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初桃站在旷野之中,呼吸变得艰难。她能听到周围窸窣的议论声,但是却不知道每一个字、每一句诛心之言都是从谁的嘴里发出,每一个人都面目模糊,每一张脸都充满了忌惮和不安。
他们不过是看在自己温和好欺的份上,才敢这般放肆,若是此时站在这儿的是大姐,他们谁敢吭一声……
不……若大姐在场,主臣离心,禁军、侍从因这块石头而倒戈叛变,后果不堪设想!
“殿下!”低沉的呼唤声由远及近,唤回了纪初桃浑浊的思绪。
她怔怔扭头,对上了祁炎深沉关切的眼眸。
他压低声音,皱眉问:“殿下没事罢?”
祁炎伫立身旁,依旧清冷挺拔,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够使他动摇慌乱。他取过周围侍从的火把,搁在石头暗红的字迹旁,道:“殿下,这字不对劲。”
闻言,纪初桃僵硬地转过脑袋,强迫自己将视线放在那些狰狞的字迹上。
镇静!不能慌!
本宫是长公主,有责任稳住人心!
她几番深呼吸,努力不去听周围那些细碎的非议声,只伸出微颤的指尖,抚了抚那些暗红狰狞的字。
石头淋了雨,摸上去冰冷透骨。纪初桃翻开掌心,捻了捻指腹沾染的淡红色,因紧张狂跳的心脏平复不少,愣愣道:“是朱砂?”
祁炎不置可否,抬手随意一抹石头,将指尖搁在鼻端嗅了嗅,“应是,朱砂混合着某种动物的血。”
字是人为写上去的。
纪初桃蹲身,看了看石头砸在地上的深浅,却发现石头边缘有些许不起眼的青苔痕迹,这绝非是天石能长出来的!
也就是说,这并非“天命”,而是人祸。
是一场试图推翻大姐执政的,彻头彻尾的阴谋!
人们的恐惧往往来源于未知,但只要有迹可循,则必有破绽。想明白这点,纪初桃反而没有那么慌乱。
莫怕,想想大姐在场会怎么处理!
她闭上眼睛,告诉自己。
祁炎深沉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有隐忍,亦有挣扎。
他能猜到这场戏是谁暗中操作,可他不能明着插手,至少现在不能。纪初桃的身后还隐藏着一股看不见的危险暗流,他必须继续蛰伏,方能掌控所有的情报为己所用。
冷风拂过,山峦上浮现出一线微白。
纪初桃睁开了眼,目光和方才大不相同,透着坚定而沉静的光。
她缓缓挺直胸脯,像一个真正的长公主般抬起下颌,一点点扫过那些自乱阵脚的侍臣。微薄的曙光打在她身上,娇柔的身躯生出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气度来,让人无法忽视。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但人群却像是止沸的水般渐渐安静下来了。
纪初桃知道,人群里有人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可她不怕,一字一句清越道:“本宫曾在《方外录》中见过‘天石’的记载。陨石坠落,天有不详红光,坠于旷野,形成巨大天坑,方圆一里,寸草皆焦……你们再看看面前这块所谓的‘天石’,可有红光?可有天坑?”
命妇和随行官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答不上来。
“再者,天石通常带着火光坠地,表面不会如此光滑。更何况古书记载,天石碎片焦黑而有密孔,宛若玄铁。可面前这块,分明只是普通山石,连字迹亦是朱砂写上!”
纪初桃越说越清晰,向前一步道,“如此种种,真相昭然若揭!这就是有人在趁机作乱,蛊惑人心!”
趁着众人反应不过来,纪初桃一鼓作气:“所有人即刻回自己营帐,真相未曾查出之前,任何人不得随意离开走动,违令者……”
顿了顿,她拔出身边禁军的长刀狠狠插入泥地,铿锵道:“就地处置!”
一线黎明刺破黑暗,众人霎时安静如鸡。
……
一刻钟后,营帐。
纪初桃微红着脸颊,‘呜’地一声扑入床榻,抱着绣枕滚了一圈,一副没脸见人的模样。
“祁炎,本宫方才是不是凶巴巴的,很讨厌?”她像是透支完了所有的强势,又恢复平日里的温柔软糯,有些懊恼的样子。
祁炎喜欢温柔随和的纪初桃,也喜欢坚忍镇定、眼里有光的纪初桃。
只要是她,怎样都是招人爱的。
“不讨厌。”祁炎勾着极淡的唇线,低沉道。
甚至,还想要将她拥入怀中,揉一揉她的脑袋。
“可是,本宫明明是最讨厌处理这些的。”纪初桃抱着枕头苦恼,但这么大事,关乎长姐的声望和命运,她不能不管。
祁炎望着她眉头紧蹙的样子,没忍住上前,弯腰伸手,想要抚平她眉间的痕迹。
他想告诉她,不喜欢处理这些事也没关系,以后,她可以试着依赖他。
然而指尖还未触碰到她的眉心,忽见帐帘被掀开,少年一惊一乍的声音传来:“三皇姐,你要去查那块石头?”
祁炎眉头一皱,收回了手。
纪初桃便顾不上同祁炎说话,放下枕头起身道:“陛下,你怎么来了?病好些了?”
“朕没事了,倒是皇姐你……”纪昭满眼忧虑,还有些许怯懦,试图劝解道,“三皇姐,那石头诡异得很,你还是不要去查了!咱们……咱们回宫去罢。”
“陛下先回宫,本宫若不查出那石头如何会出现在桑田中,心中终究难安,愧对大皇姐托付。”
纪初桃笑道。明明方才还说不喜欢管这等人心复杂之事,此时面对皇帝的胆怯,却反而安慰起他来了。
“那,朕陪你一同去。”
“陛下龙体重要,不可胡闹,先回宫休养罢。”
纪昭拗不过,望着纪初桃片刻,叹了声:“那,三皇姐一定要注意安全,多带些侍卫。”
“本宫知道。”
送走纪昭,纪初桃换上轻便的男装,和祁炎并几名禁军高手再去了一趟桑田。
此时天已大亮,石头周围的土痕尤为清晰,但出乎意料的,除了禁军和围观侍从踩踏的痕迹外,并未留下任何可疑的脚印。
纪初桃喃喃:“这怎么可能?这么大一块石头搬过来,即便没有车马的辙痕,也该有从远至近的脚印才对。”
随行的几名禁军亦是附和:“就是!若是人抬着石头过来,脚印会比常人深,根本无法隐藏。”
“寅时,有落地的轰鸣。”祁炎淡然开口。
立即有人道:“祁将军的意思,难道石头真是从天上来?可是殿下不是辟谣说,这并非天石么?”
“并非来自天上。”祁炎负手,朝着前方山峦处延展视线。
纪初桃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她很聪慧,无须过多言语便猜出了祁炎的意思,眼睛一亮:“小将军的意思是,石头是从对面断崖上抛下来的?”
又蹙眉:“可是,什么人能有这么大力气,将这么重的巨石抛出这么远?”
“上去看看便知。”祁炎道。
山路崎岖,马车走到半山腰时,便不能再继续前行。
祁炎便让纪初桃留在马车中等候,将禁军全部留下,自己则一人轻骑上山,去断崖上查看痕迹。
纪初桃不太能骑马,想了想便应允道:“好。但你多带两个人去,若有危险,及时撤回!”
“等我。”祁炎一拍马臀,朝山上策马而去,不多时便消失在曲折的山道上。
山间间或传来几声怪异的鸟鸣,有些毛骨悚然。
纪初桃等了小半个时辰,方听见马蹄声靠近,探出马车窗一看,果是祁炎策马而来。
“如何?”纪初桃松了一口气,迫不及待问。
祁炎勒马,目光扫了眼纪初桃身旁的禁军。
出了这么大的事,谁都有可能是细作,祁炎信不过她身边的人,若是贸然将自己查到的消息说出,反而会危机她的安全。
思及此,他面色平静道:“一切如常,并无异样。”
“啊,这样么?”纪初桃有些失望,又望着紧随着祁炎赶回来的两名禁军,将最后的期许寄托在他们身上,转而问道,“你们呢?”
两名禁军有些汗颜,下马抱拳道:“回殿下,属下没能跟上祁将军……”
毕竟是沙场出来的悍将,祁炎策马跑得太快,不是他们这些半吊子禁军能比拟的。中途跟丢了,什么也没查到。
见纪初桃懊恼,祁炎心里一软,薄唇微启。
然而还未说话,他灵敏地察觉林中惊飞的鸟群,不由目光倏地一寒,喝道:“小心!”
几乎同时,几十支暗箭从道旁林间射出,数名禁军来不及防御,纷纷中箭倒下。
祁炎利落斩断身边的流箭,却听见一阵嘶鸣,回首一看,是纪初桃的马中箭发狂,摆脱车夫的控制一路朝山路上狂奔而去!
“殿下!”祁炎心脏骤然一紧,以刀背狠狠拍上马臀,不要命地朝着失控的马车狂奔而去。
剧烈的颠簸,纪初桃的五脏六腑都快从口中颠出。
她像是一片没有根的叶子,在暴风中左摇右晃,手、额头被磕碰了许多下,疼得几近眩晕。
更可怕的是,车轱辘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随时都有可能散架。
而山路下,是陡峭的碎石悬崖。
“停……停下!”
纪初桃忍着剧痛和眩晕,贴着马车底趴着,一边极力保持重心的平衡,一边伸长布满擦伤的手指,试图去够马匹的缰绳。
她咬牙,好不容易够到,谁料车轱辘一个颠簸,她被重新摔回车中,后背磕上案几,疼出一身冷汗。
正此时,马车一沉,一条人影跃上来,替她攥住了缰绳。
纪初桃看着宛如天神降临的黑袍少年,看着他高束的马尾扬起又落下,不由红了眼眶,唤道:“祁炎!”
祁炎顾不上回应她,将马缰绳迅速在自己小臂上缠绕几圈,用尽全身力气遏制住发狂的马儿!
骏马高高撂起蹄子,口吐白沫,在他的掌控下发出凄惨的嘶鸣。
纪初桃甚至能看到祁炎手背上鼓起的青筋。
马车停下,车轱辘也到达了极限,嘎嘣一声散开,化作木屑乱飞。
马车失了平衡,朝山路下一歪,纪初桃睁大眼,还未来得及攀附上什么牢固的东西,整个人就从马车中颠出,如断翅的蝶般滚下兜崖。
那一瞬仿佛无限拉长,她伸长手,却只能触碰到冰冷呼啸而过的空气,颓败的马车离自己的视野越来越远……
就当纪初桃以为自己会摔死时,面前阴影笼罩,有个人跟着跳了下来,在空中攥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