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娘道:“送花来的那个嫂子倒是说了,但我没留心听,她们以前送来的那些,哪次不说是名品?结果你一看,都是一般货色,谁还老听她们忽悠。”
叠翠一愣,微红了脸道:“奶奶,我只说了第一回,那时候想着往奶奶面前挣表现呢。后来我就没说过了,奶奶怎么还知道了?”
“你嘴上没说,可你脸上说了,行动更说了。”霜娘抬抬下巴,示意她看里面廊下摆着的那盆素心兰花,“只有它一盆算名品罢?你在其它那么些花上耗的精力加起来,也不如在这一盆上的多。我是不懂花,但我懂道理呀。”
叠翠听得有点讪讪又有点服气,道:“奶奶既然都知道,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几年了,一声也没提过,我还以为我瞒得很好呢。”
霜娘悠悠道:“没什么好提的,一般货色的花也很好看啊,就是不那么值钱嘛,但我又不可能拿出去卖,所以名不名品对我没差别。”
又向叠翠笑了笑,“后头是金盏叫你不要说的吧?没事,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不过她真没觉得在这上面委屈就是了。
叠翠心情放松下来,跟着笑了,又起劲道:“不过这回真是名品,花房掐着送来的时间也巧,奶奶正可以看到它们盛放的过程,可见是存心要巴结着奶奶了。”
她这个话一出来,霜娘不复先前淡定,忙摆手:“我知道你下面要说什么,不许说了,不然扣你月钱。”
想起来她就窘得很,这事起源于周连营八月回来那一次,他怕吵醒她,进迎晖院是翻墙的,但走外面二门时却没顾虑,直接喊守夜婆子开的门。结果隔天他走了,她却不得不承接这个摊子——安氏一早就知道了周连营晚上去找她,呆到半夜才走的事。
然后她就被安氏叫了去,含蓄探问他们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可说的事。霜娘极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再含蓄这问话的也是婆婆啊,她脸红到冒烟地否认了,说周连营只是来寻她说事。
安氏不大放心,又和颜悦色地把话说明了点,安慰霜娘说问话的目的不是要怪她——她知道霜娘不是那等轻浮性子,肯定是周连营没把持住,逼着她了。这真发生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叫外人知道就是了。
“但孝期内有子是万万不行的,我这里替你熬了药,你带回去,喝不喝都由你自己。”
安氏这算是给她留了十二分的面子了,但霜娘冤得快哭了——她那晚真的清清白白啊,没法,药端上来,当面泼了还怕安氏怀疑她脸嫩作态,只好带回去才给倒了。
倒的时候她有意没避人,后来安氏再没提过这事,霜娘知道她应该是听说了,才松了口气。
但这不过是个开头,上个月周连营又回来,似乎是太子那边有什么事寻他,他刚到家就被叫着往东宫去了,到晚间才得空回来。霜娘想起之前的事心有余悸,不敢留他太久,坐了一刻就催他往前院去,周连营不走,和她解释,太子那边真有事,他实在脱不开身才回来晚了。
他这是以为霜娘闹别扭了,霜娘只好再反过去和他解释,真不是为这个,她没生气,她不是那样不识大体小心眼的人。
周连营便疑惑问她,那是为什么?上一次时还想他想哭了,半夜拉着他的手不叫他走,不过一个月,这么快就变了心。
他这纯属玩笑,霜娘也知道,但不幸包含了“半夜”这个敏感词,霜娘更坐不住了,着急要他走,接连想了两三个理由,却都被他不疾不徐地推翻,眼看时辰越过越晚,缠磨不过,只好把真相说了出来。
“丢脸死了,”霜娘说完后和他抱怨,“人人都以为我和你怎么了,可明明没有啊。”
周连营:“你觉得被冤枉了?”
“当然啊。”
“是不大好。”周连营若有所思,“连我都枉担了虚名,白坏了名声。”
霜娘听了以为他理解了,见他站起来,她以为他要走了,跟着站起来要送他出去——谁知下一秒她就腾空起来,霜娘吓得忙勾他的脖子:“你你干什么呀?”
又挣扎着想下来,但她这点力气,完全不放在周连营心上,被抱着放到里间床上,他跟着压下来,才说道:“既然人人都认为我把持不住,那是解释不清了,我再忍着也没有意义,索性坐实了算了。”
他话说得干脆,行动更爽快,霜娘还傻着呢,便觉衣带一松,一下吓回了神,忙捂住了衣襟叫道:“没——咳咳,没有啦!”
话出口得太急,还被口水呛着了。
周连营手指绕着她的衣带,好整以暇地扯了扯,问道:“没有什么?”
“没有人人都知道。”霜娘垮着脸怂了,原还想问他自己哪里露了破绽,怎么就夸张了这么一句就叫他揪出来了——但把这话重复一说,她自己也觉出不对了,真的太夸张了,侯府在侯夫人的管控之下,怎么可能不维护亲子的名誉,要说全部封口是难了点,但不可能到人人皆知,至多是背地里小范围内的八卦流传罢了。
又道,“好了,我说实话了,你起来。”
周连营没动,只是忍不住笑了,吐息喷在她脖颈间:“那你怎么怕成这样,还和我讲究上瓜田李下了。”
“我不是怕,可是太丢脸了嘛。”为这种事被长辈找去喝茶真的太尴尬了,她怎么也不想尝试第二次。
霜娘说着,觉得这么被压着太没安全感了,她手抓着衣襟不敢动,只能抬起脚来轻踢他一下,想继续催他起来,但两人间原来还有一点点距离,周连营怕压着她,没有把体重全放下来,她这一动作,呃——
她小心翼翼地瞄了眼上方周连营的神色,发现果然又给自己挖了个坑,立时僵住了。
压下来的吻热情而急促,在沉重的呼吸间隙里,他抽出一点空来哄她:“没事,我会把持住。那种药听说喝了不好,不会让你喝的……”
“……”霜娘没想到他能为她顾忌到这个,一感动,再度挣扎就软掉了,只能试图最后拯救自己一把,含糊道:“可是太太那里——”
“不怕,我明早会去说……”
然后,周连营走得比上回还晚了一点。
第二天再去请安,安氏什么题外话也没说,只是翻出套首饰来赏了她,霜娘很是莫名,不知周连营是怎么和她说的,也根本没有勇气知道,只好假装一切如常地捧着首饰回去了。
但打那之后,一切确实不太如常了。
因为江湖上开始流传她得宠的传说——霜娘第一回在自己院里听到小丫头们聚在一起夸耀的时候,被雷了个半死。
她又不是什么深宫妃子,得什么宠呀?
小丫头不怕她,胸脯拔得高高的,声音脆亮地说:“可是六爷确实喜欢奶奶嘛,奶奶别羞,这多好呀,现在别说院里的姐姐们,就是我们出去都有人奉承了。奶奶看,上午我去针线房里领秋装,那里的嫂子格外送了我两块帕子呢,以前可没有。”
另一个小丫头也嘻嘻笑道:“就是,奶奶别不好意思,这是奶奶的本事,别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霜娘被两个不到她胸口高的毛丫头夸赞在男人上的本事,真是哭笑不得,板了脸道:“你们想聊天就聊点别的,不许说这些,传出去别人要以为我多么轻狂。”
小丫头眨着眼道:“可是奶奶,这就是从外面听来的,我们知道奶奶的规矩,哪会往外乱传话。”
霜娘忙细问了一番,出去时再留意了一下风声,两厢一映照,发现小丫头居然所言不虚。
事出的因当然是在周连营连着两回回来那么晚还要到后院来了,落在别人眼里,这就是佐证,再两传三传,未免又要添点枝加点叶,最终加工出了得宠的最终版。
女人在后宅立足的根本点是男人,不管霜娘的实际日子过得怎么样,心境如何,没有男人,或者不得男人欢心,她在众人眼里就是个可怜虫,而一旦翻转过来,大家也就觉得她的腰板一下直起来了——虽然事实上并没有,她的腰板不很直,也从来没格外弯过。
这转变在霜娘来说是挺不自在的,但也没办法,外面的人她管不着,只好还当无事,只把自己人约束一下,不叫她们说些傻话。
她这时就阻止了叠翠,叠翠听话笑道:“奶奶别着急,我不说了就是——”
金盏这时忽然匆匆跑进来了,道:“奶奶,望山说,六爷今天休了假,但要先往东宫去,晚一点才能回来。”
霜娘听得一奇,点头道:“我知道了。”心中疑惑,离上次还没到一个月呢,怎么他这次假请这么早?
☆、第92章
霜娘不知道的是,今日朝上出大事了。
十八名御史和翰林当朝递了联名上书,奏说太子年岁已长,叩请太子参与习学政务。
光是上书这一招其实不太新鲜了,打两三年前起就断断续续一直有奏本飞向御案,都是替太子说话的,认为依着祖宗先例,太子已经二十好几,除了读书之外,应该出来参与一点实际政务,好为将来接班打一打基础了。
奏本上落的人名各样都有,官职有文有武,职权有尊有卑,但这所有奏章的最终归宿都是一个样:留中不发。
皇帝就好像从来没有收到过一样。
但这一封他不能再装糊涂了,一是因为这奏本是联名的,与先前那些单打独斗的不同;二是因时机,今儿是初五,逢五的大早朝,上朝的官员特别多,领头的御史不但当庭上折,还当着百官的面大声念出了奏本提要,让皇帝想“留”都没法留了;再有个其三,就是这奏本的实际内容,呈上来后,皇帝阅览之下,这糊涂也是实在装不下去了——
用词太没顾忌太直接了,只有开篇算有点分寸,和先那些奏本的意思差不多,说些太子应该习政的话,但那些奏本行文到此,起了个提醒的作用后也就收住了。
这本则不,继续往后延伸,用词激烈起来,乃至问出了“陛下便养储君如好女,亦有出阁之日,岂有终年待字之理”这种明晃晃的打脸句子。这还没完,后文又牵扯上了齐楚二王,认为这两个藩王都该一起收拾包裹滚蛋,仗着陛下的宠爱一直赖在京里,是想叫后世子孙也有样学样吗。
皇帝强忍着怒气看完,到底没忍住,啪一声把奏章掷到了地上。
跪着的御史夷然不惧,继续谏言,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
皇帝怒道:“朕没给太子历练的机会吗?三年前叫他去劳军,他胆小半途折返了,可见还不堪用!”
皇帝往常虽不喜太子,但于公众场合下还未如此说过如此重话,这是真被惹急了,太子本人若在场,该直接跪下请罪了。
御史也急了,亢声顶道:“陛下也知道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况且半途折返并非太子的自作主张,乃是陛下仁德,下了诏太子才回来的,如何好算是太子的过错!自那之后陛下再不曾给太子派过差事,太子连做事的机会都没有,这‘不堪用’的考语是如何得出来的,还请陛下收回此言!”
“大胆!”齐王派的官员站不住了,出来对阵,“陛下金口玉言,话出君口,岂有收回之理!”
“正为君无戏言,臣才斗胆请陛下慎重!”
御史反驳了他一句,旋即转回正题,又说起该让太子习政的话来,别的臣子们见此也站出来帮腔,齐王派们原还想忍着,因为就情理上来说,太子派的谏言是合理要求,他们挑不出什么毛病,太子不堪用这种话君父赌了气说一说罢了,他们还没这么大脸。
但眼看着太子派步步紧逼,一个接一个地出列,皇帝端坐上方,连个插话的机会都找不出,齐王派还是忍不住了,跳出来强行打断。
两派人马形成攻讦之势后,议题就很快歪了,变成了齐王该不该就藩上——当然还有个楚王,不过两派人马都有默契地将他忽视掉了,因为都清楚,齐王要呆不住,楚王肯定分分钟跟着滚蛋,不值得单独为他浪费口水。
齐王就藩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了,双方对喷了一阵喷不出更新鲜的点,有脑子灵活的太子派官员就又把焦点拉回了太子习政来。
但在这点上,皇帝一直不肯松口,他不再冒失提“不堪用”这样争议太大会致反弹剧烈的话,换了个含蓄的说法,说太子稚嫩,还是应该多读两年书去,读圣贤书还能读坏了不成?再说,也没让他死读书,讲官也有讲评朝政方面的事嘛。
——光听讲评跟真的实际上手能是一回事吗?圣贤书里明说了要“学而时习之”,皇帝说太子稚嫩,这稚嫩不就是因为从未有机会习之吗?
皇帝这个话里的逻辑漏洞是非常明显的,领头上书的御史胆气最壮,当即就给指了出来。
后来者也不甘示弱,跟着揪住了另一个话柄:“陛下的意思是,两年之后就可以让太子出来习政?陛下贤明,既然明确了时限,臣等愿意遵旨。”
皇帝就有点结舌,两年不过是个顺口的量词,他哪里有明确的意思?但这时候反口,为人君的面子上未免太过难看,就想先应下来,拖到两年之后再说。
齐王派见势不好,忙又跳出来打岔。太子因占了正统,困在浅滩里都有这么多人肯站在他那边,长年累月地为他发声,真让他有机会入朝,届时挣脱了东宫那个小天地,龙飞长空,再想弄他下去岂不是难上加难?
所以即使知道是个托辞,皇帝心中仍是以齐王为重,齐王派也不敢冒这个险,要尽一切努力把太子束缚住。
而太子派认为齐王派根本没这个发言资格,你家齐王早该滚去封地上了——于是议题又歪掉。
单就道理而言,齐王派是很吃亏的,因为齐王打封王那天起就该就藩,但事实上是他一天也没去封地上呆过,楚王年岁更小,好歹还去呆了两年呢,之后才硬赖回来的。齐王派在这一点上只能拿齐王的孝顺做遮羞布,这其实也很站不住脚,一说出来就叫人照脸喷回来了。
“你这意思是,立朝以来分封的那么多藩王都是不孝了?滑天下之大稽!”
这时就该轮到皇帝出面,拉个偏架,把遮羞布糊得厚一点了:“朕早已说过,齐王生母身体有恙,一直缠绵病榻,所以才多留齐王一阵,以全他孝心。待他生母病愈,自然会令他去封地的。”
齐王生母就是卫贵妃,皇帝心头的朱砂痣,群臣就不怎么好评价了,总不能反问她为什么病这么久,总是不好也不死吧?皇帝要是直接就说不叫齐王就藩也罢了,脖子硬的官员还能出来以死抗争一下,他就这么含糊着,一个皇帝存了和稀泥的心,臣下还真不好硬来。
毕竟皇帝春秋虽长,眼看着快五十岁的人了,但精神还是十分健旺,再坐个十来年龙庭一点问题也没有,没到生死存亡必须撕破脸的时候,太子派能做的最大争取也就是据理力争罢了。
于是太子派头脑清醒地又将议题正回去,这回让了一步,说不叫太子接触实际政务就罢,跟着上朝旁听一下总成吧?
又是那个领头的御史最敢言,直接把皇帝拿出来举例了:“先帝在时,十分器重陛下,陛下年十五时已入朝听政了,如今太子年将三十,再如垂髻小童般关在深宫,便是百姓家亦没这个道理吧?”
“正是如此——”
“臣也是这般想法——”
太子派跟着一片应和之声。
皇帝再度被架住,这时齐王派终于开了窍,找到了攻击的新姿势,扬声指责太子派结党连谋,威逼君上,其心可诛,该拉出主谋首脑来罢官免职,逐出朝堂。
太子派闻言勃然大怒,站在太子那边的,当然不全是心向正统维护公义的,想着投机买低、在太子困难时为他说话以图将来的也不少,但不管目的如何,太子派都一致以为自己的立足点是高尚无私的,太子是现今的储君,未来的天子,替他说话算什么结党?给藩王洗地的才是!
太子派当即把“结党”的帽子反扣回去,言谈里少不了又捎带上齐王。这么循环往复下,卷进来的人越来越多,这种热烈争论的气氛是很能感染人的,渐渐连中间派都保持不了沉默了,忍不住要出来发表一下意见,三方夹在一起,吵得如痴如醉,整个停不下来,把庄重的朝堂吵成了个集市。
这么大规模又这么持久的当朝对峙外廷一时半会还得不着消息,但内宫是已有耳闻了。
东宫偏殿里,周连营和雷元文两个坐着,见到太子下了学,匆匆进来,都站起身来出迎。
“朝上如何了?”
周连营道:“人刚来报过一遍,还未散朝,仍在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