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善在淩县办的这桩事, 在朝中激起了些不大不小的风浪, 犯人押解进京, 这案子办得极快, 本来也没有多少疑难处, 从淩县送来的供词就已经很详尽。
潘谨文审案很快, 把这一伙人走过几个地方, 骗了多少人都审了出来,问他们这般粗劣骗术怎么竟有人信,那老太监李瑞福招认道, 也有人不信的,可架不住信的人多,一开始起疑心的, 见着李瑞福摆的排场规矩, 再看他是个真太监,便也深信不疑了。
他们初时行骗还不敢多拿, 回回都卡着数目, 纵后来苦主醒悟是受了骗, 也不会为了这点金银就大张旗鼓, 何况这算是贿赂, 真说了出去面上无光,是以跑了这许多州县, 竟没被抓住。
若不是胃口越来越大,想着要干一票大的, 也不会落入网中, 再不成想会遇到公主驾临,淩县本就是小县,前头还有一个樊城,谁知道船队会在淩县修整。
五人之中就有一个是淩县人,就是知道此地有贵妃树的传说,这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来,假托是采选官,选的还是宫妃娘娘,说不准贵妃村里就能再出一位贵妃。
传说听了这许多年,早已深入人心,些许露出些意思去,便口口相传,谁家有适龄貌美的女儿俱都传到李瑞福的面前来。
这一行五个假传旨意,矫旨之罪,千刀万刮。而那一对县令夫妻,存心要黑吃黑,潘谨文分别拟罪,犯官涂某刺配流放,涂夫人银氏罚做苦役。
奏折送上去又被正元帝驳了回来,认为潘谨文量定的刑罚太轻,分明知道是矫旨,还助纣为虐,把流放改成了绞刑,把劳役改成了刺配流放。
淩县县丞就地升职,从县丞升到县令,他递上奏报里夸了卫善千百样好处,自己则先请罪,也怕在这其中担责,半分不敢邀功,还在贵妃树下立了一块碑,把这件事刻在石碑上,用以警示后人。
这个马屁是拍给卫家听的,奏疏一层层递上来,朝中官员便都看过,卫善在朝臣眼中本不过是个年小公主,朝上绕着她论过的也就是定什么封号给多少食邑,不料出去一回倒显了名声。
最高兴的自然是卫敬容,她连着几日都眉间带笑,宫妃无有不知,都在卫敬容跟前奉承。徐昭仪已经显怀,换了宽松衣裳,面庞圆了一圈,未语先含笑,扶着肚子道:“臣妾倒也想生一个似永安公主那样聪明的女孩儿。”
乔充容也有了肚子,跟徐昭仪没差多少时日,只她原来就瘦,怀了身子也不显,松落落的衣裳穿着,从后头半点也瞧不出怀了身孕。
她原来声音就娇嫩,怀了孩子更娇起来,一管声音拧一拧都能拧出蜜:“公主这千伶百俐的性子,依我看还是像了娘娘,若不是娘娘教导得好,公主怎么一出去就能办这样的大事。”
卫敬容人歪在座上,结香瑞香给几个有孕的宫妃端上蜜水,知道她们不经饿,一个个跟前都摆着小点心,山药小馒头竹节卷儿鸳鸯酥,卫敬容自己也挑了一个,捏在手里微微笑,对着满座的宫妃道:“哪里就是什么大事,竟也值得这样吹嘘。”
她是自谦,几位宫妃更得变着法的夸奖,封美人也不避讳自己是教坊出身,这事儿便是避讳了,也一样有人提,她此时最得宠爱,在卫敬容跟前也能说得上话,笑一声道:“这样的快事该排成歌舞戏乐,方能叫人知道公主还有这样的德行。”
便是不排歌舞戏文,这事儿也得记载在淩县的县志里,起居注上也有一笔,正元帝赏起卫善来不曾手软,嘴上也是百般嘉奖,若不然宫妃诰命们也不会在卫敬容跟前夸个不住。
可也不是人人都夸奖她,不高兴的自然也有,麟德殿中讲书,休歇时便说到这个荒唐的案子,秦昱面上带笑,状似闲谈:“善儿到底是女孩儿家,这样的事就该交给下人去办,哪有她亲自提审出头露脸的道理。”
可不论是袁礼贤还是秦显秦昭,都不曾开口,秦昰小人儿一个混在哥哥们中间听见了,立时皱起脸来,他跟这个三哥可不亲近,但姐姐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到大的,他虎了脸,冲秦昱哼哼了一声。
秦昱待要皱眉,秦显把秦昰抱起来,顶在脖子上,对秦昱道:“这么点小事,办就办了,善儿难道还能看着人假传圣旨,不闻不问?”说着颠一颠秦昰,颠得秦昰抱着他的脖子欢叫一声,秦显哈哈笑一声:“走,大哥带你骑马去。”
秦显一向都不太喜欢这个三弟,一肚皮的酸文假醋,分明年纪还小,行事却扭捏造作,同人说话总是弯弯绕绕,没有半句痛快话,看他一眼都替他累得慌。
秦显也不知是先厌杨家才厌了秦昱的,还是厌了秦昱才厌杨家,总之这两个捆在一处,此时看他,只拿他当个惹人厌烦的弟弟看,竟然当面指谪善儿的不是,眯了眼儿打量他一回,转身抱着小弟走了。
秦显这些年年纪长了,对杨家本就观感不好,在袁礼贤处又听了许多经史,更把杨家看得轻了。袁礼贤虽不说,却从来看不上杨云越把自己的妹妹献给正元帝。
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建功立业靠的是本事,献美得宠,自来都是佞臣小人行径,若说袁礼贤对卫家还有敬意在,对杨家那是一百个瞧不上眼。
秦显扭头就走,袁礼贤只作不见,秦昱一张俊脸泛红,屋里就只余下秦昭,秦昱跟秦显还能说上几句话,当着秦昭却一言不发。
秦昭冲他笑一笑,开口依旧温言:“三弟年小,虽性喜诗书,可诗书也最移性情,我知三弟跟曾文涉走得近,可他那派学说只责人不克己,三弟听听也就罢了,还是与袁先生多念念经史才是。”
曾文涉也是名儒,当年按礼选春夏秋冬四官,曾文涉任的就是夏官,跟袁礼贤两人干的是同一桩差事,正元帝后来只委任袁礼贤当宰相,把其余三个派去修书修史,反听袁礼贤的调派。
余下两个本就年老,归附正元帝时已经六十开外,一进皇城便告老还乡,只余下一个曾文涉了,文人相轻,同行相忌,何况学说不同。
袁妙之一笔兰花名满皇都,还有人为求她画上一笔到袁相府门前苦求的,而曾文涉却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本朝女子本就性情泼勇,文皇后写的《训戒》说的还是女子当作贤内助,却不是一味软弱奉承应和。
曾文涉写得那些,拥戴他的有,反感他的也有,有魏夫人这样的女子,当着她的面说女人应当和顺温婉,在家相父教子,还不得被她一巴掌扇出去。
秦昭说完对秦昱点一点头,这才转身出去。
秦昱眼看他出去,把心里那股不平气生生压住,再想一回那曾文涉说的话,怒者尚有人之常情,而笑者心不可测。大哥面有怒意,可轮到二哥却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出一丝怒容,面上还带着笑意。
秦昱心中愤懑难平,当着袁礼贤却不敢露出怒容来,只要有大哥在,这老头便不看别人一眼,秦昱对袁礼贤行师礼,这才收拾东西出去,出了麟德殿门便阴了一张脸。
他本就心中不忿,出去绕了这么大一圈,县里乡里怎么比得上皇城舒服,同那些学子论道,都没能博下这样的名声来,这小丫头竟还能立碑。
舅舅也是蠢材,大哥的正妃还未定,倒打起他的主意来,也不想想时机便张口就道原来曾有过约定,把皇子结亲,还当作草莽时结娃娃亲那样儿戏。
何况两个表妹人才寻常,又不讨父亲喜欢,秦显秦昭手里有的,连杨家也比不得,秦昱越是走越是胸中火烧,绕进后宫,便在云梦泽边看见七八个宫人正在池子里头放彩鸳鸯绿头鸭。
七八个细腰宫人拿柳条儿把鸭子赶到沟渠里,人人手上一把香花,拿柳条逗弄它们,看鸭子鸳鸯游来转去,个个笑得银铃也似,还有抛樱桃的,掷花枝的。
秦昱若是原来瞧见这些,怒意再盛也能去掉几分,可他连着几桩事都被压过,袁礼贤满嘴的兄友弟恭,才刚竟一言不发,大哥且还罢了,秦昭是什么东西,以为自己姓了秦,在皇后跟前养过几年,就真把自己当作正统了。
秦昱身边跟着的小太监觑着他脸色不好,一个字儿都不敢说,弯腰碎步跟在他身后,不防绕过湖边时,被正在玩闹扑打的小宫人撞了过来。
人还没撞到身前,秦昱就一脚踢了上去,那宫人“哎哟”一声,扑到了河沟里,原来在渠前玩耍的几个宫人齐齐惊呼,秦昱头也没回,直往珠镜殿去了。
卫敬容正跟正元帝午膳,天气一热,他连大肉都吃不下了,光禄寺进了过水面上来,吃了两碗竟摆了手,卫敬容便道:“就是苦夏也不能不吃,这么点儿怎么能经饿。”
吩咐宫人拿肉酱来,一咸一鲜正元帝倒能再吃下些,他一个皇帝,分明就有黎山离宫在,不到盛夏却不能动,想一想道:“传旨珠镜殿,我夜里却那边摆膳。”
珠镜殿里有莲花池,到底还能取些凉意,卫敬容笑一笑:“知道了,我多嘱咐云翘两句,她这些日子可不高兴。”
才说要去珠镜殿,绮绣殿里的宫人便报了上来,说充容娘娘身上不好,请了太医来看,说是受了惊吓,有滑胎脉象,正元帝还未发问,卫敬容一下子立了起来,往前两步:“怎么回事,身边跟着的宫人呢?”
那宫人满面是泪:“我们娘娘孕后怕热,领着我们去云梦泽芙蓉渠去踩水,她坐在一边看着,有个……有个宫人落了水,娘娘受了惊吓。”
她一停顿,卫敬容便责道:“分明知道你家娘娘有孕有身,怎么还往池边去?”
宫人伏地叩头:“娘娘好坐着,人是被齐王殿下踢下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