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人胜,惨胜。
无边战场变成无边坟场,仙魔尸身悬浮在半空了,几乎不见完整尸体,大都是残肢碎骨。无声的杀戮结束了,八方仙魔丧尽,只有十七个拿人幸存。
三天前,此间生灵铺满星空,浩瀚大军眺望无绝;三天后,万万生灵、强大仙魔就只剩下十七个人。
十七拿人。
依旧静寂,十七个拿人抹去了脸上的血浆,彼此对望,十七人中没有那个头戴大砂锅样金冠的首领,大拿首领战死……
突然,玄光氤氲,七彩仙芒流转开来,邪庙中人眼中的一切、与战场有关的一切,残碎尸身、散落宝物、包括最后幸存的十七拿人,都在玄光中迅速模糊、迅速浅淡,短短几个呼吸功夫便告消失。
全都不见了
轻飘飘地抹去一切后,玄光也随之消散。
苏景等人仍在邪庙中,邪庙仍在安静的星天内,环目四顾、远处点点闪光,远处的星斗泛着光芒,平静安宁。
“海市蜃楼……结束了?”裘平安的语气犹豫。
没人能回答他,苏景与甲添、叶非、蚀海低声商量了几句,之后邪庙开始腾飞,暂时还想不到什么,先四下里转转看。可是才飞了盏茶功夫,忽然‘啪’地一声脆响传来。
声音清脆,不算如何响亮。冷天的时候,将热水倒入冰冷瓷碗时候,碗会突然炸裂。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声音了。
这声音并非邪庙之内的动静,它来自外面……四面八方、穿透冥冥,无法分辨方向却真实存在的脆响。苏景等人赶忙凝神戒备,但周围重归寂静,再没声音了。
等了半晌不见异常,邪庙再度启程,向着看上去最近的一块星石飞去,一晃三天平安无事,只是那种‘碎裂’的轻响又出现过两次。‘大战’结束后三天,正行进中的苏景等人忽然发现自己被包围了:
南方、西方、东方。视线尽头显现法云。向着邪庙所在急扑而来!
邪庙顿止前进之势,寺中人严阵以待。
南、西、北三个方向的法云浩浩,渐渐铺满视线,直到相距邪庙百里云驾停止。跟着浓云散开:大军。充满视线、遮蔽一片仙天的怪物大军:石头巨人。各种怪兽、披着甲胄肋生双翅但四肢着地不会站立的‘人’。
再过一阵。头顶上银色云驾铺满,成压顶之势;脚下百里处灰雾滚滚,没有叶子的怪树在烟雾中疯长。只有东方是空旷的。
但东方并未空旷多久,不多时百万拿人来了,闲散怠慢、说说笑笑的行军。
跟着头顶大砂锅样金冠的拿人首领出列向前,其他几家怪物首领也离阵……谈判破裂,身披羽毛胸前戴着宝镜手里拿着小旗子的怪物从天而降,再谈、仍未谈拢、开战。
一切又告重来,三天恶战、无声杀戮,仍是以苏景邪庙为心,无论谁都誓死不退,最后十七拿人幸存,玄光再起抹杀一切。
唯一不同的,这场恶战进行到两天半的时候,苏景等人又听到了那声‘啪’的脆响。
再之后的一段日子,很长一段日子……三天又三天!
三天恶战,三天平静,三天恶战,三天平静,如此周而复始,仿佛甩不脱的轮回。苏景等人始终没能抵达那颗看上去最近的星,不是那颗星距离他们多遥远,而是‘一动皆动’,无论苏景向前向后又或者上下左右,只要他一动这整座‘宇宙’都随他而动,大家永远保持一样的动作、一样的速度。
所以无论邪庙怎么动,其实他永远都是‘不动’的,只能待在‘原地’:战场中心。
这片空间始终寂静,除了偶尔响起的‘啪’脆响。脆响也并没什么规律,最长一次整整七个月未曾出现,最频繁一次,一天里接连响过十三声。
“多久了?”甲添问苏景。
“七年。”苏景回答。从他们破去风暴进入这片莫名世界,被困整整七年了。
七年虚度,但绝非‘听天由命’,众人不知想过多少办法。
简单粗暴的比如催动全力轰击虚空,想要以力破境,没用处的法子;
投机取巧的比如甲添发动归旗咒,想要直接退回他的九龙地去,身咒发动了,他消失了一下然后又活生生出现苏景眼前;
聪明些的比如分散开,怪境不是永远以邪庙为中心么,大家四散飞去,此界‘定中心’的法度又当如何再行转?可怪境怪法从容得很,他们分散成多少路,这片星天就分散出多少个一模一样的世界,每个人都一方世界的‘中心’、随便跑随便飞,无论飞得多快飞出多远,三天后每个人都能遭遇那场大战,长久如此,非但破不了境,众人怕是都会失散了,没用处的法子;
严谨些的比如苏景接连一年仔细关注着小乾坤的时间与怪境时间的对比,最终笃定确定,‘三天又三天’只是重复,并非轮回。重复与轮回,听上去颇多相似,实际却有天地差别。重复是时间始终向前流淌,把一本《屠晚》看完,放下,再拿起这本书重新看一遍,并且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的不停地看下去;轮回则是时间倒跃,把《屠晚》看完,放下后过不久,时间倒流又再开始看……永远都是在看第一遍,即便保留了记忆,从时间意义上说,无论第几次手捧书本,其实都是第一次在看这本书。是重复,不是轮回,算是有个不大不小的发现,可是对离开此处并无帮助,没有用处的法子;
还有,苏景进过破烂囊,这次真遇到大麻烦了,希望囊中心猿意马能够指点出路。何况每隔三天就重复一次的大战本就与拿人有着莫大关系,奈何囊中大拿似是修炼到一个重大关键地方,心猿意马一个直挺挺的躺着,一个全身僵硬地站着,周身上下青绿色邪光乱窜穿,入定之中,根本看不见也听不见苏景。倒是破庙中的大鬼主,他还在爬着,额上贴着神符睡得香香的。
“七年了啊,再算上抽风十五年和来时路上那些散碎时间。这可快要耽误夺宝了。”甲添嘬了下嘴巴。真失落,说话间,他右手伸出、五指并拢入剑,缓缓刺入了自己的左肋。
苏景略显诧异:“这是作甚?”
“这法子我不愿意用。怪疼。”甲添的右手掰下了一根左肋。跟着左手如样、又掰下了自己一根右肋骨。
左右各自一条肋骨之后。甲添又拔下头顶一根头发,脚后跟上取了一滴血,对苏景摆摆手:“最近七天里莫打扰我。我要施法。”
……
甲添取骨摘发采血行阵布法之际,又一次灵宝秀色传透仙天,这一次的秀色不再是冥冥之景,而是真实声色!由冥冥入实在,任谁都能晓得,瓜将熟蒂将落,灵宝真正出世之日掐指可待。
也是因为秀色边变作真正声色,宝物所在范围立刻被缩小许多,西北偏北的一片地方,百扎范围、必在其中。群仙蜂拥而至。
宝物将出、范围缩小,无数仙家躁动。
但西天极乐之人、九相大菩萨的心情不是很好,宝物将要出世的范围他早都搜索过了,之前未能察觉异状的……这种事可大可小,或许佛祖宽宏大量,知晓宝物未出世前有它的自保办法不那么容易被人找到,不和手下计较什么;可若佛祖今次不愿宽宏,治下一个‘渎职怠令、搜索不利’之罪,九相大菩萨自忖,即便自己在西天地位非凡也有领罪的份。
弥补办法只有一个,拿下宝物献去西天!若未出世前未能仍未能寻得它,那它出世后就要拼出一切去争夺,哪怕身毁神灭。
……
七天转眼过去,刚刚成阵、且已催动大阵行转重法后的甲添有些虚弱,坐在邪庙里,看着前方不远处正谈判的‘大拿与各族仙魔首领’,口中对苏景道:“头顶发、脚跟血、两侧肋骨各一条,是为‘上下左右’,我为天子主掌世界,布下这样一阵,可颠倒乾坤混乱阴阳……要是本尊在此施阵肯定是能破去这怪境的,身外身……威力还是不够。”
怪境有方向,可这里的方向永远以‘人’为心,随变而变,这不是正常秩序,甲添在用‘颠倒乾坤’来破境是以毒攻毒,路子应该是不错的,可惜威力不够,不能把大家带出去。
苏景徐徐吸、徐徐呼,一口长气吞吐:“我还有个办法,或能离开此处。”
甲添心思精明,微笑道:“当是迫不得已的法子吧,先说说后果,如果失败了会怎样?”
“会死。”苏景应道。
甲添的目光有些闪烁:“都得死?”
“你没事,我死。”若苏景死,与他生死牵连的众人必也无幸,这几天甲添施法时候,苏景已经和蚀海等人商量过此事,可如今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虽然只是个身外身,甲添也珍惜得很,闻言立刻放松下来,催促:“哪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快试试。”
“须得你帮忙。我先和你说一说究竟。”苏景面色平静,其实他心里怪烦的,烦这破地方。
……
“太空旷了,破地方。”莫名虚空里,不听随风轻轻飘着,自言自语:“不过这里的景色很好看啊。”虚空其实很美的,此间天空七彩流转,奇光旖旎,时刻不停地变化着,染出无尽光怪陆离。
“一个人飘着怪无聊的。”不听咬了咬嘴唇,很快又微微笑:“正好可以看看书。”她的挎囊里有好多书,《屠晚》《屠晚后传》《屠晚前传》《屠晚之离山剑曲》《屠晚之笑语盈盈》……中土世界一本名叫《屠晚》神鬼传奇大火大卖了一千多年,各种各样的衍生异志不计其数,跟风之作无数其中不乏精品。既然都顶了‘屠晚’这个大名头,内容或多或少也都和离山小师叔沾边。不听飞升前特意搜罗人间,把能找到的所有‘屠晚前后屠晚之’都带上了天。
“不知多久才能出去。”话出口,不听的目光曾有一瞬黯淡,但下一瞬又告明亮:“他在找我呢。”
出了很想念,不听没事。身体好好的,只是没什么力气;精神好好的,挺健旺更没疯,自言自语只是幼年还在莫耶时候,阿爹教给她的一件游戏,从坏事里找出好事。
两个人玩会更有趣些。一个人也能玩。
小妖女就在自己和自己玩。不过这种游戏不能玩太久。找着找着万一要是找不出‘好事’可就扫兴了。所以不听的自问自答就停在‘他在找我呢’,开开心心地伸手一拍乾坤囊,取出一本《屠晚之三千》。
书太多了,不听还没看过几本。翻看不久。她忽然哎哟一声。跟着笑了起来,屠晚之三千,名字听上去颇有禅意。不料却是个香艳故事。狐女缠绵艳鬼悱恻,‘三千’之说取自两千一百漂亮女鬼与九百妩媚狐妖……其实也只是香艳而已,算不得太过分,而且还挺好看的。
风上,小妖女翘起二郎腿,躺着看书。她看得很慢,这可不能动用仙家目慧去读,否则一千本书用不了燃香功夫就能尽数看完,得收起‘心智’慢慢来读。
读到一半,佑世真君与笑语仙子联袂出场,点化为情所困的两千一百艳鬼与贪迷情爱九百女狐,小妖女忍不住又笑,未掩卷但目光暂时离开故事,看到佑世、笑语神仙眷侣出场,总会勾起些心思的,亮晶晶的眼睛望向光彩扑朔的天空:“小贼啊,我再最后给你说一遍,你唯一将功赎罪办法只在:帮我找到苏景!”
若非小贼贪恋宝物,不听也不会陷入如此境地,这时候说不定早就和苏景团圆了。简直有罪,罪大恶极。不听可不是护短的人,既然小贼犯错了那就得罚她,罚她将来帮忙找回苏景,非如此不能小贼赎罪。如若不然、不然就不然吧。
而最近二三十年来,不听对小贼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动念联系彼此传讯还不成,但两人本命相连,不听能感觉到小家伙性命安稳,且这片虚空似也与小贼有着莫大关联。
由此不听时常会对天空喊话,没道理可讲的,她就是觉得,自己对天喊话小贼能够听得到。
喊完了话,不听重新开始想念苏景。
想念着,她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将手放下的时候,忽然在身侧碰到了什么。
此界虚空,空空空,除了她之外什么都没有,不听吃惊不小,立刻转头向着身侧望去:身边多出了个人。
身穿青色插肩长袍之人,何须去寻袍上的隐绣标记、只消眼光一扫不听就能认出它是离山剑袍;年轻男子,面上带了些倦意似是困了,可他的眼睛清澈异常……不是苏景又是谁。
不听躺着,在右,苏景趴着,在左。头并头面对面四目相对。
第一刻,不听愣住了。
第二刻,不听使劲眨眼,真的感觉到心尖儿颤颤,他还在!
第三刻,不听开口,不止心颤声音也在颤:“小贼……别、别闹。”
“不是小贼闹的。”苏景开口了,仔细听得话也能听出他的声音发颤。
小贼出事前她在收一件据她说是‘了不起得没法再了不起’的铃铛,要真挂起那枚铃铛,她弄个幻境来糊弄不听,太轻松的事情了。
不听又仔细看苏景,先看他的眼睛,再看他的眉毛,左眉四百十三根,右眉四百二十根。数目没错的。
一来以苏景在凡间的修为,真身稳固、自己好端端地掉头发掉眉毛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何况飞仙后再得金身;二来,不听晓得除了自己之外,不会有人那么无聊去数苏景有多少根眉毛,小贼肯定也没数过,幻个苏景也不可能把眉毛数都对上。
如何确定他是真正苏景,不听靠数眉毛的,可即便确认了,她还是不信……不是不信,是不敢信,怎么跟怎么他就找来了,怎么跟怎么他就趴在身边了。
不听不是没想过苏景回来救自己,她想象中的场面可不得了,苏景动千盏金风神雷霆怒斩虚空境、苏景纵无边烈焰烧去苍穹玄光,苏景执剑斩灭因破境而出的反噬,苏景背着金光闪闪的翅膀从他劈开的那道狰狞天裂中飞下来……
雷呢,火呢,剑呢,翅膀呢?不听对苏景道:“不信。”
噗。苏景对着不听吹了口气,大概是吹灭蜡烛的力气。
他吹动了不听留在前额的几缕头发,发梢扫脑门,痒痒的。
不听的眼睛亮极了,可她还是摇头:“不信。”
“带枣上来了么?”苏景问:“来个吃。”
不听爱吃零食,挎囊里总装着包包裹裹的蜜饯糖果。江南的蜜枣是她喜欢的,总会带着。果然,不听的囊里有枣。
伸手取出一枚蜜枣,快吃完了,还剩最后三颗,分他一个。
苏景接过枣子,放入自己口中、嚼,然后喉结滚滚,咽下:“我把枣吃了,我是真的。”
不听眼中已经有了笑意,但依旧摇头:“就凭吃个枣?不信……”
噗。苏景又对不听吹了口气,好像刚才‘吹蜡烛’那样,不过这次吹气中带了些蜜枣香,还有一棵蜜枣核。
枣核轻轻打中了不听的额头。
“啊呀。”不听失笑。
她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因心爱之人的一个小小恶作剧而起的笑,却在开始后就停不下来了,她没完没了的笑,而且光笑是远远不够的,只是现在的力气微弱,没办法去跳一跳或者翻跟头什么的,不过身下的风又轻又软、打滚就很容易。
不听打着滚的笑。
她打滚去了,《屠晚之三千》就留在苏景身边。
“你在看书啊。这本我没看过。”苏景拿起书,随便一翻,一本书的内容全都落入眼中:“你……看欢喜作?”
不雅之作,男女秘事一类的书在中土凡间被唤作‘欢喜作’,海鲜三千算不得真正的‘欢喜本’,但难脱香艳二字。
“嗯。”回答肯定,语气肯定,不听笑着滚回来了。
遥遥离别,辛苦寻觅,再相见时无风无雨,好平静的重逢。一颗蜜枣胡一本欢喜文,一个苏景一个不听。
小妖女笑得春花灿烂,小丧修背心鲜血侵染。
二合一,今天的更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