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了那一夜的事情,易卓明猩红了眼,胸腔因为哽咽而急剧颤动。
祠堂门突然被人推开,外面传来的声音好似刚从冰窖里捞出来一般,冷得彻骨。
“即便是到了现在,父亲也不愿意说出所有的真相吗?”
易白站在门口,看向易卓明的那双眼睛染了怒火,比狼还阴戾。
上次回右相府他就发现易卓明言语间有闪躲之意,所以这几日都在找机会抓易卓明的把柄,今天晚上莫名想来祠堂看看,却不想碰巧看到这一幕——易卓明抱着他娘的灵位,萎顿软倒在供桌前,双脚蜷缩着,那哀婉失神的双眼,与平素外人看到那精神矍铄的易丞相判若两人。
易白走进祠堂,凌厉的视线直直落在易卓明身上。
易卓明面上划过惊慌颜色,“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易白冷笑,“我若是不在,如何能发现父亲的秘密?”
易卓明危险地眯了眯眸,“你暗查我?”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若非逼不得已,易白也不想这样与父亲争锋相对,可是他太介怀母亲的死了。
天生缺乏母爱的人在这方面会有着极度的渴望和敏感,只要与生母沾了边的事情,都很容易让他失去理智。
当下的易白便是如此,看向易卓明的眼神幽幽暗暗,好似要吞噬一切。
迅速站起来将牌位小心摆放在供桌上,易卓明迎上易白的目光,看向他的眼神再不复往日的慈和,反而添了几分冷,几分恨,是那种巴不得活活将易白掐死的恨。
易白心细如发,早在易卓明站起来那一瞬就察觉到了他气息不对劲。
“是,你娘是我杀的,那又如何?”被易白看出端倪,易卓明不是不惊讶,但面上还得维持着冷静,毕竟对上易白这样的人,输阵输所有。
一直以来的猜疑被当事人亲口承认并证实,易白脑袋里乱哄哄的,“为什么要杀她?”声音尽量压制,却还是没忍住怒意,低吼出来。
易卓明不答反问,“既然你查了这么多年,那你告诉我,查出你娘是谁来了吗?”
易白脑微微地往下垂了些,他娘不是邰家人,他只知道这个,至于其他,毫无线索。
见他答不上话,易卓明冷笑,“我是心狠手辣,可比我心狠手辣的大有人在,你娘为什么会死?倘若她不是那个人安排来接近我的,我何至于给她下毒。”
越说越离谱,易白有些受不住,掩唇咳了起来,脸色越发的白,“你说什么!”
易卓明转过身,盯着牌位上“邰芷云”三个字。
“我和她大婚那年,恰逢春猎……”
……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春猎之夜。
白天的时候丛林狩猎,晚上举行篝火晚会,御前公公会依着皇帝的吩咐根据每个人猎到的猎物多少以及珍贵程度进行奖赏。
昭武帝(驾崩后谥号成孝帝)有些中暑,并没参加晚宴,留在行宫寝殿休息,那一年的春猎人特别多,文武百官极其亲眷加起来数百人,因此晚宴也颇为热闹,正因为人多,所以没人发觉丞相夫人被昭武帝身边的小太监给请了出去。
易卓明刚好瞧见这一幕,找了个借口离席悄悄跟了上去。
邰芷云走了一路,才发现那是前往行宫皇帝寝殿的方向,心中慌乱,“小公公,敢问皇上找臣妇何事?”
那太监恭敬地道:“奴才只是奉命将夫人带去玉阳宫,具体有什么事儿,等到了夫人就知道了。”
邰芷云心里在挣扎,“明日再来不行吗?”如今所有人都在外面庆功,皇上又是秘密将她传来的,一旦让人晓得,她这辈子都洗不清名声。
太监摇头,“皇上说了,就要这时候见夫人。”
邰芷云心跳加快,悄悄捏紧了十根手指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小太监身后,直到入了玉阳宫。
然后她惊奇地发现寝殿内所有的宫人太监都被撵出去了,就连之前领着邰芷云来玉阳宫的那位小公公也很快退了下去。
整个内殿安静得落针可闻。
“绾绾,朕不去请你,你就不知道来找朕是吧?”明黄蛟珠纱后头,昭武帝略带不悦的声音传出。
邰芷云眉心狠狠跳了一下,行跪拜礼,“臣妇叩见皇上。”
昭武帝摆手,“行了,如今没人,你不必行那些虚礼。”
邰芷云谢恩起身。
“绾绾,进来。”隔着一层明黄色的蛟珠纱,昭武帝冲她招手。
邰芷云咬紧腮帮子,倔强地道:“那是皇上的寝殿,臣妇不便进去,皇上有什么话,只管吩咐,臣妇站在这里也能听到。”
“绾绾,你不听话了。”隐藏着危险和警告的声音,让邰芷云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正想往后退,昭武帝大手掀开蛟珠纱,阔步走到她近前,长臂一圈,直接将她圈进怀里,食指挑起她的下巴,似笑非笑,“绾绾,朕近来想你想得紧呢!你说,该怎么办?”
邰芷云脸色大变,身子不断地挣扎,“皇上,臣妇早已是有夫之妇,还请你自重!”
昭武帝眼一厉,捏着她下巴的手力道加重,疼得邰芷云整张脸都扭曲成一团,眼睛里泪花闪烁。
昭武帝才不管她如何反应,直接将她打横抱到龙榻上,欺身压住她,“啧,瞧瞧这张像极了邰芷云的脸,竟然能以假乱真瞒过所有人,朕的绾绾就是厉害。”
邰芷云,也就是陆清绾满心的屈辱和恨意,“皇上承诺过,只要我按照你的安排顶替邰芷云嫁入丞相府,你就会放过多多(陆修远乳名)的。”
“当然。”昭武帝笑得肆意,“朕说过不会动他就不会动他,但朕想要你,你可能满足朕?”
陆清绾急红了眼,“臣妇……”
“绾绾,你是朕的女人。”听她左一个“臣妇”右一个“臣妇”地自称,他很不高兴,三两下剥光了她的衣服。
“放开我!”她死命挣扎,昭武帝扬手就狠狠甩了她一个巴掌,就算不爱,她曾经也是他的女人,虽然把她送给易卓明是为了复仇,但一想到她夜夜在易卓明身下承欢,他就觉得自己身为男人的尊严受到了严重的侮辱,所以完全不给她反抗的机会,以绝对强硬的姿势强要了她。
她直接哭出声,却再次唤来他的威胁,“你要哭,就哭大声些,最好把文武百官都引过来看看你是如何勾引朕的。”
有生之年,何曾受过这般屈辱,陆清绾心一横,想咬舌自尽。
昭武帝停了停动作,“你想死也可以,朕会让你儿子跟着陪葬,免得你一个人在九泉之下孤苦伶仃。”
“求求你,停下来,放过我。”为了儿子,她什么也不敢做,不能做,只能一遍遍地求他。
陆清绾越求饶,昭武帝就越凶猛,张嘴含住她的耳垂,“绾绾,就算你要怀孕,也只能怀朕的孩子,易卓明他没资格与朕抢女人。”
她惨笑两声,觉得这一切是如此的讽刺,数月前他亲手把她送上易卓明的花轿那一刻,她才恍然大悟当初在南凉,他为何突然对她剖白心意,不是真的喜欢她,而是为了先和她生米煮成熟饭,再以此来作为筹码,威胁她的三位弟弟用数不尽的钱财帮助他。
从始至终,他想要的都只有皇位,她在他眼里,不过是一枚不打眼的棋子而已。
没错,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昭武帝一个人的安排。
事情要从当年他作为人质被送去南凉说起。
北燕夺嫡之争激烈凶猛,而那时候风头最盛的,要数如今的靖安王,当年的皇五子叶宽,把皇四子叶承弄去南凉做人质的,也是叶宽。
夺嫡之争,向来不讲兄弟情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叶承在南凉当了六年的人质,终于期满归国的时候,叶宽派了人沿途等着谋杀他,叶承死里逃生,最后被陆清绾救下。
陆清绾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不管是容貌还是气质,当时就深深吸引了叶承,又是孤男寡女在庄子上,难免碰撞出火花,于是叶承先剖白了心意,那时的陆清绾还是个怀春少女,叶承又生得风姿卓绝,少女心就这么被撩动,两人没多久便把生米煮成了熟饭。
陆清绾的怀孕最终被她爹娘晓得,他爹娘嫌丢人,索性干脆将她逐出家谱,左右不过是个女儿罢了,于家族而言没什么价值,说扔就扔。
没了陆家,陆清绾便只剩下叶承能倚靠。
后来,陆家三兄弟找上门,叶承直接承认了自己的北燕皇子身份,并当着三兄弟的面保证自己归国后一定会尽快扳倒头上底下的兄弟入主东宫,到那时,他会派人来光明正大地把陆清绾接去北燕,前提是,陆家必须在财势上助他一臂之力。
三兄弟看着陆清绾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私下商榷过后无奈同意了,瞒着爹娘拿了不少银钱帮助叶承,陆家那时候虽然还不是首富,但家中也算富足,给叶承的钱财简直如虎添翼,他用来买情报,买人脉,买能安全护送他归国的护卫。
就这样,在陆家三兄弟的支持下,叶承如愿以偿顺利回到北燕,他在北燕当年的所有皇子中能力最出众,这也是叶宽会盯上他的原因。
两年的时间,叶承踩着所有兄弟的脑袋入主东宫,成了太子,正赶上他父皇病危,于是没多久,他父皇驾崩,他顺利登基,为了笼络朝臣,娶了第一世族嫡女朱氏为后。
那个时候的叶承,心里是感激陆家三兄弟和陆清绾的,可以说,他对陆清绾动过心,但没有达到爱的程度,往白了说,他更眷恋陆清绾的身体,因为在南凉时两人都是第一次,第一次的印象自然是最深刻的,他会一直惦记着也无可厚非。
后来,皇后朱氏不知从哪里得知他与陆清绾的过往,瞒着他派了人去鹿鸣山将陆清绾抓回来。
叶承是后面才得知的此事,他大怒之下要找朱氏理论,岂料朱氏直接以家族作为威胁。
叶承表面上装作妥协,私下里让人把陆清绾救出来,却在无意中发现了邰家嫡女与陆清绾的容貌有着惊人的相似,于是心念一转,设了一局,先给少年丞相易卓明赐婚,再杀了邰氏嫡女邰芷云,让陆清绾去顶替。
被朱氏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陆清绾自然不肯,她恨透了这个男人,可他却以陆修远的性命作为威胁,说她一旦不从,他马上就让人去南凉暗杀了陆修远。
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说杀就杀,可见这个男人的心狠毒绝情到了何种地步,陆清绾好恨,可是她不得不从,只为了儿子能好好活着。
而叶承之所以让陆清绾嫁给易卓明,是因为易卓明这位有着经世之才的少年丞相站队靖安王,靖安王又是叶承的死对头,他想报回当年之仇,离间靖安王和易卓明,于是把陆清绾嫁给了易卓明,想让陆清绾从中搅和易卓明和靖安王的关系,可他没想到,易卓明还没和靖安王反目,陆清绾就先死了。
对于陆清绾的死,昭武帝半分怜惜都没有,既然易卓明那边行不通,那就故技重施,朝着靖安王下手。
于是又一位美人遭了昭武帝毒手,此女出自上庸楚家,名唤楚相宜,是昭武帝微服私访“碰巧”遇到的,“碰巧”二字其实只相对楚相宜而言,其实都是昭武帝一早就算计好的,他同样夺了楚相宜的身子,之所以不把初夜留给靖安王,是觉得他这位皇兄没资格得到完璧之身。
之后的事情,便与当初陆清绾的遭遇没什么分别了,昭武帝同样想法子让楚相宜嫁入了靖安王府,靖安王很喜欢楚相宜,简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宠得没边,楚相宜心里对于靖安王是十分愧疚的,可是她受了昭武帝威胁,必须私下去勾引易卓明导致这二人决裂,易卓明早在当年春猎就晓得了真相,知道昭武帝有意离间他和靖安王,于是将计就计,给靖安王造成了他和楚相宜有私情的假象,靖安王果然上当,没多久就与他反目。
易卓明这么做,是想让昭武帝放松对他和靖安王的警惕,再伺机报仇。
而报仇一事,他其实一直都在进行,当年的春猎回来以后,陆清绾怀孕了,易卓明表面上一如既往地对她好,关心她呵护她,暗中却每天给陆清绾喂一种无色无味的慢性毒,导致陆清绾的身子一日比一日衰竭,终于在生产过后撑不住丧了命。
易卓明复仇的第二步便是从易白身上下手,送易白去道观是他的主意,最开初只因为不想看见这个孽种,后来易白的才学逐渐显露出来,他才慢慢有了计划,暗中推波助澜,促使年少的宣宗帝把易白接回京担任国师。
再之后,易卓明特地制造“契机”让宣宗帝慢慢发现易白的真实身份,以至于宣宗帝对易白的态度从开初的尊崇转变为水火不容,不杀不快。
易卓明的目的,是想要叶承的儿子自相残杀,他觉得这是叶承该得的报应。
至于楚相宜在棺材里生下来的那个孩子,不是昭武帝的,更不是易卓明的,就是靖安王亲生,只是因为楚相宜的刻意和易卓明的配合,给靖安王造成了假象。
……
晃回思绪,易卓明失魂落魄地道:“那天晚上,我借着梯子爬到了玉阳宫的殿顶上,眼睁睁看着那畜生强要了你母亲,可他是皇帝,我一个臣子,我能怎么办,一旦冲进去,毁的不只是我,还有你母亲。”垂下目光,狠狠吸了一口气,“就算她是那畜生安排来蓄意接近我的,就算她根本不是真正的邰芷云,我也没法掩饰自己对她的感情。所以,爱得多深,恨就有多深,原本我可以直接用鹤顶红让她一命呜呼,可我舍不得,所以才会用慢性毒,既想每天看见她,又恨她那样对我,那种又爱又恨的矛盾心境,你不会明白。”
抬起眼,见易白早就虚弱地靠坐在祠堂门后,脸色说不出的晦暗。
“所以,我根本就不是你易丞相的亲生儿子,而是那个畜生的奸生子?”
奸生,比私生更卑微,更耻辱,更让人抬不起头来的身份。
狂笑两声,易白颤巍巍地站起来,拖着沉重身躯往外走。
“阿白!”易卓明追出来拦在他前头,眉头紧紧蹙着,“我只是介怀那畜生做下的事,故而把所有的怒都迁到了你身上,若撇开身份,你的确是个招人心疼的孩子,你的解药,过不了多久我就会亲手送来,你不会死的。”
“不必了。”易白绕过他,径直朝前走去。
易卓明再一次追上来,“是你母亲临终前嘱托我要照顾好你的,我不能负了她的心愿。”
大概只有提及母亲,易白的感情才会被触动,收了脚步回过身来,“我母亲的嘱托?”
“是。”易卓明道:“临死的那一刻,她才告诉我她一直都知道我给她下毒,之所以没戳穿并且每次都把我送的吃食咽下去,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对不起我,所以选择用这样的方式了却生命,她说稚子无辜,不管你是怎么来的,始终都是她身上落下来的一块肉,她不忍心你小小年纪便掺和到上一辈的恩怨里来,所以恳求我无论如何都要照管好你。”
易白无力地靠在一旁的杏树上,“她本不该把我生下来的。”
明知道他是奸生子,还让他活到出世,她就没想过将来有一天他会知晓所有的真相吗?而知道真相的他,又当如何自处?
“阿白。”易卓明上前欲扶他。
易白避开身子,眼神阴鸷,“既然决定好要借宣宗帝的手杀了我,如今又何必假惺惺的来说这些?”
易卓明没话说,前段时日,他的确疯了一样想借着宣宗帝的手除了易白,可是想想易白只剩两年多的寿命,突然开始不忍心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没做到答应陆清绾的那些承诺而惭愧还是自我反省到这双手太过残忍,但他很清楚,今天晚上把当年的事再仔细回忆一遍,对清绾的恨似乎没那么深了。
说到底,她也是个可怜人,原本能过着富户千金的悠闲日子,岂料一朝所托非人,被一个男人多次利用和伤害,误了终身。
还记得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她垂泪道:“若有下辈子,我定为奴为婢来弥补此生对你的亏欠。”
那一刻,他后悔了,他不要她下辈子弥补,他要她重新活过来,这辈子都好好待在他身边。
可一切都晚了,那种毒,不仅侵入她的五脏六腑,还把毒气过给了易白,就算拿解药来,也救不回她。
易白平静地看着易卓明,他这个名义上的父亲或许真会因为对他母亲的愧疚而网开一面,可他却再也不会放过自己了,奸生子,呵,这世间有几个人能接受得了这样不堪的身份?
易白离开的时候,正巧易舟起夜,看到他没了魂似的往相府大门外走,易舟急忙追上来,“哥,哥你怎么了?”
一面问,一面去扶住易白,害怕他一个不稳摔倒。
易白挣脱易舟的手,什么也没说,还是继续往前走,他现在不想见任何人,若是有可能,他很想第一时间去刨了成孝帝的坟。
“哥,你是不是伤口复发了?我去给你叫大夫。”易舟也顾不得问易白为何深夜出现在丞相府,不过兄长能来相府,他感到很欣慰,只是看到这个样子的易白,难免又担心起来。
“不必了,我没事。”易白头也不回,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若是不去仔细瞧他隐在暗夜里的面色,根本就听不出一丝端倪来。
看着易白越走越远的背影,易舟急得不行,转过头看到易卓明也从易白之前过来的方向走出来,他蹙蹙眉,“爹,大哥深夜来相府做什么?”
虽然他希望兄长能常回家,但今晚这个样子绝不是他乐意看到的。
易卓明脸色凝重,瞥了易舟一眼,见他面露茫然,想来易白并没把那些事告诉易舟,“他不舒服,过来找点药。”
易舟更担心了,也不管易卓明后面还说了什么,胡乱将松松垮垮的外袍理了理,撒腿就往大门外跑。
易白已经离开了,易舟让门房牵了一匹马出来,翻身而上,快速朝着国师府疾驰而去。
易白回到府上,屏退了一干随侍,自己随意倒在小榻上,彷如一个烂醉的人,倒下去就一动不动,双眼却是睁着的,好久才会眨一下,呆滞无神。
“哥。”易舟的破锣嗓子从外面传来,紧跟着,人也进来了,见到易白懒散地躺在小榻上,宽大雪白的袍子落了半截在地上,他赶紧帮他拾掇了一下,又将他挪正好让他躺得安逸些。
易白呆滞地望着顶梁,脸色忽明忽暗,看得易舟心惊肉跳,急忙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有些发热,大概是病了。
易白本身就是医者,所以他府上没府医,这个时辰要想从外面请大夫也是不可能的了,易舟站起身,去外面打了一盆水进来,把毛巾浸湿拧得半干敷在他额头上。
易白还是先前模样,一声不吭,卸下了那一身清华尊贵,像个弱不禁风的小孩。
易舟守在小榻前许久,心中越发慌乱,轻轻推了推他,“哥,我是易舟啊,你快清醒清醒吧!别吓唬我了。”那眼珠子看着某处就不转的模样,像极了活死人,任何人看了都能吓一跳,更莫说易舟了。
易白终于肯偏了偏头,“你来做什么?”似乎是这时候才突然意识到易舟来了国师府。
“哥大晚上的去了相府,回来就变成这般模样,是不是爹跟你说了什么?”
易舟的话本无心,却狠狠扎到了易白,“奸生子”三个字不期然浮现在脑海里,一瞬间,无力、彷徨和绝望都涌了上来。
没想到他查了这么多年,竟然给自己查了个奸生子的身份回来,所有的事情与他预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原以为父亲给母亲投毒是因为私心,父亲心里藏着事儿,岂料故事最多的,是他的生母。
“哥,你这样子实在是太危险了,要不,我今晚不走了,留下来照顾你吧!”易白体弱,整个皇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知道他没几年活头的人寥寥无几,除开易白本人,也就那么几个人晓得,但这些人里面绝不包括易舟。
易舟并不知道易白仅有两年多的寿命,可易白一有哪里不舒服,他绝对是第一个紧张的,足见他对易白的兄弟情有多深,要是让他知道真相,指定气得跳脚。
“你说爹也真是的,都这么晚了,还让你去相府,简直太不像话了,等我有空了替你说道他几句。”
易白轻轻咳嗽了几声,身上凉得厉害。
易舟四下扫了一眼,“哥,我扶你去里间床榻上躺着,外间冷,你这身子骨,想来也是受不住的。”
易白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易舟轻轻将他扶起来,又伸手架住他,慢慢朝着里间走去。
易白身上没什么力气,大半个人都靠在易舟身上,易舟甚至感觉得到兄长的身体是僵硬的,最重要的是,兄长这样的高个儿和身形,体重却有些偏轻,这得是病到了何种地步才能这么虚弱?易舟越想越心惊,将易白扶到榻上躺着,又给盖好锦褥,他来到外间。
有了易白的命令,金鸥不敢距离上房太近,但也不敢走开,便候在不远处的游廊下。
易舟踩着满院的月色走过去,脸色凝重地望着金鸥,“你老实告诉我,我哥他的病到底怎么样了?”
金鸥眼神有些闪躲,但好在是黑夜,看不太出来,“二公子,国师大人他从小就体弱,偶尔受到外力影响也会加重,这些都是习以为常的,只是今天国师大人吩咐了任何人不得守在上房外,属下只好将人全都屏退,没能照顾到主子,是属下们的失职。”
“外力影响?”易舟直接抓住了重点。
“这个不难理解。”金鸥面色平静地道:“受风,受凉,或者是受刺激,都能让国师大人更虚弱。”
“受刺激……”易舟反复咀嚼这三个字,想到之前在相府他爹的语气和态度,脸色不由得难看下来,莫非真是他爹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惹得兄长心烦意乱?
不行,这事儿得弄清楚。
易舟性子冲动,全然没管着如今深更半夜,抬脚就要回相府找他爹要个说法。
金鸥横臂拦住他,“二公子,外面宵禁了,你现在怕是很难回府。”
易舟这才反应过来,“那我明早再回去。”
金鸥点点头,“主子不让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接近,但二公子是主子的弟弟,想来他不会赶你走,如今也只有二公子你能替属下们照顾照顾主子了。”
易舟拍拍胸脯,“那好说,里面躺着的是我兄长,我再没人性,总不能扔下他不管不顾吧!”
金鸥面露感激,要说这位二公子,与自家主子并非出自同一个生母,但他们兄弟俩的感情一直很好——至少金鸥是这么认为的。易白性子寡淡,对待任何人任何事都是不冷不热的态度,除了早已去世多年的夫人,很难见到他因为谁而情绪过激,对这位二公子,自家主子虽然也没在他跟前有过好颜色,却从来没排斥过,否则就凭刚才易舟在易白房里又是给他拧湿毛巾敷额头又是将他扶到榻上歇着的这些举动,早就够易舟死上好几回的了。
原本想回去找他爹理论来着,瞧这天色是不允许了,易舟只好转回易舟房里。
大概是体虚加上疲累的缘故,易白已经睡了过去,唯有在睡梦中,他的眉目才会轻轻舒展开来。
易舟站在旁边,看得心疼。
打小他就知道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生母死得早,兄长从来没有过娘亲疼爱,所以易舟从记事起就一直在想办法让易白接纳他娘谢氏,其实没别的意思,就想让兄长也能过上一下有母亲疼的日子,可是易白很排斥谢氏,莫说接纳她,就算谢氏跟他说句话,他都代理不睬。时间一久,易舟就慢慢放弃了让易白接纳谢氏的想法。
他这个人脸皮厚,不管易白如何冷脸对着他,他都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大概就是这种“不要脸”的精神让易白感到无可奈何,所以后来干脆也不赶他了,每次他来国师府,想做什么易白都由着。
不过好在易舟只是脸皮厚,并不混,除了爱喝酒这一点也没什么特殊的爱好,更不会在国师府捣乱,这才会得了易白的默许,否则易白又岂会轻易让他踏进国师府半步。毕竟易白每年酿的那些酒,都需要有人喝光呢。
站了半晌没见到什么特殊情况,易舟走到外间,易白之前躺过的小榻一端放着一条锦毯,他随手拉过来,整个人往小榻上一躺,再一盖,睡了过去。
然后是被敲门声给震醒的。
易舟猛地睁开眼,发现外面早就大亮了,他缓了缓神才回想起自己这是在国师府。
“谁啊,一大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易舟从小榻上跳下来,穿上鞋袜去开门,对上金鸥一张焦急的脸。
“原来是金护卫,怎么了?”易舟打着哈欠。
金鸥看着易舟,“二公子昨夜宿在主子房里?”
“是啊!”易舟说着还指了指里间,“我哥就在里面歇着呢!”
金鸥神情古怪,“二公子确定国师大人在里面?”
易舟一惊,“发生什么事儿了?”
金鸥道:“主子每天寅时必起身,可现在都卯时了,还不见动静,属下怀疑……”
易舟听罢,想也不想便往里间跑,定睛一看,床褥凌乱,榻上却空无一人,他走过去摸了摸,床榻早就冰凉了,想来人离开得早。
兄长何时走的,他竟然一点知觉都没有?
易舟马上冲出来,焦急地看着金鸥,“你们到处找过了吗?”
金鸥摇头,“还没开始找。”如今才确定了主子真的不在自己房里。
“那还愣着做什么?”易舟急吼吼地道:“赶快去找,找不到,老子剁了你们!”
金鸥不敢耽误马上招呼人四处搜寻,易舟全身的睡意都给吓没了,一圈一圈地往上房四周扩散着找,所有人加起来,几乎把国师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着易白人。
金鸥急了,“主子不会不辞而别的,莫非,真是遇到了什么事儿?”主子有洁癖,这府中上上下下都清楚,他每天起身后,床褥必定会叠得整整齐齐,可今天却例外了,说明他走得匆忙,也有可能是没心思做那些琐事,到底是什么样的事让主子心绪焦躁成这样?
易舟也想知道,昨天晚上他爹到底和大哥说了什么。
左右找不到人,不如先回去问清楚再说。
看了金鸥一眼,易舟道:“你带着人继续找,我先回丞相府一趟。”说不准兄长真的去了相府也未可知。
不等金鸥反应,易舟已经冲出了国师府大门,快速骑上自己的马朝着丞相府疾驰而去。
然而到了丞相府得到的结果却是易白根本就没回来过。
望着儿子急得眉毛都快烧着的模样,谢氏不解,“你这是怎么了?”
“娘,我爹呢?”
“你爹上朝去了。”谢氏道。
易舟低骂了一句,等不及易卓明回来,再一次骑上马,易舟重新返回国师府,金鸥他们仍旧在找人,除了府上,外面也安排了不少人去找,然而那些人一波接一波地回来都说没有国师的下落。
易舟恨恨地站在杏树下来回踱步,要在再早不到人,他说不准真的要砍人了。
余光不经意瞥向酒窖方向,一瞬间福至心灵,不知想起了什么,马上撒腿朝着酒窖跑去。
酒窖门不知何时被人打开了,里面时不时地传出阵阵酒香味来。
易舟一嗅就知道有问题,急忙朝着里面走去,果然见到角落里躺着一抹白影,正是昏迷不醒的易白,旁边乱七八糟地摆了几个酒坛子,都是被打开过的。
“哥!”
易舟瞪圆了眼,摇晃着地上的人,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哥你快醒醒啊!”
兄长喜欢酿酒,但从来不喝酒,他说酒能让人失去理智。
这些,易舟一直都知道,所以每次易白酿酒都会便宜他,一来就能喝个够。
从什么时候开始,兄长竟然也学会喝酒了?还是说,他只是想解酒麻痹一下自己?
易舟再想不得那么多,弯下身将易白架在肩上,到底是昏迷的人,一点知觉都没有,他没法架着他走出去。
易舟扫视了一下四周,最终将易白挪去墙边靠着,自己再蹲下身将他弄到自己背上背起来。
出了酒窖,易舟扯着嗓子喊,“快去请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