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有弱点。
宋楚兮的弱点,就是她和母亲。
她对任何人都可以冷酷无情,却唯独会将亲人看的比什么都重要,把她们全都当成是她自己的责任。
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宝琴也无从多言,只能沉默着垂下了眼睛。
*
太子府。
送走了过去传话的宝音,冯玉河匆匆回了屋子里。
彼时殷绍正披了件外衫,面色冷沉的靠着软枕坐在床上休养。
因为他自己及时出手切掉了手上染毒的地方,故而就算宋楚兮那毒箭上啐的毒再厉害,也没能真的叫他怎样,只是一点余毒扩散,在体内淤积,不是很好清除。
这会儿他的面色还微微透着几分乌青,灯影下,看上去居然有些骇人。
“殿下,颜承微的婢女方才来打过招呼,说是承微娘娘不放心小殿下,又进宫去了。您受伤的消息,属下还是让她报给皇后娘娘知道了,毕竟长孙殿下才刚脱险,如果您不进宫探望,就该有人要嚼舌头了。”冯玉河道。
这件事对殷绍来说,虽是有些丢脸,可他重伤回府的消息恐怕早就不胫而走,欲盖弥彰的遮掩也没用了。
殷绍也不知道是不是没听到他的话,只面目冰冷的盯着墙角的宫灯,字字平稳而冷静的说道:“吩咐你的事,都照我说的去安排了吗?”
“是的!”冯玉河的神色一凛,“属下已经遵照殿下的吩咐,将宋四小姐会于今夜离京的消息辗转告知了辰王知道,以辰王好冲动的个性,绝对不会眼睁睁的放她离开的。”
以殷绍的深沉心机,即使现在最不想宋楚兮全身而退的那个人是他,他也绝对不会亲自从明面上出手的。
皇帝那里的面子他要保全,宋太后那里他也不会这么快撕破脸,所以这样手上沾血的事——
自然是要推给别人来做了。
而现在,辰王殷化,就是现成的一把刀。
他的一双妻女,全部算是折在了宋楚兮的手上,并且有仇不能报,这件事已经足够他压抑的了,再加上瑾妃故去的这一重打击,这些加起来的分量,足够他将这口气全部撒在宋楚兮的身上了。
“不过殿下——”冯玉河想着,还是不很放心,“那位宋四小姐的手段相当果决狠辣,辰王也未必会有胜算吧?何况还有宣王殿下——宣王殿下对她似乎是很有些过分关照的意思,万一宣王插手的话,事情恐怕就难办了。”
殷湛那人,最是个不可控的因素,谁都不知道他会出什么招,也没人能够估算,他到底能做到何种程度。
说白了,就算端木岐有给宋楚兮留下人手来保命,他又能留多少人?怕就怕是殷湛会出手。
提及此事,殷绍的眼中便也多了几分疑虑,沉吟道:“殷黎——”
今天,为了把殷湛引出城去,他兵行险招,对殷黎出手了,但是为免结局不好收拾,自然不能下杀手,只是没有人知道,这其中曾经他是由过一瞬间的犹豫,要不要将那小丫头直接给灭掉的。
不知道为什么,殷湛那一双父女,总会让他联想起一些什么事情来,每每看到了,心里就格外的不舒服。
虽然无迹可寻,可是这父女两个人的存在就是如鲠在喉,时时的叫他不痛快。
只是这话,殷绍并没有说出口,随后就飞快的收摄心神,冷笑道:“一会儿你把庞生找来,他那边不是已经在提前部署准备了吗?老四能够成事,在这里解决了那个丫头自然是好,如若不然——就算是十一皇叔出手替那个丫头解围,帮她逃回了南塘去——他们以为只这样就能把这盘棋下完了吗?”
不会的。
他殷绍不打没把握的仗,就算是一不下心让宋楚兮离了京,那也不是这整个事情的结束,而是——
全新的另一个开端。
殷绍的眼中,有一种势在必得的强烈的欲念闪烁,锋芒锐利。
“庞生那边,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属下这就去传他过来。”冯玉河道,转身先退了出去。
这边他才刚走不久,蒋成海就行色匆匆的从外面走了进来。
殷绍一直没有睡下,听到他的脚步声,就缓慢的睁开了眼睛,“怎么?”
“殿下,属下这边刚刚得了一些消息,有些奇怪,所以过来禀报殿下。”蒋成海道,眉头深锁,一副百思不解的表情,“就在头半个时辰前,怀王府内突然起了很大的动静,点兵点将的,一副将要倾巢出动的架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折腾了一阵,居然又像是什么事也没有一样的突然安静了下来,闭门锁户,十分奇怪。”
殷梁?殷梁要点兵干什么?他又不蠢,今晚的事情,太子府和怀王府一样,都惹了皇帝的眼,殷梁肯定不会顶风作案,去给自己找事儿的。
而且他不动也就是了,还折腾个什么劲儿?
殷绍这一夜损伤过大,不免身心俱疲,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忽而想起了什么,就道:“那即墨勋呢?他那边有什么动静?”
“他?他那边——好像也没什么动静。”蒋成海拧眉思索。
殷梁是个很有忍耐力的人,可即墨勋却不是,但是现在,他们这两个人的作风却突然换过来了?这件事,怎么想都好像不太对劲,但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儿,又好像说不出来。
再加上殷绍这会儿正在心烦意乱,也就无心多管别的,就摆摆手道:“继续盯着吧,如果他们有什么异动,尽快过来回禀本宫知道。”
“是!”蒋成海领命,见他面露疲色,就不敢再继续扰他,悄然带上门退了出去。
*
从太子府附近离开之后,宋楚兮就带着舜瑜等一众的随从直奔了东城门。
今晚出城的计划,她势在必行,只是和即墨勋说的话却未必全部当真,所以她走的并不是南城门。
一行人穿街过巷,本来还一切顺利,没有遇到什么阻碍麻烦,可是待到拐进了东街的主道上,四面的街巷里却突然一片嘈杂了起来。
有些巷子里,有火光闪烁,大队大队穿着京兆府差役服饰的衙差叫嚣着满街搜索。
这些人来势汹汹,很快的,对面的街道上就见一队衙役举着火把冲将过来,口中同时大声呵斥道:“天还没亮,你们是什么人当街纵马?快下马,辰王府中遭窃,盗匪流窜,我看你们就不是好人,快下马。”
“辰王?”舜瑛倒抽一口凉气,略有几分紧张的侧目去看宋楚兮的反应。
宋楚兮继续策马奔驰,同时唇角扬起一抹冰冷的讽笑,“那位太子从来都是兵不血刃的,没想到被他利用了这么久,这个辰王还是不长脑子。”
殷化的消息渠道没有这么灵通,不可能自行打听到或者猜到她宋楚兮要在今天连夜出城的消息,并且紧赶着就要围追堵截。但是殷绍肯定是能料到她这一步的打算的,所以不用问,殷化一定是被殷绍怂恿了。
“是京兆府的衙差,小姐,怎么办?”眼见着双方就要对上,舜瑜问道。
“迟则生变,不想暴露行踪,那就只能是杀人灭口了。”宋楚兮道,语气冰凉而无一丝一毫的迟疑和犹豫。
在京城之地,和官府的衙役交手,这个罪名可不轻,可是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也不会去告诉皇帝,这件事究竟是谁做的。
这一夜的凶险,所有人都感同身受,这个地方,实在是一刻也不能多留下去了。
舜瑜和舜瑛都不再迟疑,舜瑛一抬手打了个手势,她身后的死士马上跟着冲上前。
“下马!叫你们下马听候查问,你们聋了吗?”对面过来的衙役还趾高气昂的大声叫嚣。
一行人冲杀而过,七八具尸体就乱七八糟的栽在了雪地里,血水泼洒,很快将路面上的积雪化开。
宋楚兮一行前行速度半分也未曾受阻,继续往城门的方向策马奔驰。
她本来对即墨勋也没抱着太大的指望,当时去找他,也只是为了跟他言明利害,不叫他临时出手添乱。至于掩护她出城的事——
到底双方是死敌,他未必就真的肯做。
这一队人马,杀人越货之后就直接从尸体上踩了过去,但是八百京兆府衙门的官兵全面出动,眼线就几乎可以遍布整座天京,这一队衙役被杀之后,很快就被追击过来的人发现。
不凑巧的,殷化也就在附近,带了府中精兵和衙役百余人,直接朝城门的方向冲击追杀。
“小姐,后门好像是辰王亲自带人来了。”听到身后的动静,舜瑜于百忙中回头,“要不让舜瑛带着小姐先走,奴婢带两个人,回头挡一挡。”
话音未落,宋楚兮一行已经纷纷收住了缰绳,“吁——”
舜瑜一惊,仓促间回头。
前面百丈开外的地方,就是威严矗立的东城门了,有引路的灯火在高处飘摇,映出城门楼上士兵来回巡逻的身影。
而在这条必经之路上,有白袍广袖的男子驻马踟蹰。
雪夜无风,那男人清俊的脸孔上,亦是不起波澜,只就目光深远,定定的望着这个方向。
卫恒带了为数不少的人,跟在后面。
他们这一行人好像的刚刚进城,却在一进城门的时候,又刚好和宋楚兮一行不期而遇,就这么彼此做了对方的拦路石。
殷湛出城,这一点尽人皆知,按理说他要回城,这本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是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之下相遇——
宋楚兮心知肚明,这不是巧合。
如今她后有追兵,前面的路也只有一条,殷湛见了她来,也不打招呼,只是面无表情定定的看着她。
“宣王殿下!”宋楚兮收住缰绳,冲他扬眉一笑。
“好久。不见。”她说。
一字一顿,字字清晰。
夜色中,那少女的面容妖艳而不失妩媚,但是这一个笑容,现在唇边,却莫名带了几分英气。
她看着他,明明是后有追兵,命悬一线,却依旧笑的踌躅满志,意气勃发。
殷湛坐在马上,手里握着一根镶金嵌玉的马鞭。
他的面容沉静,一如往常,不带任何的表情和情绪,一双眸子,更是漆黑如夜,深不见底。
他看着她,唇角抿了抿,一个笑容,只缓慢的绽放在心底。
他一直在等,在等着她主动开口认他,哪怕明知道她这只是被逼无奈的妥协,但是这一刻,听她这一句话,也终于是如释重负,因为有她这一句话,两人之间横亘的那一重阻碍终于可以破冰。
他于她而言,终于——
不再只是一个随时可以错肩而过的陌生人了。
身后已经隐隐可以听到从内城追击而来的马蹄声了。
宋楚兮和殷湛却是各自高居马上,从容不迫的彼此对峙。
她望着他,他亦是望着她。
除了宋楚兮意有所指的那一句“好久不见”,两人之间就再没有任何一个字的交流。
“小姐——”舜瑛频频回头张望,急的手心里都是冷汗。
殷湛是皇家的人,而这一次对宋楚兮穷追不舍的是辰王殷化,并且大家心照不宣,此事是由殷绍策动,也同时是得皇帝默许的,所以殷湛出现在这里,怎么看都是个麻烦。
然则宋楚兮却是半点也不担心的样子,谁又都不能说什么。
眼见着后面举着火把的追兵已经拐过了路口,正急速朝这边奔袭而来。
宋楚兮依旧不见慌乱,只定定的望着对面的殷湛,唇角噙一抹笑。
“殿下,是辰王亲自带人来了。”卫恒策马往前凑近一步,低声的提醒。
殷湛依旧不为所动。
是殷化亲自带人来了,哪怕只是做表面功夫,殷湛也是没的选择的。
“小姐!”舜瑜也忍不住的唤了一声,手压在剑柄上,就要拔剑硬闯,不曾想,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空当,殷湛却突然淡声开口,“叫他们把城门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