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中几人一时都不说话, 静了片刻, 徐淑妃便跟乔昭仪夸起正元帝送的那两盆冬珊瑚来:“我宫里倒没送这样的盆景, 这果子红得喜人, 回去也让暖房给我送两盆来。”
卫敬容笑了一声:“是我特意吩咐过的, 晏儿会走了, 正是皮的时候, 眼儿一瞬他人便不见了,上回来我宫里一把就把糕点碟子都抓在手上,虽有宫人盯着, 万一手快嘴快把这果子咬上一口可怎么好。”
徐淑妃刚得着一盆金橘,这果子不过酸些,吃是能吃的, 说这些话也是想把话茬开, 不意引出卫敬容这么一段话来,举杯敬酒, 诚心道:“娘娘一片慈心, 竟还替我操心这些, 真是我的福气。”
她一举杯, 余下乔昭仪几个也都举杯祝酒, 跟着就闹着要掐下几朵牡丹来分着戴,又让宫人把双面鼓出来, 蒙了眼用鼓点传花,得着什么都看运气, 阁里笑闹起来, 总算把这事给混了过去。
封美人几个凑了趣儿压上金戒指金头簪子,又喝酒传花令,没了赵太后没了杨妃,一个说难听话的都没有,也没人这样不看眼色,在此时挑起话头来。
反是东宫几位,偷眼去看太子妃,见太子妃绷着一张脸,此时不但说不出话来,就连杯子也举不起来,又都低下头去,目光一转,落到姜良娣身上。
姜良娣自进了东宫,太子的眼睛就再不曾落到别人身上,她生得这个模样,出身又与别人不同,太子最爱在她窗前看书,凡有诗书经史,随口问过都能接上话,她进宫来二三日,东宫的姬妾们便知自己绝比不上。
自问没一个比得上她,嘴上不说,心底暗忖,太子妃也一样比不上,还当她从此专房之宠,人人都要咽下这钟苦水,可谁知太子又开始往别处偏殿走动。
跟着她称病不出,她一生病,人人都去看她,头吃送喝,嘴上盼着她快些好起来,可心里哪一个不想着她能多病几日。
她没来的时候人人都当她是猛虎,时候一长才知是只猫儿,猛虎下山都要闻风而逃,既是只顺性的猫儿,那便不必惧她。
李承徽抬眉看了一眼苏良媛,两个私下里倒曾说过姜良娣是个知道规矩的,就是知道规矩,这才心重,太子每有所赐,她总要避门二日,太子回朝,她才刚病好,得了这盆牡丹共经,只怕又要生病了。
两人换过眼色,看向她时,却不见她出来谢恩,被宫妃们一茬,这话头就算过了,可她稳稳握着杯子,喝了一口烫热的黄酒,察觉苏良媛正看她,侧过脸来看她一眼,缓缓露出笑意来。
苏良媛被她目光一碰,仿佛心中所想都被她窥知,点头回了她一个笑,又赞得一声:“这花儿开得真好看。”
姜碧微先看牡丹,跟着又把目光投到苏良媛的身上,声音清泠泠的:“是开得好看,我很喜欢。”
苏良媛还未接口,李承徽心中一动,八月里在离宫时太子忽然剪了大捧芙蓉花送到姜良娣屋中,红白二色花,插在碧玉瓶里,太子妃也似苏良媛那样赞了一声这花好看,姜良娣当即便连玉瓶都一并献了出来,这回她说话神态都不相同,说完那句竟扭过身去,独自饮酒吃菜。
卫敬容笑看着小妃子们笑闹,宴中比方才还更热闹些,鼓点一停,乔昭仪只得着一朵最小的,反是符昭容手气好,抽签子传花得着一朵红的,替乔昭仪簪在鬓边。
卫敬容面上虽笑,心里知道秦显这是在发脾气,他这气由来已久,也不是一件两件事情积攒起来的,东宫这许多太监宫人,有些事正主不说,底下的人怎么会不打听着上报。
东宫说小不小,可到底也只有这几间殿几个人,不论秦显在不在东宫里呆着,只要他想知道,一件件细事都有人报给他知道。
抬起云良媛来他虽不乐,到底看在正元帝欣喜的面上点了头,太子妃比着自己的份例给云良媛添东西,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他胸口那团火加了柴的一是赵太后,二是云良媛。
秦显出征又不是把东宫里的人都带走了,他特意留下了小禄子,还给了碧微一只出宫门的金鱼符。经过八月十五中秋大宴一事,知道她虽未说,心里最记挂的却是弟弟。
碧微收是收下了,把那枚鱼符串了红绳贴身带着,却一次都未用过,除了大宴远远看上弟弟一眼,也只差小禄子去姜家看望弟弟,送些信件衣裳,再取些他写的文章进宫来评阅,看见他字写得好,也开始学写文章,心中总有一处宽慰。
自云良媛禁足之后,太子妃便约束起了东宫的门禁,让妃子们谨慎口舌反思己过,小禄子不能时常出去,太子回来纵不问,小禄子也是要说的,可不是他的差事没办好,是有人不叫他办差。
这事卫敬容也依旧不能说太子妃错了,约束宫人太监妃嫔的行为言语本就是她的职责,可凡事总有眼开眼闭时,把秦显贴身授意的人都圈进去,只要他问上一句“这些日子偏殿中有何事?”小禄子立时就能把事报上去,难道卫敬容还得把个贴身小太监叫到丹凤宫去训斥一番不成?
卫敬容伸手握住了太子妃的手,指着底下笑闹成一团的小宫妃们:“一个个都闹腾得很,只有你最稳重。”稳重两个字咬了重音,又剪下最大的那朵牡丹替她簪在头上。
外头下起雪来,先是雪珠,跟着越下越大,大窗边吹进雪花落梅来,小宫妃们便抱着手炉凑到窗边赏雪,身子壮些的穿着袄子伸手玩雪,碧微落后一步,披上斗蓬,往手炉里添了两三朵腊梅,见卫善盯着她看,她回了一个笑。
这辈子的碧微和上辈子见的总有些不同,偏她此时的笑意,让卫善想到了她曾经认识的碧微,她那会儿也是这么笑的,太子钟情于她,她却在宫里步步维艰,只这辈子不是卫善压她,而是太子妃压她。
雪越下越大,宫中刹时一片白,积雪铺满了宫道,眼看一时是止不住,便早早散了宴,各自回殿去,因是正元帝亲口说的瑞雪,除了宫道上,别处都不扫掉。
卫敬容坐在辇上,前头一路铺上绒毡,后头跟着宫妃们,还未行到丹凤宫,就见秦昭撑了伞过来,小福子怀里抱着梅瓶跟在后头。
白雪上缓缓行过来个穿黑袍狐斗蓬的人,别人还没看清,卫善一看见就“哎”了一声,下得辇来自己往前去,对卫敬容道:“二哥来接我啦。”
卫敬容抬眼一看,果然是秦昭,含元殿的宴会竟也散得这么早,冲着卫善摆摆手:“去罢,外头冷,可别冻着。”
卫善从辇上下来,脚上穿了羊皮小靴,身上罩着一件红狐毛斗蓬,秦昭见那一团红色就知是她,紧紧盯着,看她一步步踩在雪上,一叠声的小心,自己大步迎了上去,拿伞替她挡雪,把她密密遮住。
两人冲着大辇行礼,跟着转身并肩回去,宫妃们远远看着,都轻笑出声,对卫敬容道:“晋王公主真是一双璧人。”
两边是红宫墙,顶上碧色琉璃瓦,一黑一红两道人影踩在雪上,行得极慢,也不知在说什么,隔得这样远,还能听见一声笑。
卫善一只手揣在狐皮筒里,一只手握住秦昭的手掌,指尖都冻得发红了,嘴里喋喋报怨他:“怎么不知道抱着手炉。”
秦昭体寒,天一落雪,夜夜更要抱着睡,怀里譬如抱了一块暖玉,既香且软,被卫善握住了反握上去:“我等着善儿给我暖手呢。”
一面说一面笑,心里却在思量如何跟她开口,正元帝想把他再派往清江去,善儿是不能跟着去军营的,他也舍不得她跟着去吃这个苦,可两人一分别,一年半载都不一定能再见,原来没抱在怀里时还能忍住相思之苦,如今夜夜同榻,怎么舍得离开她身边。
秦昭一只手撑着罗伞,一只手撑开黑狐斗蓬把她揽在怀里,雪越下越密,风一吹,卫善额前鬓边便沾上瓣瓣碎玉,才刚扶她在马车上坐定,就见她从怀里摸出两个小金桔来,金桔都捂得热了,自己拿了一个,另一只递到他嘴边。
秦昭张口含住,几口嚼吃了,看她咬了一点桔皮,在嘴里嚼出香味,凑过去贴着她,不曾说话就先叹一声:“陛下要把我派到清江去,过了年就要启程了。”
卫善怔住,余下的半颗金桔怎么也送不到嘴里,已经十一月末,再有一个月就过年了,年后启程也只有三十来日:“那要去多久?”
“不好说。”秦昭确是吃不准究竟要去多久,进军南下非一朝一夕阳之功,南边的大夏朝廷一向有意与大业修好,再是二百年的江山,如今形势也比人强。
同大业一样,南边大夏的朝廷也有主战派和主和派,主和派以为经过连年战乱,大业就算夺取了北边大片土地,可到底不似南边繁华,吴越一地的税收抵得过北地三州,只要牢牢守住关口,不放一个大业兵丁南下,那么两边就可相安。
主战派却道秦正业狼子野心,一心谋夺江山,经过郢城一战,用心昭然若揭,大夏大业再不能有安稳同存的可能,自然要战。
听见大业有甚个风吹草动,总要进谏,高句丽两面称臣,被大夏官员上表痛斥,大业拆去大夏皇陵,拉走砖石,用来建宫殿楼台,又是一番请战的奏折,文臣在皇宫门前的汉白玉石阶上哭先帝,武将披甲自请出征。
江宁王两面夹攻正自头疼,问了厉振南的意思,他上表道此时该守非攻,大业一时打不进来,而若是大夏先举兵,正被敌人拿住机会。
清江造了这许多船,也短兵相接,这点功夫,水军已经不弱,真要打起来,北边兵多将广,交过手的贺明达打起仗来悍勇无匹,每到上阵必先纠查过失,杀人祭旗,所领部将无一人敢在战场上后退。
此时大业意态未明,若是大夏先出兵挑衅,依着正元帝的脾气必要兴兵,以此时大夏的国力,难是大业的对手。
厉振南手握雄兵,和大业交战素来胜多输少,偏偏是他说出不能主动出战的话,此言一出朝野多有指谪,主战派的文臣上折子参厉振南不能匡扶帝王重拾旧业,官拜大将军领兵数十万,光吃军饷得厚赏,是尸位素餐,有负圣恩。
车轮碾着积雪碎冰发出“咔咔”轻响,秦昭把这些一一细说给卫善听,上辈子根本就没有发兵南下的事,她自然不知南下兴兵会有什么样的战果。
心口“扑扑”直跳,上辈子秦昭打过云州,征过高丽,跟着又翻越沙漠,打下凉州重通商道,自领兵起,就在马背上过活,在京城里的日子少之又少,若不是攒下来的这些军功战果,也不会让秦昱害怕得夜里睡不着觉。
若是打别的地方,就算这一世已然不同,卫善心里还有些安慰,可她上辈子活着的时候,秦昭从没有打过江宁王,何况这回去就是要战,而非在清江大营练兵造船,正元帝怎么突然就改了主意?
上辈子秦昭攻进皇城,杀了秦昱,当上皇帝之后,他的目标也只有南边的大夏了,可那时他已经三十岁,行军多年将悍兵勇,此时他还未满二十,打的又是上辈子没打过的仗,卫善听他说的越细,就越是心慌,伸出胳膊紧紧抱住他:“能不能不去?”
话音未落就语带哽咽,猫儿眼里泛出泪光来,她知道忍不住要哭了,赶紧把脸埋到秦昭的胸膛里,吸着鼻子嗡声嗡气:“我舍不得你去,你别去。”
她一伸手,秦昭便紧紧抱住她,心里一时愕然,怎能不去,跟着又想自己是不是说得太细,把她给吓着了,善儿原来可不是这么胆小的,此时舍不得他,是心里记挂他。
薄唇轻抿,眉间含笑,手掌抚着卫善的背:“善儿不怕,吴地并非铁板一块,不能力夺还可智取。”原来无家无累无牵无挂,如今却不得不多思多忧,想着嘴唇贴到她的额头上,半含叹息:“我如今可比原来胆小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