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川在当天就告辞离开。白璧沉默着送他离开,话到嘴边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轻声问道:“你还会回来吗?”
药王谷避世已久,无论中原武林出现了什么事,药王谷一向是概不参与的,不知是傅川,就是之前几位谷主,在中原武林大乱的时候,向来都是袖手旁观的。
药王谷虽同样身居中原武林四大世家之一,但其已处于中原与苗疆的交界处,与中原武林关系并不紧密。虽说休戚相关,但药王谷掌管天下医毒,哪怕朝廷最鼎盛时都不会轻易与其交恶,遑论此时。药王谷实在没必要自己趟进这趟混水里。未必能摸得到鱼,说不定会摸到一手污泥。
但白璧还是问出了这句话。甚至都可以说,不是她自己在问,而是整个中原武林在问。
剑门与越家庄遭逢大变,此时实力早已大不如前。千机山庄立场暧昧不明,常山一派很难插手江湖事宜。药王谷是白璧所能想到的最大的依仗了。
傅川袖着手,宽大的袍子笼在身上,连他的神色都笼住了似的。他一向心大得很,药王谷对外联系最活跃的人一向是师弟傅辞,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内里最稳重的是师弟傅肖,他优哉游哉地过了半辈子,学医习武,本事学得好,但怎么也没学会老谋深算。闻言,他愣了愣,直直道:“我要回去和师弟商量一下。”
“别把我的信给忘了,很重要。”白璧眉目间闪过一丝忧色,除了千机山庄,剑门和越家庄的当家人都出了问题,而现在,药王谷里向来拿主意的傅肖此时也在京城。若水沉烟下定决心要处理江湖上的这摊子事,定会把注意打到傅肖头上。
傅川是不用指望的了,只希望傅辞不要新婚之际日日沉浸在红绡帐里,脑子清醒些,能及时把傅肖捞回来自然是最好。实在不行,无论是劫法场还是破釜沉舟,总要有一个清晰的态度才行。
毕竟在如今,药王谷的地位已经举重若轻,手掌天下医毒两道,重要之极。
白璧不想放弃,同理,水沉烟也不会愿意放弃。作为好友,白璧不希望和傅川反目为敌;从利益角度,白璧也不愿意看到傅川与水沉烟联手。同样是在乱世中求全,求全之下,若能保留住最后的脸面与尊严,自然最好不过。
此时傅肖不再药王谷,傅辞的性子向来野,不乐意与朝廷联手的话,他们的机会还是比较大的。但同样是因为傅肖傅肖身在江湖,若为了保住傅肖,药王谷走入相对的境况里,他们反倒胜算更。
傅肖的存在,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收拾旧山河的任务自然分派不到白璧与纪行之的身上。他们的身份比越家庄还要敏感,纵使当日他们也算是力挽狂澜,也没人敢把他们继续留在越家庄。
哪怕白璧在名义上还是越家庄的弟子。
越俞声和越俞同将他们两人送到大门外,临走时,白璧回头问道:“越承宁呢?”
越家庄风气清正,越俞声和越俞同都是曾被越俞和委以重任的得力师弟,闻言,越俞声轻声道:“师叔在给师侄讲规矩。不能亲自来送,怠慢了。”
白璧点了点头,越家庄的长辈此时给越承宁讲的规矩自然是继承越家庄的规矩,百年世祖继承到现在,自然是规矩森严,一举一动皆有定例。越承宁年纪尚,自然有许多尚不知情处。
出了越家庄,白璧与纪行之又兵分两路,纪行之回到常山,一方面将事情告知宋衡,一方面尽量随时关注药王谷的行踪。临行时,白璧微一犹豫,还是道:“你尽力将钟淙留在常山。反正在外人看来,常山与祁阳侯府已经关系颇深,也不在乎继续留住钟淙。只要钟淙在,好歹西北还留有一线余地。”
纪行之皱眉问道:“境况已经这么严重了么?”
“汪中堂一死,朝廷必乱。我虽且不谈此人人品,但能在三方之间游刃有余,相互制衡,可见此人的本事了。端看水沉烟和武原的做派,这几方人只怕都不是好相与的。狗咬狗,必是一场厮杀。”
白璧看着他:“这些事之后,你不必前往京城。反正此时正是浑水摸鱼的时候,谁正谁邪,是敌是友,端看此时。我也不必认识这么多人,而且你毕竟也算是常山的弟子,若是常山有事,你还能搭一把手。”
说起来,他们这一对师兄妹,竟然最后在不同境遇之下,都成了转益多师的弟子,旁学博采,与中原武林关系匪浅。
纪行之略一沉默,道:“不如这样,我先回常山,若是你能将傅肖带出来,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行,看药王谷的态度。若药王谷也决定投靠水沉烟,我就留在常山,和宋叔叔呆在一起。若药王谷决定反抗,我就和他们一起进京。药王谷与常山互成犄角之势,一时倒也不必担心。”
白璧点了点头,两人分路而行,一路直奔京城。她换下了在越家庄穿过的襦裙短袄,一身黑色的利落劲装,头戴斗笠,乌黑的眼睛在斗笠下显得极亮,遮都遮不住。她腰间带两把长刀,整个人沉默而锋利。瘦削的背脊挺直,肤色苍白,手指轻轻扣了扣柜台,把正在打瞌睡的店二叫醒。
店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眼外头的日头,半睡不醒地看了她一眼,整个人稍微精神了些,问道:“客人是打尖还是住店呐?”
这个时候正是午后,午饭过了很久,晚饭还得再等一会,正是上下没着落的点。白璧还一身黑衣,斗笠遮住半张脸。不过敢在这里开店的肯定也不是善茬,店二开始时被稍微吓了一跳,又马上恢复了神色自若,只不过随意瞥了一眼她,便干净利落给她给她拾掇出了干粮。
白璧点了点头,转身就走。脚步迈出了两步,突然止住,回身问道:“你是衡山的人?”
被人看出了来历,店二也不见慌张,笑眯眯地将白璧送出门,笑道:“客人真是好眼力。人以前确实在衡山学过艺……”说着,神色间带出了一股怅然,“能看出我来历的人可不多了。这么多年,我忘得差不多了。”
衡山的步法自成一派,白璧在其他事上多半糊涂,但唯独在武学一脉上颇费心思。之前她见过越俞和的妻子陆氏的步子,就和他多有异曲同工之处。白璧轻轻点了点头,随意道:“我见过罢了。也就是一猜。”
谁知那店二眼神却猛地一亮,忙问道:“敢问客人是在何处见过?”
白璧道:“她应该是你们衡山一脉的大姐,越家庄越俞和师兄的夫人。”
越家庄之前发生的事早已在江湖上传开了,就是这店二看起来也是听过的。那店二微微点了点头,似是愣了一下,又道:“客官请稍坐片刻。”
他匆匆转了转,人又回到了后厨,又塞给她一大包干粮,轻轻笑了笑,道:“现如今还记得我们衡山的人可不多了。就当的感念姑娘萍水相逢,江湖无路,后会有期。”
衡山在五岳之中都算是落魄的了,后辈弟子凋零,听越云说过,衡山如今只剩下几个念旧的老人守着一片空荡荡的山林了,门派中没有有本事的人教,就出不来优秀的后辈,时间久了,自然败落了。
白璧掂了掂手上多出来的包裹的分量,轻轻叹了口气。
衡山在百年前也是中原武林中极有分量和地位的大门派,百年世事过后,皆是物是人非。山林还在,人不在;土木皆在,香火已断。有多少相似的故事在不断重演,有多少前辈先人在土地下捶胸顿足。
白璧脑海中又回想起纪行之临走时说的话:“阿璧,你现在变了。以前你心里只装着复仇、杀戮,浑身上下都带着煞气,不关心别人,对中原武林发生的事、重要的人、曾经和白家交好的朋友,你都不关心。别人的死活与你无关,你觉得除了白家几乎被灭门的深仇大恨之外,世事如烟,你不过是过客。而如今,你会主动挽留傅川,你终于开始变了。”
“其实有很多人都在等这一天。因为白家之事,到如今看来,是一个开始,是朝廷势力开始入侵江湖的开始。江湖人想对抗是非不明风雨如晦的朝堂,就必然要有人站起来,一呼百应。过去的你,对此毫不在意,哪怕江湖势力被步步入侵,哪怕有许多人无辜惨死,对你来说,在你眼神之外,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现在你终于开始关心这些事了。哪怕你仍然不想承担这份责任,手掌江湖,扛起战旗,聚集江湖势力,奋起反抗。但你的态度,其实是和眼下傅川的态度是一样重要的。不知是你自己武功有多高,更因为你是白家的后人。作为第一个在朝廷势力碾压下粉身碎骨的蝼蚁的后人,你如今正是在宣誓,蝼蚁成众,同样有逆风之力。”
纪行之向来喜欢唠唠叨叨,但温和大度,虽严谨,却不严肃。他这一番话让白璧都忍不住正色沉思,暗自揣度自己的态度。却最终发现,纪行之没有说错。
她确实开始准备想做一些事了。大概真是如宋衡所希望的,见得多了,见到的人间的痛苦与欢乐多了,最终都沉淀在心底,融进血脉,最终在影响着她的想法与行动。在她自己察觉之前,她已经开始做了。
被纪行之挑明之后,白璧这些天来每时每刻都在想,她如今想对抗水沉烟,甚至明知对方掌握着最正统的天下喉舌,掌控着最强大的朝廷力量,她还是不想服输。哪怕被碾压得粉身碎骨,也要抗争。
因为实在压不住心底的戾气,因为实在痛恨这些眼见为实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