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找来银针,戳破指尖,挤出几滴血来,反复试验了几次才弄清楚易白给他下的“毒”。
其实是一种只对孕妇有影响的东西,苏晏误服,会在开初感觉到头晕乏力,浑身出虚汗,过了那一阵就没什么副作用了。
但如果是云初微服下,便会每夜做噩梦,若是不禁吓的,很可能会因为过度恐慌而小产。
可以说,这种毒,比砒霜还烈。
苏晏凤眸内陡然森冷下来。
易白竟敢对微微下这种毒,还指望他会给他看诊?
做梦!
直接去书房,苏晏写了封密信,让情报线上的暗卫送出去给还在临城等云初微的萧忌。
这一夜,苏晏在南境的所有暗卫齐齐出动,包围了易白的马车。
两伙人打得火热朝天,萧忌趁其不备,于房顶上拉弓搭箭,羽箭破窗而入,刚好射中马车里的人。
那人却不是易白,他早料到苏晏会对自己下手,所以弄了个手下进去顶替。
长街转角处,易白负手而立,紧抿着薄唇,眼眸幽深地看着这一幕。
金鸥数次欲言又止,眼看着他们的人一个又一个倒下,终于忍不住开口,“主子,再这么下去,咱们的人就得全死光了。”
易白轻轻“嗯”一声,没再多说一个字。
金鸥急得脑门冒汗,“主子……”
易白转过头,看他一眼,“金鸥,看到宣国公埋在南境的暗桩了吗?”
金鸥很纳闷,这种时候,主子不是应该关心自家手下一个接一个被宣国公的人杀了么?
腹诽归腹诽,金鸥却不敢真的把这些话说出来。
“是,属下看到了。”金鸥抱拳。
易白轻轻笑了一声,“用我七个护卫,引出宣国公在南境的所有势力来,不算亏。”
之前在军镇上,易白之所以会用那种卑鄙的毒,有两个作用。
其一,他想试探苏晏在医术和毒术方面的造诣如何,能否成功分辨出他下的是什么毒。
其二,他算准了苏晏一定不会让云初微把点心和茶水都吃下去,那么一旦苏晏晓得那种毒的作用,必然会非常愤怒,继而派出自己的势力来剿杀他。
易白就是想看看苏晏此人到底对外隐瞒了多少实力。
今夜一看,宣国公果然深藏不露,光凭那二三十个身手了得的暗卫,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培养出来的,起码,他那七个顶级护卫全部栽在苏晏手里了。
易白看着苏晏的暗卫们离开的身影,低低笑了一声,昏暗中,冷白面容更添森然鬼气,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金鸥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实在摸不透主子到底在想什么,七个顶级护卫都死了,竟也能笑得出来么?
“本座没说错,南凉果然卧虎藏龙。”易白转过身,宽袖一拂,踩着初秋碎月回了客栈。
——
东城镜花水居。
陆修远还没睡,将轮椅转到窗前,用手轻轻推开窗棂,抬目看向天上的月亮。
“少爷,宣国公不知何故竟派出大批暗卫刺杀易国师。”宛童立在他身后,躬身禀报。
“易白死了吗?”陆修远问。
“易国师找了替身。”宛童道:“马车内的人不是他,所以,他本人应该毫发无损。”
陆修远长睫微垂,“可知易白的行踪?”
“暂时不知。”宛童摇头。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陆修远摆摆手。
宛童很快推门出去,屋内又陷入了沉寂,仿佛从没有人来过一般。
一炷香的时辰后,外面传来敲门声。
陆修远头也不回,淡淡一声,“进。”
外面的人推门进来,修长高大的身影被烛光拉长,在地上留下一片阴影。
“易国师,忘了陆某曾经说过什么吗?”陆修远依旧没回头,面色沉静,看向窗外萧索的秋夜,“你敢动她一根汗毛,我便倾陆家滔天财力灭你北燕一个丞相府。”
易白唇角噙笑,丝毫没被他威胁到,“本座很好奇,北燕那么多世家大族,陆少爷为何偏偏对丞相府有着如此深的恨意?”
夜色下,陆修远纤长的睫毛有些颤,片刻后恢复如常,“易国师此言差矣,陆某在乎的,只有那个人,谁敢动她,我就灭谁,你要不信,便试试看。”
易白自己拖了个圈椅挨着陆修远坐下来,眉梢轻挑,“前几日青鸾夫人要通过募兵的方式去南境,那本该是本座下手的最好时机,用她来威胁宣国公再适合不过,只可惜陆少爷你从中作梗,给本座下了一剂猛药,说只要我放她安全到达南境,你就告诉本座一个关于我自身的秘密,如今,可以说了吧?”
陆修远偏头看着他,微微一笑,“只要你有足够的承受能力,我可以说。”
易白呼吸一窒,万年不变的森白脸上难得的添了几分害怕。
他犹豫一瞬,猛地偏开头,视乎不敢再与陆修远对视。
又似乎,是害怕真的从陆修远嘴里听到那个真相。
“想听么?”陆修远语气淡淡,面色无波地看着易白。
易白宽大的锦袖中十指攥得死死的,指甲掐得掌心生疼,胸口因为喘息而起伏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他颤着唇道:“别说,你给我线索,我自己去查。”
“你想查什么?”陆修远问。
易白道:“我想知道,这么多年,到底是谁在背后布局,让我一步一步顺着他铺下的路走?”
他还在娘胎时,生母就被人下了慢性毒,所以他一生下来就是病体,他父亲无奈,只能将他送去道观。二十多年后,他以卓越的资质成为了北燕最年轻的国师,受尽百姓爱戴。但北燕当朝宣宗帝自封他为国师以后态度就来了个大转弯,不仅不待见他,还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这次来南凉的途中,他遭遇两拨刺杀,第一拨情况不明,第二拨,很明显就是宣宗帝安排的。
关于宣宗帝不待见他的原因,他始终都没能想透。
陆修远深深看了易白一眼,挪回视线,幽幽道:“根据陆某收集到的信息,易国师你是因为生母被下了慢性毒,所以生而带病,多年难愈,对么?”
易白静默不语。
对他来说,这是奇耻大辱,所以从不轻易在人前提起。
陆修远轻笑一声,“能成功把易国师养成病体,又经过二十年的调教让你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一举成为北燕受人尊崇的国师大人,再想办法让宣宗帝与你反目,背后之人可谓是用心良苦了。”
易白双目圆瞪,“你说什么!”
“你不是要线索么?”陆修远莞尔,“这就是线索。”
易白面上出现了难以置信的表情,这叫什么线索,这直接就是答案!稍微有点脑子的人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想通陆修远所说的这番话里面,唯一能渗透全局的,只有一个人——易白他爹,易丞相。
“不可能!”易白双眸通红,手指死死捏着圈椅扶手,像一只将要发狂的兽。
父亲从小就待他极好,并未因为他是病体而嫌弃过他,哪怕是将他送去道观,也会隔三差五就亲自去看他。
他被封国师以后,有了自己的府邸,父亲更是会常来与他下棋聊天,父子俩的融洽关系,在北燕京城已经传为一段佳话。
父亲那么重视他,怎么可能会害他?
“你到底是谁?”易白眼眸中的腥红未退,死死瞪着陆修远,“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陆修远神态一如先前,温温淡淡,“作为产业遍布整个南凉的首富,陆某要想知道一件事,很困难么?”
易白身形一晃,那种心中信仰一瞬间倾塌的巨大落差感让他接受无能,颤颤巍巍站起来,脚步虚浮地朝外面走去。
他从来没见过娘,自出生起就每天吃药,外面的孩子都笑话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只有父亲对他百般照顾,从来不会对他说半句重话。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幸福也是幸运的,分明病到有今天没明天的地步,父亲也没放弃他,有什么好的,全都紧着他来。
可现在却有人告诉他,他经历的所有痛苦,包括他会生下来就是病体,全都是那个将他宠上天的爹一手造成的。
这不可能!
出了房门,易白又恢复了一贯的森冷和漠然,除了眼眸中有几分腥红之外,看上去与平时一般无二。
他是个冷静的人,平时很少将情绪外露,今日在陆修远跟前失态,已经算是破了这么多年的例了,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不得不承认,陆修远的话无异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成功被激到了。
之前在京城查云静姝的时候,易白就是因为怀疑到他爹头上才会及时收手的,因为不愿意面对那么残酷的事实,所以一直逃避和害怕。
但没想到,陆修远会亲手撕碎他最后一层自我保护的茧,把血淋淋的真相扔到他面前来。
他的病,是因为他父亲。
也就是说,他娘身上的慢性毒,是他爹亲手下的,而目的,是为了生下一个天生病体的孩子,然后顺理成章地将他送去道观,“一不小心”就将他培养成了国师,再“一不小心”,宣宗帝对他的态度就来了个大转弯,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好大一盘棋,竟然下了二十年。
他爹的目的,难道仅仅是想借着宣宗帝的手除了他么?
如果只是想要他死,当初还在娘胎就有千百种办法不让他出世,又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走出镜花水居,易白抬目望着夜空,冷月清辉,树影斑驳,他的周围,好像有一张巨大的网在慢慢将他收紧。
他面色清冷,眼眸中情绪复杂。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阴谋而已,他成了他爹手上最好用的一步棋,二十年来从未让易丞相失望过。
易白心事重重,太过投入,丝毫没意识到身后有人在快速靠近,紧跟着,一柄闪着寒光轻薄锋利的冷剑就架到他脖子上,持剑的人声音清冽,“怎么,易国师下毒害人过后,想就这么一走了之?”
易白岿然不动,脸上并没露出害怕的神色。
他刚才走得急,没带上金鸥,那家伙估计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知道他主子被人劫持了。
“国公爷大老远的从南境跑到临城来,很辛苦吧?”
“杀你不过顺路的事儿,不辛苦。”苏晏唇角微勾,笑容背后满是杀气。
感觉到脖颈里传来尖锐的刺痛,易白知道苏晏这回是动真格的了,他眼瞳缩了缩,“本座虽然武功不及你,但在南凉北燕两国的交谊中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国公爷你确定敢杀本座?”
“杀个病秧子而已,有何不敢?”苏晏迅速收回长剑,就在易白准备反击的瞬间,毫不犹豫刺向他的后心。
“嗤——”
利剑刺穿肉体的声音在这凉瑟的秋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苏晏的反应,完全出乎易白的预料,他原想着,苏晏乃堂堂国公爷,自当会以两国交谊为主,起码也能看在这层面子上讲和,但会这么直接动手,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嗤——”
又是一声,苏晏将长剑从他身体里抽出来。
易白捂着心口,那里正在汩汩冒血,鲜红刺目的血液染红了他素白的袍子,到底没能顶住疼痛,他一下子倒在地上,但还没昏迷,嘴里吐出一大口鲜血以后,伸出有些哆嗦的手指着苏晏,“你……”
苏晏正在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那把刚饮了血的宝剑,对易白的反应恍若未闻。
易白已经说不出话,他一张口,嘴巴里就全是血沫子。
苏晏莞尔一笑,居高临下看着他,“易国师,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在南凉,千万不能惹到拥有四柱纯阳命格的苏家九爷?爷不仅命硬会克人,还会亲自动手杀人,阎王不收你,我替他收。”
苏晏最后还说了句什么,易白根本没听清,直接昏迷了过去。
苏晏对黑暗中一招手,萧忌就带着两名暗卫现身。
“九爷。”
“把易白送到金鸥手中。”苏晏吩咐,“暂且留着一口气吧!”
“是。”三人快速往前,没多久就带着昏迷过去的易白消失在夜色深处。
苏晏往前走去,直接进了镜花水居,轻而易举找到陆修远的房间敲了敲门。
“请进。”陆修远仍旧坐在窗边,似乎对天上的毛月亮着了迷,一眨不眨地看着。
“陆少爷,该让人洗地了。”苏晏倚在门边,一副没打算进去的样子。
“死了?”陆修远问。
“剩口气而已,若是命大,应该还能活下来。”苏晏道。易白到底是国师,若是死在南凉境内,一定会引起不小的麻烦,苏晏又是个懒得处理麻烦的,所以没打算真要他一条命。
陆修远转过轮椅,看着苏晏,忽然低笑一声,“他大概死都想不到,是你给他设的局。”
的确,这一切都是苏晏的局。
他在易白离开以后伺候云初微歇下,就先写了一封密信飞鹰传书给陆修远,让他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
而所谓的“计划”,就是陆修远照着信上的内容把那些话说给易白听,先打乱他的心神。
紧跟着,苏晏快马从南境赶来,再趁热打铁,给易白致命一击。
如果没有那些“真相”扰乱易白的精神,苏晏想要成功刺杀到他,有些难度,毕竟易白是个警惕性很高的人,即使整天病歪歪的,周围有些什么风吹草动,也还是瞒不过他的一双毒眼和耳朵,所以苏晏兵分三路。
最先派人来杀了易白的护卫,再借陆修远的口来给易白精神上以重击,最后,再由苏晏亲自出面,刺易白一剑让他长长记性。
“今晚的事,多亏陆少爷肯出手相助。”苏晏淡淡地道。
“举手之劳而已,不足挂齿。”陆修远做了个“请坐”的姿势,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
苏晏接过,但没喝,拂了拂茶叶沫儿就再次放回桌上。
陆修远见状,也不介怀,笑问:“九爷打算什么时候放青鸾夫人离开?”
苏晏深深看他一眼,“你有事?”
陆修远道:“我是担心你们越陷越深,青鸾夫人舍不得走,这事儿一旦暴露,消息传回京城,让圣上晓得了,恐怕,会有麻烦。”
苏晏懒洋洋地道:“我相信只要你封住自己的嘴巴,就不会有人知道。”
陆修远无奈失笑。
“我此来临城,是有一批货要走。”他面色忽然凝重起来,“后天早上就得回京,如若九爷信得过,便把青鸾夫人交给陆某,陆某敢拍着胸脯保证她一定能安然无恙回到京城,如若九爷信不过,那就算了。”
“后天早上?这么赶?”苏晏眯了眯眼眸,“能否,延后一天?”
如果后天走,那他和微微就只剩下一天的相处时间了,如今深更半夜,他必须等到天亮才能走,这么一来二去,就得浪费好几个时辰的时间,一天也就没剩多少了。
“延后一天,你就能放她走么?”陆修远问。
“不放也得放。”苏晏道。
陆修远说得没错,时间越长,他们夫妻就会陷得越深,甚至到最后难舍难分。
他太了解微微了,一旦让她在南境待习惯了,她最后肯定不想离开,想尽办法也要留下来。
可是这么做,太危险了,一旦让圣上晓得,不管是对他还是对她,都没好处。
他不愿意为了一时的欢愉而连累她一生。
“那好。”陆修远点点头,“我可以把货期延后一天,但若是一天后你不让她走,我便没法儿继续等了。”
苏晏默然,不置可否。
“宛童。”陆修远对外唤了一声,小童很快就进来了。
“少爷有何吩咐?”
陆修远道:“给九爷安排一间上房。”又看向苏晏,“大半夜的,你也回不了南境,就先在这里住下,明早再赶路。”
“多谢。”苏晏站起身,正准备跟着宛童去房间里休息。
“九爷。”陆修远突然唤住他,“你刚才让我告诉易白的那些,是真的吗?”
苏晏脚步一顿,眸光微闪,继而笑了起来,“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又说得准呢?”
陆修远心中已经有了答案,索性不再问,目送他出门。
——
再回到南境,已经是第二日巳时。
见到苏晏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赶来,军营校场上晨练的士兵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苏晏走过去交代了几句就回到府上。
云初微已经醒了,却对着早饭发呆,一口也没吃。
“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苏晏解下披风,从后面抱着她,声音温润而低哑。
云初微顷刻间回过神来,偏头看他,“九爷,你昨晚去哪儿了?”
她半夜醒来的时候发现九爷不在,起床问了外面的守卫,守卫们支支吾吾,明显是受了命令不能说。
他们越不说,云初微就越心慌,生怕苏晏瞒着她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所以一夜没睡,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等着,岂料一等就是一夜,直到今天早上,苏晏也没有回来,对着这一桌子的精致早餐,云初微也没食欲了。
“出去办点事。”苏晏随口答,松开她往旁边坐下,这个角度才看清楚她双眼乌青,明显没睡好,一愣,“你昨夜……”
“我在等你回家。”云初微认真看着他,双眸内水盈盈的,让苏晏忍不住心神一荡。
我在等你回家。
相信对于男人来说,再没有比这句话更温暖人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