈策马前去亲眼看了看紧闭的城门。
狄其野感叹:此将怂得好生周全。
顾烈调侃:怎么?狄将军想不出破解之法?
怎么可能。
那要如何行事?
狄其野挑眉看了顾烈一眼:不告诉你。
他伸手拽住大白马的缰绳侧边,让顾烈和自己一起调头打马回营,还悠闲地说:山人自有妙计。
交给我就好。
顾烈只是轻哼一声,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五大少在他们身后感叹,主公真是有容人之量,气度不凡。
牧廉歪歪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
接下来几日,狄其野带着堪舆队在外面不知忙碌什么,每天天不亮就走了,黄昏才回营地。
尽管顾烈出征在外,镇守后方的祝北河和秦州大营的姜扬还是会将要紧公文传来,顾烈这一路上就没得闲多久,现在扎了营,更是密信频繁。
既然狄其野神神秘秘不肯说破天机,顾烈也就忙着政务,不去多管他,免得狄其野觉得束手束脚。
但有时候不管是真的不行。
顾烈这日从帅帐出来,正见到浑身湿透的狄其野裹着不知谁的袍子,疾步往他的将军帐走,见到顾烈匆匆忙点头行了礼,就钻将军帐里去了。
顾烈叫住跟在后面骑马慢行的右都督敖一松,问:他干什么了?
右都督敖一松是聪明人,主公问的这个他是谁,不言自明,于是翻身下马,行礼答:将军跟我们解释不清,自己跳下去测量浊河水速,还有什么带沙量。
跟着狄其野的近卫匆匆提着两桶热水往将军帐里去了。
顾烈真不知该怎么说他。
等狄其野沐浴完换了衣物,顾烈才进了将军帐,问擦头发擦得一脸不耐烦的狄其野:你今天怎么不怕冷了?
狄其野好笑道:我怕冷也没耽误过打仗啊,干嘛小看我。
顾烈反问:堂堂一军之将,若是临阵染了风寒,也不耽误打仗?
怎么就染了风寒了,狄其野坐在软毯里,不乐意地回,我这么一个强壮英武的将军,被你说得跟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似的。主公,你这样不行。
顾烈凉凉地看着狄其野无意识地往软毯里缩。
胡闹。
再强壮的人,大冷天跳下浊河,轻易也受不住。染了风寒都是最轻的。
这个楚军上下行军时唯一一个还戴着皮手套的人居然还嘴硬。
顾烈正无言,听狄其野还在那感叹:唉,怪道我那日听阿虎讲金梅记,里面有句话,叫做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金梅记?
狄将军好兴致。
照什么沟渠,不是你自己往沟渠里跳的?
顾烈一言不发往外走。
狄其野追问:你去哪儿?
顾烈没好气道:去照沟渠。
狄其野在顾烈身后,笑趴在软毯里。
*
杨平近日日子过得十分兴奋,他煞了柳家的气焰,把谢家家主叫来宫里骂了好几回,王氏和柳氏一前一后都有了身孕,更是证明他雄风尚在。
这一日忽有侍人来报,说有外族使者觐见。
外族使者?
风族已经被楚顾收服,天下哪还有成气候的外族势力?
杨平心生疑惑。
他端着架子命令道:先问问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侍人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回来禀报:他们说,他们是北方的刺伊尔族可汗手下,带来的是给燕朝丞相韦碧臣的回信。
刺伊尔族,杨平想起来了,这是一支强大的马上民族,曾经南侵大燕,先帝派顾麟笙将他们打退于狄斯刻勒山外,此后与大燕相安数年,未曾南犯。
直到今日,才又出现在北燕都城。
韦碧臣联系他们做什么?他们又有什么企图?
杨平登时惊出一声冷汗。
前有楚顾这条豺狼,难道后面还多了一条恶虎?
将他们请进来,杨平一迭声命道,都尽足礼数!
杨平并不知道刺伊尔族经历了怎样的大起大落。
当年他们南侵大燕未果,于是向西行去,从狄斯刻勒山一路砍杀至波笛海湾,征服无数高文明国家,在武力征服史上创下了无比骇人的记录。然而他们善于屠戮,却并不知道该如何治理,在征服地人民的反抗下,又一路被打回了北荒老家,半死不活窝在冰寒之地,不敢再露爪牙。
收到韦碧臣彬彬有礼的来信,刺伊尔族贵族们自己都很讶异。
然后他们派出密探混进北燕,惊喜地发现这个曾经强大的邻居竟然已经成了丧家之犬,龟缩在北方三州,时刻可能被消灭。
刺伊尔族以为,他们复兴的契机到来了。
这就是为何刺伊尔族会派出使者来到北燕。
刺伊尔族使者在侍人毕恭毕敬的引领下,倨傲地来到了杨平面前,呈上了一封更是堪称极为傲慢的来信。
杨平读罢大怒,叫人把刺伊尔族使者赶了出去。
刺伊尔族可汗在信中说,若是杨平献上北方三州,他愿意出兵,打退楚顾,救北燕皇帝一家的性命。
杨平把这封信丢在炭盆里。
不等它燃起,就又赶紧从炭盆里捡了回来。
愿意出兵救北燕皇帝一家的性命
*
狄其野折腾够了浊河,又去摆弄起了沙袋,测试怎么运用杠杆才能在短时间内把最多的沙袋卸载到同一个地方。
他摆弄完沙袋,去涿渡城下晃了一圈,非常诚实也非常嚣张地告诉城楼上浇水的守兵:明日,本将军率楚军来攻。
守兵吓得把水桶丢下了城楼。
通知罢,狄其野打马回营,无双转身时仰天一嘶,像极了嘲讽。
次日一早,狄其野就进了帅帐,兴致勃勃地对顾烈许诺:主公,今日涿渡城必破。
顾烈往摆着翼州堪舆图的帐侧扫了一眼,然后看向狄其野意气风发的潇洒面庞。
他从不怀疑这个人在战场上的惊才绝艳。
他学狄其野挑了挑眉,颔首道:那本王就,拭目以待。
第61章 涿渡之战
涿渡城。
有了狄其野的事先通知, 天还没亮, 王识献就一共派出了五队小兵去浊河取水来浇城楼, 为了保持城楼的不可燃状态,一刻不停,担着水桶上上下下, 累得老黄牛一般。
王识献也绷紧了心神,为了做出与守城兵卒共存亡的架势,天光亮起后, 他还特地身穿重甲登上了城门, 准备迎接楚军的攻势。
然而来的不是楚军。
是浩浩荡荡的浊河之水。
用沙袋围坝阻拦了两日的浊河,一朝宣泄而出, 带着不容阻挡的气势,浩浩荡荡地奔流而下, 浊河含沙量十分的高,土黄色的洪流以气吞山河之势, 眨眼间就冲到了王识献眼前,王识献吓得大喊一声,反应极快, 迅速往城楼下跑。
他兔子一般跑下城楼, 正要骑上马往城里跑,被浊河冲垮的城楼往里一垮,石砖俱下,马吓得飞快跑走。
王识献顶着头盔灵敏地左躲右躲,在许多守城将士被冲进城内的情况下, 他甚至踩着垮塌的石砖越躲越高,眼见着能用奇迹一般的走位逃出生天,也许是老天爷看不过眼,摇摇欲坠的城门终于倒下,正好把王识献拍晕了。
狄其野见城门一倒,立刻放出信号,站在安全山腰的士兵们斩断数根草绳,木架上的无数沙袋填入缺口,止住汹涌的水势,随后堪舆队带领准备好的分队一拥而上,紧急修补大坝。
这边修补大坝,那边狄其野已经率领楚军,踩着齐腿深的水攻进了涿渡城。
此战结果,已经没有了悬念。
孙武认为火攻强于水攻,《孙子兵法》中说,故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强。水可以绝,不可以夺。意思是,用火来辅助进攻明显容易取胜,用水来辅助进攻只能加强攻势。水可以断绝敌人的联系,却不能烧毁敌人的蓄积。
这话说得其实没错,狄其野也确实只用水攻来攻破城门,后续攻城还是自己带兵上阵,并没有只用水攻。
然而也有反例,战国时,赫赫有名的秦国将领白起,就在修堤蓄水后开堤灌城,用水淹没楚国鄢城,其后不管不顾,任水淹死全城三十五万军民百姓,因为尸体都顺水势被冲至城东,泡水腐尸堆积成山,至今鄢城城东的坡地都被称为臭池。
白起其心之狠,冠绝古今,不怪是天下第一屠夫,他手下近两百万亡魂,史称人屠。
所以,这就是狄其野为何要自己跳下浊河去测水速和带沙量。
水势易借难收,假如像白起那样放水不顾,涿渡城与战国鄢城必然是一个下场。而想要收水势,反过来一个弄不好就容易牺牲楚军自己的兵卒,故而狄其野十分小心,宁可自己大冷天跳浊河,也不想让自己手下兵卒无谓牺牲。
顾烈被狄其野小心安排在水淹不到、能看清战场全貌的山坡上,还没看到最后,顾烈猜出了狄其野的布局,带领近卫王师打马下了山坡,赶到涿渡城外西北方向的涿道。
狄其野领兵攻入涿渡城,把战场交给五大少,他带领一队亲兵施施然从西面城门出了城,绕入涿道,就等着把外逃的北燕守军将领一网打尽。
他踏上涿道,却见到已经等在那里的顾烈。
狄其野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带着亲兵与顾烈汇合,笑说:谁说主公只擅水战?
顾烈不吃他灌来的这口迷魂汤,坦言道:我是窥得全豹,才猜到你的后招。要是这样都猜不到,我能带兵才是稀奇。
主公过谦了,狄其野指着慌乱逃入涿道的北燕将士,实事求是地说,不止有人猜不到,还自投罗网呢。
楚军一拥而上,把这些北燕逃兵粽子似的绑起来。
顾烈无奈地笑了一下,又收敛了表情。
他有心想说说狄其野莽撞,可这话没法说,狄其野做事确实都占着理。
顾烈要是说他不爱惜自身,这难道说狄其野爱惜兵卒是错?顾烈要是说他太过急躁,可以把方法教给堪舆队再由堪舆队去测量,这难道说狄其野不该及时把握战机?
顾烈脑内演练攻防,发现不论自己说什么,狄其野都有能回嘴的话,而且狄其野很可能就是会这么回嘴,占着理反过来气他。
所以顾烈不想说,但他心里又拧着。
本来么,要是一般君臣,这种时候,主公大可以为胜仗高兴,把狄其野好好表扬一番,或许再称赞几句狄其野爱护将士,这事就结束了,没什么可担忧皱眉的。
可是
近卫的回禀打断了顾烈没理出个头绪的沉思。
主公、将军,近卫急忙禀报,敌将王识献跑了。
跑了?
狄其野挑眉,惊奇道:怂人命大。
顾烈凝神细思,对狄其野道:附近二城,若即刻出击,是否有把握拿下?
狄其野一愣,笑道:我领兵去攻,只需一夜。派他们去,一天一夜足矣。
片刻后,顾烈下巴轻抬:就派他们去吧。
狄其野潇洒一礼:末将领命。
话音刚落,骑着无双往涿渡城去了。
顾烈一边帮他善后,一边接着想,可是,可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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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识献确实是怂人命大。
他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在倒地的城门下面,幸运的是,城门虽然拍晕了他,但最终是倒在了城墙垮塌的落石落砖上,没有把他压死。
此时楚军已经打入城内,王识献悄悄探出头去,看到楚军已经破入城门,立刻又缩回了门板下。
王识献拼命把身上的重甲厚衣全都脱了,丝绸里衣也脱了,只穿着为了展示自己廉洁的蓝布外袍,用力在泥水里搓了搓,这才往身上一裹,灰不溜秋地爬出城门门板,匍匐而行,钻进小巷才一路疾奔。
王识献仗着一早就思考出了数条逃生路线,成功抢在楚军之前,从北面逃出了涿渡城。
所以说,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他对杨平发誓不到山穷水尽,绝不让楚顾军队踏足翼州一步。那现在城也破了水也尽了,楚顾把涿渡城打下来,也怨不着他。
王识献在王家守军的城池要了匹马,然后不要命地往燕朝皇宫奔去。
杨平还没收到涿渡城城破的消息,衣衫褴褛的王识献就出现在他面前。
陛下,王识献满身泥水,活生生瘦了三圈,往杨平脚底下一扑,嚎啕大哭,狄其野用兵歹毒,放水淹城!末将本欲与将士们共存亡,奈何亲兵以命救我出城!陛下,涿渡城惨败失守!请陛下赐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