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云初微的人都晓得,这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她心肠软,对在意的人掏心掏肺的好,她也冷情,绝对不允许背叛,否则一旦让她发现,她能用百般手段让你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
凡此种种,其实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只存在于旁人嘴里的“听说”中。
苏府和国公府是一家人,也的确走得近,但苏府这头的人很少见过云初微动怒,尤其是鲜有机会去苏府的下人们就更不可能得见过了。
所以云初微今天在苏府大动肝火,震撼效果不是一般的大,但凡在场的人,就没有不被吓傻的,便是连小孙氏这样见惯了大场面的人都忍不住心颤。她自主持中馈以来,罚得最严重的的也就是把手脚不干净常会小偷小摸的婆子给打板子发卖了而已,但要说像今日这般眼睁睁看着把人给活活打死的,这绝对是头一遭。
一直到周嬷嬷的尸身被婆子们给拖出去,小孙氏都没能从刚才那一幕缓过神来,再看云初微,只见对方那双眼睛死气沉沉,冷鸷得可怕。
“九婶娘……”
不知道为什么,对上这样的云初微,小孙氏腿肚子都在打颤,声音不由自主就弱了下来。
云初微从远处拉回视线,看向小孙氏,面无表情地吩咐,“我先去灵堂了,余下的事,你自个看着办。”
小孙氏毫无意识地点了下头。
云初微大步离开,跟着领路的下人来到灵堂。
去年中秋才一起守过灵的那几位,今年又重聚一堂了,个个披麻戴孝,每个人的脸色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些不好看的成分。
原本吧,他们中的某几位,只要守满老太太的孝,很快就能回到任上官复原职,可谁能想到,这才一年不到,老太爷就“寿终正寝”了。
如果说老太太头上他们还能勉强挤出几滴眼泪聊表孝心的话,那么到了老太爷,就连装都不屑装了,一个个首先想的都是自己的利益,全然把书香门第的家风和规矩扔到一边。
看到这样一群不甘不愿来守灵的人,云初微内心的怒火更是蹭蹭蹭往上涨,这都什么时候了,赫连缙铁了心要将苏家打压到底,他们还不拧成麻绳一致对外,光顾着自己的利益能顶个屁用!
云初微很想开口说道几句,可在整个苏家,她的地位有些尴尬,说她有发言权吧,头上还有个太夫人,前头还有个夫君顶梁柱,说她没发言权吧,同辈里除了玲珑郡主,就数她的身份最尊贵,御封的。平时要哪里瞧不顺眼了说几句,同辈的这几位以及下头的小辈,谁也不敢顶她半句嘴。
云初微忍了又忍,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走到棺木前上香烧纸钱,转身见到太夫人在一旁默默流泪,她挪步过去轻声劝慰,又拿出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
太夫人鼻头通红,随意抹了把脸,眼泪汪汪地瞧着云初微,半晌说不出话。
云初微能理解太夫人的心情,她或许并没有爱过这个男人,甚至连多一分的感情都没有,但他们曾经有过夫妻之实,她更是为他十月怀胎生过一个儿子。
哪怕她只是个妾,哪怕她活得卑微,可曾经的曾经,她也是个满怀希望的人,希望这个男人能解救她锒铛入狱的父亲于水火;希望自己被冯氏陷害的时候他能站出来澄清;希望他某天能想起来,在那偏僻的丁香园内,住着一对无人问津的母子,他们的日子过得连苏府的狗都不如;希望……
希望越多,失望越大,但凡是太夫人所希望的,老太爷就没一样是满足过她的——父亲被酷刑折磨死在狱中;被诬陷的时候,他选择了沉默,任由他的正妻为所欲为,任由谩骂声嘲讽声都往她身上刺;丁香园她待了十数年,直到儿子出息了,被圣上御封为国公爷了,老太爷才把自己那对于后宅为数不多的记忆给扒拉了一通,最后费力地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
奢求得太多,当年的太夫人或许不是个合格的妾,但却是个合格的母亲,为了苏晏,她一忍再忍,忍不了还是继续忍,背负一生骂名,收获一身顽疾。
眼前棺木内这个男人,到死都没能给她留句话,记忆中,他给她的,只有他私人名下的几处暗铺,他说那是给她的补偿,又岂知她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些,她只想知道当年自己月子里被强要,被冠上“不要脸的狐媚子”骂名,被冷落在丁香园的时候,他在做什么,他又在想什么,可曾有那么一刻觉得对不起他们母子对不起她,可曾有过那么一刻的后悔?
“娘,老太爷已经走了,您节哀。”除了这句,云初微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劝她,因为这种时候,任何语言都显得特别苍白特别无力。
苏晏跪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向这边,吩咐云初微,“微微,你先带娘下去歇会儿吧,这里有我们就行了。”
云初微扫了一眼跪灵的那几位爷,也不管符不符合规矩礼数了,直接挽着太夫人的胳膊就往外走,一直将她送到偏厅休息。
“娘。”
见太夫人还是泪流不止,云初微轻叹一口气,“您啊,就是心思太重了。”
太夫人再次抹去一把泪,摇头,“不是心思重,只是觉得他不该这么早就走了的。”
假如你恨透了一个人,连做梦都想着那个人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拿出十足诚意跟你道歉,可是在那之前,你却突然得到噩耗说他已经死了。
那样的无力,那样的抓狂,会直接将人给摧垮,甚至有什么地方空了一大片,怎么都填补不回来。
云初微觉得,太夫人如今大抵就是这种心境,她不想让老太爷死不是因为对他有感情,而是想让他活在忏悔中,多活一天就多忏悔一天,只可惜天意弄人。
哦不,或者说,九爷失策了。
这次赫连缙的行动,云初微和苏晏都没来得及防备,毕竟老太爷是将养在内宅的,那样一个只余脑袋其他部位都入土了的糟老头子,谁再有异心也断然不可能将主意打到他头上去。
正是因为笃定老太爷两三年之内都不会有身体上的变故,夫妻俩才会忽略了这一块,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老太爷这条命已经成了赫连缙的囊中之物。
老太爷生前在内阁任职的时候门生遍布,这次得到他寿终正寝的消息,前来吊唁的人不少——小时候曾受过他指点教诲的魏王赫连洵,梁王赫连睿,就连他那三姑爷秦右相也是其中之一。另外,宜清长公主竟然也亲自来了,着实让在座所有人的狠狠倒吸了一口冷气,想着苏家这是祖坟冒青烟了吧,要不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苏家祖坟冒没冒青烟云初微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就快要冒烟了,客人前来吊唁,某两位爷竟然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还传了一部分入那些贵人的耳朵里。
贵人们教养极好,何况这又是丧宴,当然不可能拿出来调侃谁。
这事到最后是苏晏出面解决的,云初微不知道九爷跟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他们听完九爷的话以后,一个个灰头土脸地滚回原来的位置跪好,彼此之间那叫一个亲和,仿佛先前的一切都只是外人的错觉。
宜清长公主特地挑了个机会与云初微“偶遇”,于是俩人在后园子的花亭里坐了。
“长公主单独找臣妇,是有什么要紧事吗?”云初微起身亲自给宜清长公主烹茶。
“上次我寿辰,由于客人多,对青鸾夫人多有照顾不周的地方,你见谅,我今儿来,一是为了吊唁,二则,想看看你。”
云初微扯了扯嘴角,并没多说什么,看得出来,这位长公主是一心想要帮赫连缙拉拢苏晏。
只可惜……
若是让她晓得赫连缙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真小人,不知道宜清长公主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处心积虑为了她兄长的孩子而操心这个操心那个。
“臣妇很好,有劳长公主挂念。”
宜清长公主自来熟地拉过她的双手,“我都听玲珑说了,你是个聪明孩子,若有什么实在解决不了的难题,别犹豫,直接来找我就是。”
语毕,就要去扯腰间的配饰作为信物送给云初微。
说实话,若非长公主性子讨喜,云初微早就冷冰冰几句话把她给打发了,这时候别说给她信物,就算给她金山银矿,但凡与赫连缙沾了边儿的,她都要统统扔掉。
只不过对上的人是宜清长公主,这如何婉拒就成了云初微心头的难题。
正在僵持的时候,宜清长公主身边的大嬷嬷突然进来禀报,“长公主,咱们府上来了一位客人,直接点名要见您。”
“见我?”宜清长公主蹙了蹙眉,“对方可有自报身份?”
“没。”嬷嬷摇头,用商量的口吻道:“长公主,咱们是不是先行一步?”反正香上了,该烧的纸钱也都烧了,再留也没什么意思。
宜清长公主缓缓站起身,对着云初微笑了笑,这才跟着自己的人离开。
来长公主府的这位穿着披着兜帽披风,宽大的帽沿遮挡了她大半张脸,看不清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挥手屏退左右,宜清长公主请她坐,“说吧,你这么着急找我,所为何事?”
“长公主,是我。”
兜帽被掀开,露出里头一张风华绝代的脸。
宜清长公主喝茶的动作顷刻僵住,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骆岚,“你……你是?”
“我是骆岚。”她微微一笑,“货真价实的骆岚。”
“你是骆岚,那之前死在冷宫里的又是哪位?”总算宜清长公主还保持着几分冷静,都这时候了,还没被骆岚这张脸给吓得六神无主。
“诈死。”骆岚语气肯定地道:“提前用了药,让所有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再找机会从坟地爬出来,之后就一直东躲西藏。”
“这么说,你没死?”宜清长公主脸色又是好一番变化。
“其实在你们眼里,骆皇后不复存在,骆岚这个女人更是早就死在冷宫里了,所以现在的我,活着与死了没多大分别。”同样都是不可能被世人承认的身份。
宜清长公主听出来她话里有话,“说吧,你想做什么?”
既然是诈死,那就不可能什么计划都没有,骆岚这个女人,到底是想回来搅弄局势还是做点别的?
“再过几天,皇上的仪仗队就得开路去行宫避暑了。”骆岚道:“我希望长公主能带着我一起,然后找机会让我和皇上见上一面。”
宜清长公主拧起眉毛,“你是诈死,一个连皇上都敢欺骗的人,凭什么让我相信你?你嘴上说只是想单独见一面,谁知道会不会暗藏祸心,更何况皇帝好不容易从那件事中解脱出来,我不想再一次看到他为了谁伤透心,哼!想让我带你去见皇上,门儿都没有。”
骆岚早料到是这种情况,苏晏说过,她必须自己找时机,找到能让宜清长公主不那么排斥她的时机,只是骆岚没有照办,因为在此之前,她听说了苏家老太爷的事情,有些怀疑到赫连缙头上,担心这孩子会在黑化的路上一去不复返,所以想尽可能地挽回。
苏晏那头指定是说不通了,而自家这个混世魔王的性子她却是再明白不过的,要想让他亲口说出“对不起”三个字,以目前的情况来说,除非她与皇上相认,再把所有的事悉数告知,看赫连缙知道真相以后会不会惭愧,会不会后悔,否则其他法子对他根本就不管用。
“长公主,我是真的有十万火急的事儿必须与皇上相认,还望你成全。”要是再不去见皇上,赫连缙说不定还会丧心病狂地拿苏家人开刀,骆岚自己就欠了苏晏欠了苏家一辈子都还不完的恩情,又怎能放任儿子去做这丧尽天良的事情?
宜清长公主打量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既然你都没死,那么,骆家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