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衣人走了。
萧问水还留着,忍着压力,好奇的问他:“你不跟我打,是不是因为,我付不出花费你时间的钱?”
“你能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说明我认可你付得起。”
“只因为我是个修行者?”萧问水莫名松了一口气。
“因为你是斩厄刀萧问水。”
萧问水怔怔的:“托你的福,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么值钱。你真是我遇见的这么多人里,最有意思的一个。明明我还什么都没做,竟已觉得唯恐欠下你许多。末了还要谢你。”
姬清抬头看他,绯红幔帐自然的分开挂到两边的玉珏上。
萧问水的脸很英俊也很年轻,线条冷硬果决,透着一股天真。却并不是一张没有被人欺负过的脸。
而是,从小就为生存摸爬滚打拼尽全力,充满野性韧劲,却仍旧简单清澈无垢的少年。
像一匹孤狼。简单,苍白,孤勇。
穿上这沙漠绿洲里贵族们的锦衣华服,也遮掩不住。
姬清的眸光很静也很淡:“你很好。所以,虽然你没有替我打发掉麻烦,我也可以告诉你那个秘密。”
萧问水目光清澈,满是意外。
轿内的人,自然是他平生所见过的最好看的,但这个人也是他见过的最矛盾的人。
这位孔雀公子,享用着世间最奢华昂贵的物品的供奉,近乎奢靡浪费的堆砌铺张。身为修士满口的金钱财富,恨不得彰显了,是用金银财宝、珍奇之物装饰镶嵌而成的俗物。
但这个人却美得空寂而遥远,有一种无欲无求的冷淡高贵,像写意留白的山水。
“你要告诉我什么秘密?”萧问水好半天才找到声音。
姬清笑了笑,很淡:“刚刚那个蓝衣人,我拒绝他,不是因为他给不出代价。是因为,他是个普通人。”
萧问水点头:“普通人若是追悔莫及,完全可以百年以后求来生偿还,确实不必去渡情城冒险。但个人的路和选择,应该由他自己决定。”
“你说得不错。但是,他并不知道,他并没有欠什么债。”
萧问水越发惊奇:“你知道?你如何知道的?”
那绿洲之心一般的碧色眼眸,隐着一丝幽寂的神秘危险,无欲无求,淡淡道:“我不但知道他,我还知道你来找我是想问什么。但是——我不告诉你。”
萧问水:“……”
“很生气?想知道也不难,好好护送我去渡情城。运气好,半路上就能知道答案了。”
姬清轻轻挥手,纱幔自动拢下。
八个黑色锦衣的抬轿人,沉默的起轿离开。
萧问水才发现,那八个人竟然都不是活人。
他并没有生气,他就是觉得,这个人分明就是戏弄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非但不气,心里还有一种陌生又奇怪的感觉。
像是不思议,这个人居然会戏弄他,居然……愿意戏弄他?
灵魂不由自主的愉悦起来,因为对方不同于对别人的态度,就受宠若惊一样。
这是一个离他很遥远的词,荣幸。
不不不,他为什么要有这么奇怪可耻的想法?
萧问水摇摇头,脚下一点追上那个蓝衣人离开的方向。
孔雀公子故作神秘卖关子不告诉他,但他可以问别人。
萧问水须臾时间就挡在了蓝衣人面前。
那个人清俊的脸上写着冷漠忧郁,见他来得迅捷,微微一丝凌然警惕:“兄台有何赐教?”
萧问水退到安全的距离,直接问道:“孔雀公子不肯带你去渡情城,但我可以,你叫什么名字?”
蓝衣人眼中一丝怀疑,报上名字:“我叫云湛。”
……
姬清当然能知道一切。因为,这里本就是他的领域。
信徒存在的地方,就是他的领域。
信徒无畏的献祭,他并不需要,债务自然就可以不存在。
他已经在这里了,又何必谁人来复活?又有谁能付得起,复活他的代价?
第154章 听说你,要杀我证道?3
萧问水回来的时候, 已经是晚上了。
孔雀公子的轿椅停在绿洲之心的水榭里。谁也不知道, 萧问水是怎么找来的。
夜幕星光熠熠, 繁星如河,月华如练,流照进这空明的水榭。
月光下的孔雀公子,华美得冰冷剔透, 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怠幽静, 无欲无求。
这幽冷,和天幕之上的月华一样,并无寂寞和孤独,反而是一种叫人难以走近的距离感。好似他不需要这个世界,也不需要任何人。
但却叫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萧问水呼吸急促, 整个人都像经历了一场恶战,目光都有些涣散不稳, 苍白英俊的少年, 脸上都是冷汗浸透的湿润。
他出现在这水榭的时候,孔雀公子正在宴客。
庭院四周用来照明的都是硕大的明珠, 两排绝色的侍女等候在一旁。
水面莲台之上, 名伶正挥着水袖,踩着音乐的节奏做剑舞。
孔雀公子并没有朝他看上一眼,萧问水也没有主动出声,他在那奢华的轿椅旁寻了个位置,就像野兽回到安心的巢穴里了一样,蜷缩在阴影里, 自顾自打坐起来。
萧问水从识海冥想中回溯一圈,睁开眼却发现,这里的宴请竟然已经结束了。
所有人都走了,只有轿椅里手执一朵优昙花的孔雀公子。
他掌心的那朵优昙花微微残缺,有一瓣似是凋零枯萎了,引得他的目光长久的驻足停留。
萧问水发现,他并不是自己以为的在轿椅的外面,而是正坐在这轿椅内,就靠着轿椅的窗棂边界。
“你的客人走了,你怎么还在这?”萧问水说。
少年的音色微微沙哑,他的状态依旧不好,并没有完全恢复。
“因为你占了我的地方,我不想连你一起带走,只好等你醒了。”
姬清把目光从残缺的花移到他脸上:“你看上去实在很不像一个,离渡劫飞升只差一步的圣君,更像一个初入江湖经验浅薄的刀客学徒。受了伤,都不找个安全的地方,堂而皇之的就在这里调息了。我有些好奇,你今年贵庚?”
明珠都已经撤走,只有星月朦胧的光照,萧问水的眼睛却比星星还清澈明亮。
“我不记得了。我修行的道法跟一般的修士不一样,每突破一个重要阶段,都会脱离元神,凝聚一个全新的法身。就像新生一样。所以我的记性通常都不太好。我不知道自己多少岁,但这样的法身我至少有十个。你现在看到的,就是我在下界人间时候的第一个法身。我实际的年龄,至少也几百岁了。你若见到的是我最后一个修为境界的法身,就不会觉得我不像。不同阶段的法身,多少会影响我的性情。”
姬清点头:“原来如此。你的道法这么特别,想要的人一定很多,你为什么不设防?”
萧问水笑了:“你为什么不抢抢看?”
姬清看着掌心的优昙花,敛下眉目,淡淡的说:“你看到我的轿椅,是什么感受?”
萧问水迟疑了一下:“很大,很贵。”他看着孔雀公子倦怠散漫的姿势,“很舒服?”
“是很贵,也很舒服,我花费巨资建造这么个法器,就因为我这个人不喜欢动。”姬清眉目倦怠冷淡,”你的道法再好,我也懒得去抢。但别人不是我。”
既奇珍异宝昂贵堆砌之后,孔雀公子另一个特质竟然是不喜欢动。
萧问水大开眼界,却也不觉得惊奇了。
“我不防备,因为没有人能抢得过我。你果然很有意思,我有些喜欢你了。”他想了一下,“换下一个法身也会记得你的,这种程度的喜欢。我不需要朋友,但你可以例外。”
萧问水的脸上分明还苍白,仍旧流着冷汗,眉宇却已经露出简单坦然的轻松来。
姬清看着他的目光,无动于衷:“你喜不喜欢,对我并无意义。因为我也没有朋友。”
萧问水眼中流露失望,不解道:“我方才分明见你在宴请朋友,你怎么会没有朋友?”
姬清嗅着残缺的优昙花:“你为什么没有朋友,我就为什么没有。”
“我没有朋友,因为我是斩厄刀,想杀我夺刀的敌人,比想跟我做朋友的多。就算有愿意跟我做朋友的人,我的道法也会叫我忘记他们,我的孤星也会斩尽我和他们的缘法。孤星就是我的刀。你怎么会跟我一样?”
姬清抬眼看他,眼中微含几分不明:“我没有朋友,也是因为我的道法。没有人会真的只想跟我做朋友。”
萧问水笑了笑,笑容苍白又明媚,目光清澈又简单:“那正好,你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可以成为彼此第一个。你不想要我的孤星,我只想跟你做朋友。”
无情无欲、淡似留白山水画卷的孔雀公子笑了。
萧问水叹息,毫不掩饰他的赞美:“你真该多笑,你笑起来可真美,比月下花开还好看。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吗?”
姬清点头,眸光染上些薄暖:“是了。因为,我忽然也觉得,你很有趣。”
萧问水原本糟糕的心情,霎时就觉得愉快起来:“对了,今天那个麻烦,以后都不会出现了。”
姬清看着那瓣残缺的花瓣:“你做了什么?”
“我本来要送他去渡情城,后来改了主意。渡情城太远,不如直接送他去轮回,这样偿还欠下来的债,比较快些。”
“你杀了他?”
“他不是好人。我……”萧问水的呼吸忽然急促,脸色一阵苍白又一阵潮红,眼神却冷极了,“我看见了,他用一种很难想象的手段,欺负折磨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便是再厌憎一个人,任何人都不能这么对待别人。可他不但这么做了,竟然还说自己是爱着那个人的。我没有喜欢过人,喜欢就会叫人做出这种恶事吗?”
“喜欢不会,但若是极度的占有欲、摧毁欲,占据主导的喜欢,就有可能——你怎么了?”
萧问水冷汗越多:“我怕孤星斩断了他的恶业,他就不用还了。没有用孤星杀他。最后一击才发现,那个人身上有极其可怕的魔念,他不是普通人,恐怕早就入了魔。做出这种事,也不奇怪。这个世界或许还有别的可怕的魔物,有另一个人带走了那个人的尸体,你要小心。我大概沾了些魔息,不过很快就会好了。”
最大的魔物唇边浮起一缕似有若无的笑,对他悠然的说:“没想到,你是个有原则的好人。既然如此,为什么却不肯还你自己的债?冒着不能渡劫飞升的风险,也要复活了再杀对方一次。”
“怎么还?”萧问水眼神锐利明亮,苍白的笑了笑,“我从来不愿意欠别人。若是真的欠了债,就一定不会忘记,更何况还是一笔累计了十世的债。还一笔我不承认的债,岂非就要违背我的心性?我若真的为渡劫飞升去还了,就一定违背我的道。道心有损,必然境界倒退,依旧还是不能飞升。干脆还是斩了的好。孤星刀下,没有冤魂。既是我杀过的人,再杀一遍也无妨。”
姬清看着他:“天道逼你还你不记得的债,你憎恨天道吗?”
萧问水笑了下:“为什么要有恨?人间的百姓嘴里有一句俗语是:老虎吃天爷,没出下爪子。若是有机会,我必会试试能不能一刀斩了天道。既没处下刀,不如换种方式走我的道,何必徒劳去恨?”
“我也有点喜欢你了。”他看着萧问水,眼中流露出些微的兴致来。
姬清,就是要让这样一个人渡劫飞升。
看来,只有两条路摆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