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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5章 铸剑为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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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随樊须一起来到乡间的甄氏弟子惊讶地看着新上任的“劝农使”将粗壮的双手深深扎进厚实的泥土里,捧起一团黑乎乎的泥土,皱着眉捻了捻土质。这还不算,他居然还贴近脸闻了闻,那上面可还有些新泼洒的粪肥呢!竟一点都不怕脏!?

他看得目瞪口呆,樊须刚下车时还着儒袍宽袖,现在上身却只有短打,下身是方便活动的绔,不似官吏儒士,却像个朴实的鲁国农人。

樊须丝毫不在意这些,他叹息道:“禹贡说的不错,兖州的土质黑而不肥,这里的草是茂盛的,这里的树是修长的。这里的田地在九州里只能排到第六等,所以赋税不能过高,鲁城的君上和三卿取二半之税太过了,还是小司寇的十一税好!”

直到这会,樊须才发觉向导的怪异表情,于是便扔了泥土,黑乎乎的手在身上随意擦拭,对他裂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勿怪,我少也贱,故多能鄙事。”

……

樊须是西鲁本地人,其祖上虽为士,可到了他这一代,已经贫贱如庶民,还得自己力田。他打小便提着装着糙米的篮子去田间地头送饭,他的阿母常年劳作,腰弓着厉害,她常说地里的泥巴是最养人的,不光能长庄稼,还能治病。年幼的时候,他身上哪儿弄破了,阿母都不由分说,往上面拍一块黑乎乎的湿泥巴。

说来也怪,就靠着这些脏乎乎的泥巴,樊须的身子从小硬朗,挺过了多次疫病安然长大。年纪稍长后,他得到同乡冉求的引荐下,捧着几串束修进入孔子门下,为他命字为“子迟”。

樊须一如其字,在学习礼乐诗书上十分迟钝,比颜回等天才弟子大为不如,而天然呆的提问者也被子路师兄占了。所以他默默无闻,不怎么讨夫子喜欢,他对礼乐的兴趣也不大,唯独因为少时经历而对农稼怀有一种好感。

因为对夫子的崇拜,他以为老师无所不知,所以才会笨笨地请学稼。

孔子希望弟子们问仁,问知,问礼,问德,问何为士,何为君子,如何治家治邦……却从未想到,竟然有个呆呆的弟子来问怎么种庄稼,这种低劣的问题让他如何回答?于是他敷衍地道:“吾不如老农。”

笨笨的樊须还没发觉夫子的不快,又请学为圃。孔子更不耐烦了,一挥手道:“吾不如老圃。”

樊须尴尬地趋步退出后,孔子对还在里面的爱徒颜回和子贡说道:“小人哉,樊须也!在上位者只要重视礼,则民莫敢不敬;在上位者只要重视义,则民莫敢不服;在上位的者只要重视信,则民莫敢不用情。若能做到这样,四面八方的民众就会襁负其子而至矣,哪里用得着自己去种庄稼?”

子贡出来后,婉转地将这件事告知了樊须,让他稍微注意些,但樊须却只是挠了挠头:“多谢师兄,我知之,但看着那光秃秃的地,我总忍不住想种些东西。”

从此之后,在孔子讲学时,樊须越发拘谨起来,礼乐仁义知都不敢问了。他也不敢和大白天公然昼寝的宰予一样,只敢在放课后像一只久关樊笼的麻雀般飞出去,游荡在知了和阳光充斥的里闾田亩间,这是他的故乡,他熟悉的土地。

很快,孔门弟子间就传出了一个大新闻,子迟将夫子反讽的气话当真,还真去请教老农老圃,学耕地种菜去了!

此事千真万确,喝醉酒后抱着瑟在中都四处溜达的曾点亲眼看见,樊须在老农指点下,扶着犁,将一块古板的田地耕得哗哗翻动,犹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

子贡再次过来质问时,樊须还是笨笨地挠了挠头,咧嘴笑道:”师兄,其实看着这片地被开耕播种,长出粟稻葵菜来,我就觉得自己学到了夫子所说的礼。“

“这是什么礼?”

樊须躬身而拜:“像后稷那样,为农稷之官,亲自带着农人播百谷,劝耕桑,以足万民衣食,这就是我认为的礼了。”

没错,这就是樊须喜欢的礼乐,非居周公孔子那般居庙堂之高,非老子一样避江湖之远,而是扎根于乡土里闾间。

樊须觉得,和那些老农老圃相处比和高冠朝服的士大夫么相处轻松多了:他们穿得十分简陋,脸上的皱纹里积满了阳光和泥土,向他微笑时,还能看到空洞的嘴里牙齿所剩无几,樊须不需要鞠礼,不需要任何繁文缛节,只需以同样的方式回笑。

农人们也时常因为劳役,疫病,灾荒,亲友死葬而悲伤。但很快,他们就会举起和里闾涂道一样粗糙的手指擦去眼泪,就像弹去身上的一根稻草,然后继续扛着简陋的农具走进土地,脸朝黄土,背朝天。

樊须觉得,农稼,唯农稼,这才是上到神农之世,下到千百年后恒古不变的生活方式,这才是一切礼乐的基础!

……

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制也。自此以后,不学真正的礼乐,却想去动手劳力的樊须越发被孔子视为小人哉,仅仅因为他朴实而善于作战,这才作为冉求的副手,在中都当了一个小小的伍长。

在中都更换邑宰后,一众孔门弟子大多跟随孔子去鲁城,加塞进宗伯属了,只有少数人留下。不受待见,也不愿离开乡间的樊须自然是其中之一。

或许是冉求的请求,或许是同为“差生”的缘故,宰予对樊须的军事才干倒是十分欣赏,举荐他为邑司马。没了夫子和一众天才师兄的压力后,樊须也做得有模有样,在赵无恤的默许下,他效仿冉求的练兵之法,以平日相识的农人子弟练成山寨版鸳鸯阵,过境之贼,乃至于来窥探的齐兵统统被击溃。

战后论功行赏,中都这边的邑宰和司马也去拜见赵无恤,已经许久没和卿士大夫往来的樊须有些紧张。近来坊间流传着赵小司寇和夫子起了龌龊的传闻,之前夫子经过中都时,已经对他和宰予的为政十分不满了,就这么公然来拜见赵无恤,真的好么?

不过赵无恤的礼贤下士和亲民姿态与鲁城的三桓大不一样,这倒是让樊迟大生好感。只不过对于赵孔分歧的事情,无论是子有,还是子华都保持了沉默。

最后,无恤的一句话打消了樊须的迟疑。

“学稼学圃?这有什么?神农,后稷不都是这样的么,我祖伯益也亲自养马,所谓的劳心者与劳力者,不过是分工不同罢了。衣食住行,喜怒哀乐,是为礼乐!若一定要分出个高低,农稼才是礼乐之本。”

樊须激动不已,衣食住行,喜怒哀乐,是为礼乐!说得多好啊!不愧是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赵氏君子,他能低头看到宽厚载物的土地,也是昂首傲视高高在上的昊天!

无恤又道:“我听子有和子贡说子迟对农事颇有心得,可愿意做我的劝农使?农忙时就负责巡视各邑,推广代田法和牛耕之术,农闲时就和老农老圃们总结技艺。我一直想让人写一本农书,却找不到既识文断字,又熟悉农事者,想来想去,还是你最合适!”

樊须愣住了,夫子和其他师兄弟就不说了,哪怕是宰予,也只是借重他的领兵之能,对他亲事农稼一向持反对态度,赵无恤竟是第一个表示支持,并且愿意让他在农稼之事上做些事情的人!

功利的宰予在朝樊须眨眼,暗示他拒绝,赵无恤手下的“劝农使”职位虽然和邑司马相当,但权力却小了许多。他自以为已经窥见了赵无恤的志向,先窃取西鲁,再和栾盈一样拥兵归国。以后在无恤麾下战事一定少不了,樊迟若能为旅帅、司马,一定能壮大孔门一系在无恤势力里的力量。

至于劝农使,这奔波劳碌,却没什么好处的职位,还未引起宰予的重视。

可赵无恤的下一句话,却让樊迟丢掉了一切迟疑,俯首而拜了。

“子迟勉之,不要忘记自己的初衷,或许有朝一日,你会成为’农家‘之祖呢!”

“我?农家?之祖!?”

樊须惊呆了,受赵无恤言行的影响,现在已经有人将古时候的太公望,还有现在的司马穰苴,孙武子称之为兵家,更有人将孔门称之为儒家,而医扁鹊的“灵鹊”则为医家。

自己这个孔门的小人哉,在赵氏君子眼中,居然有开宗立派的资格?

他随即放弃了一切,无视了宰予的瞪眼,甚至不再关心孔子和师兄弟们的看法,他成了赵无恤的劝农令,在孟春正月时回到了他最心爱和熟悉的土地上,和老农老圃们谈笑风生。

“在正月里,天气会往下降,地气则往上升,天地之气和合混同,于是草木开始萌芽生长……”

赵小司寇下令布置春耕之事,而樊须则受命行走西鲁各邑,审察和修整田间的阡陌和水渠,增修龙骨水车。他认真地考察丘陵、坡地各种地形所适宜种植的谷物,代田法如何因地施展,牛耕和犁、锄怎么运用,将这些教导给农人,让他们没有疑惑。在孟春之月将田事整饬妥当,才能有秋日的丰收。

赵无恤颁布的禁杀牛祭祀的法令,在他的解释下有理有据,说服性极强。

”尚书有言,至治馨香,感于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二三子不要怕神主不高兴,只要将牛套上犁,将田亩的土都翻过来,等几个月后长满绿油油的粟苗,入秋后变成黄灿灿的粮食,蒸腾给鬼神,他们会更加欢喜!不是因为血食而欢喜,而是汝等勤勉农作的德行!”

樊须毕竟在孔门里耳渲目染,要是连一群里中氏族都忽悠不了岂不是白混了,这是对里中的士和中家说的,对贫贱之家,他则说道:”邑寺将为每个里闾提供耕牛,以什伍为单位轮流使用,曾参战为卒的人家优先!“

“奈何农具还是不够啊!”有里长如此抱怨。

樊须笑道:“至于农具……司寇说了,去岁齐人在西鲁抛下了数千尸体,俘虏也有五千,残戈断戟则数不胜数,这些东西部分被农人拾走,可大部分却入了府库,于是司寇决定将其回炉重新熔化,铸造为新制式的锄、铲、犁!也是按照什伍分发,还是曾参展为卒的人家优先!”

劝农使和其手下的农吏每到一处,就会将此事宣布下去,同时在亭舍里社中将耕牛,种子,农具分发。毫无例外,无论是在郿邑,还是廪丘,甄,郓城,亦或是濮南卫地,都引发了阵阵欢呼!

老农和老圃们都是一个个国野家族的领头者,他们认定,一个重视农事的领主,一定是个好的领主!

千百年以后,农民的思维依然如此直接简单。

“贤载司寇!铸剑为犁!”

……

赵无恤就在这一阵阵的欢呼中悄然北上,来到了新领地郿邑与须句交界处的一座不起眼丘陵下。

这里叫桃丘,是他能控制的最大一座铁矿山!

“用残缺兵器回炉造青铜农具显然是不够的,在邢敖有吴国锻剑匠消息前,在立秋冬小麦种下前,先想办法造几千把能用的铁锄头出来,这才是种田流的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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