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善出口一字不脏, 骂得却极难听, 那姑娘不意会听见这么一句重话, 面上涨得通红身子摇晃起来, 咬着嘴唇泫然欲涕, 还当她自己说的是都是大道理, 反受了辱骂。
她身边的侍女唬得面色发白, 灯火底下抖着嘴唇,拉扯着自家主子,若是这事儿闹大了, 这条命也保不住了。
卫善撇她一眼,眼中不怒,反而带着笑意, 没把话说得更绝, 身边人也只听她发怒,不曾听见前头那几句荒唐话, 若是被人听见, 一家都不必作人。
虽然好笑, 却也要追究, 扫了沉香一眼, 沉香立时知机,过后便去打听这是谁家女儿, 满口的规矩妇德,自己却不成体统, 管人夫妻闲事。
这姑娘眼看就要晕过去, 才刚壮出来的声气一下子便没了,两个丫头死死扶住了她,若是在此处昏过去,事儿就闹大了,知道自己姑娘也是听了挑唆,急得要哭,卫善却不曾发落她们,绕过走开,一路往林子里去。
师清如跟在身边,瞧了一场好戏,她严正刻板,性子像她父亲,一听卫善这话,就知道是留了情面的,对她刮目相看,心里起了敬意,说道:“这位是新任太常寺卿家的女儿。”
卫善一怔,她还以为是哪个袁相一系的文官女儿,谁知竟是曾文涉的女儿。曾文涉这些日子一路升任,从四品升到了从三品,与大理寺卿师琅官阶相同,怪道师清如会识得她,可她怎么竟会坐在袁妙之的身边?
想着便瞧了师清如一眼,师琅是个中立派,却又不跟胡成玉相干,他执掌大理寺也是今岁才刚升上来的,办案铁面无私,从来都要在从四品上打转,谁知今岁开春会一下官升两阶。
秦昭在家时便道今年官场必有大动,正元帝一升一降都叫人摸不着头脑,有些升调的官员,名声不显,却跳了两阶,师琅便是如此。
卫善片刻便笑:“管她是谁。”
师清如见她无意探听,便不再说,花树下几个穿短打灰衣太监戏耍起来,火把一燃立在花墩上顶碗套碗,人们的目光被引过去,看热闹的看见那两个太监耍得卖力,再有眼尖的,一眼便扫到杨宝盈挽着齐王的胳膊。
灯火之中看不清齐王的脸色,却能见他眉眼俊俏,比身为女子的杨宝盈还更秀气几分,杨宝盈分明知道被人看见,半个身子却挨在秦昱身上,原来没看见的,此时也看见了。
正元帝和卫敬容两个正在素心阁上赏灯,此处冬日赏梅绝佳,一眼能望得到梅林中央,底下三三两两这许多官眷女儿,颇为热闹。
正元帝本不耐烦看这些灯,可如意要看,她从没见灯会,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两只手揪着父亲的衣襟,半步也不肯离开栏杆边,正元帝对这个女儿,很有几分耐性,两个小儿子又陪在身这,秦昰一会儿用花灯哄妹妹,一会儿领着秦晏吃点心。
素心阁中很是热闹,正元帝眉间略有倦怠神色,这么个热闹法,想起儿子来,问王忠道:“东宫挂灯了没有?也给东宫挂些灯罢。”
卫敬容扶着他:“已经赐过去了。”外头孝尽了,东宫女眷们的孝期还未过,能住在宫中已经算是好的,赐下几盏宫灯,太子妃领头谢恩,也不愿意出去交际,抱着承吉在廊下看转花灯。
心悦殿中也挂起两盏宫灯来,碧微叫饮冰把去岁秦显拿过来的莲花并蒂挂在房中,看着那灯直到夜色将起,亲手点亮,熄去殿中烛火,给肚里的孩子讲《千字》《论语》。
正元帝点一点头,一只手撑在栏杆上,卫敬容挽着正元帝,等着那火把燃起,见梅林里火光一燃,眼光便扫过去,她还未开口,徐淑妃先道:“那不是齐王么?怎么挽着个姑娘。”
一从宫妃都在楼上赏灯,徐淑妃开了口,卫敬容便笑了:“还是你眼睛尖,果然是昱儿,你仔细看看挽回得是哪家的姑娘。”
正元帝听见来了兴致,眯着眼睛望出去,模模糊糊一片灯火,不似她们瞧得这样真切,到底年纪大了,眼神不济,问道:“他倒手快,是哪一家的?”
乔昭仪轻声道:“看着像是杨家姑娘,齐王有心了,还送了一只双头牡丹灯。”从南边流传过来的款式,情人爱侣之间相送。
今儿正元帝才送了卫敬容一只,知道这双头灯的意思,七夕赏灯是宫中旧俗,各殿都得着些精心扎的灯笼,夜里还要点起来,一直挂到天明。
徐淑妃那儿的是荷花灯,乔昭仪得的是鲤鱼灯,原想赐给甘露殿一只彩扎凤凰灯,还是王忠笑着多了一句口:“这双头灯外头时兴,取花开并蒂的意思,陛下年年都送凤凰灯,今岁不如换个时兴的样子。”
听见儿子送给杨家女一只,心里还颇有些惊讶,还道这回他要求娶的是曾文涉的女儿,小宓才人偏这会儿笑了一声:“齐王与杨家姑娘本就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宫外那些流言,也有传进宫中来的,正元帝听了面上瞧不出喜怒,底下火光大盛,两人还并排挨着,那便是真有些事,抱着如意回阁中:“看够啦,歇一歇。”
卫敬容跟在他身后,眼睛落在小宓才人身上,给了她一个满意的眼色,小宓才人本不知机,只从小会听话音看脸色,一众人都围在一起,徐淑妃乔昭仪都开了口,她添上这么一句,说才便知自己讨着了皇后的欢心。
台上一时人散,大宓觑着无人拉住妹妹:“你方才为何说那样的话。”
小宓甩开姐姐的手:“杨家出一位王妃,难道不好?”她刚才那句实是冒了风险的,也想不通为何皇后还想杨家出一位王妃,冷眼睨了姐姐一眼:“我这可不是在报养育之恩么。”
梅林中的秦昱面色发青,红绿灯火一映,什么也瞧不出来,杨宝盈两只手撑得发酸,知道他要把手收回去,嘴上哀告:“表哥撑着我些,要是摔倒了,可太不体面了。”
她在林中踩了石子伤了脚,脚上实则只有五分疼,却装着有十分模样,半边身子挨在秦昱的脸上,把心一横,若是不当齐王妃,她就只能远嫁,远离京城远离父母,此时不搏也要搏了。
心里知道被人瞧见脸面全无,可父亲也没给她留下脸面来,当日请宴商量婚事,她岂会不知秦昱并不愿意,可他不愿意,她却没有第二条路能走了。
身子发软,面上娇羞,声音又低,仿佛要哭,秦昱却不吃她这一套,只是甩开她实在太过难看,心里一阵一阵的翻腾,想不到是哪一节出了差错。
怎么魏人秀会换了杨宝盈?
魏人秀听了卫善的话,嫂嫂母亲都说秦昱弄鬼弄到了魏家身上,叫她小心在意,躲过去便罢,派了两个得力的武婢跟着进宫。
卫善送她的玉盒里盛着两只小葫芦耳坠,耳坠底下压着一张小笺,请她帮忙,若是愿意,就把这对耳坠带上,若是不愿,只当这事儿不曾有过,依旧还是自己小心,别着了秦昱的道。
魏人秀握着玉盒想了一夜,到底把这付耳坠戴上了,也想看看秦昱要如何弄鬼,她生性腼腆,胆子却不小,又有武婢随侍在侧,还有什么好怕。
宴上倒是寻常,摆出来的菜肴也合口味,花碟攒盒都是一样的,与别人桌上并无不同,到上了酒,她一看壶身便知她身前一壶是特制的,与旁的不同。
魏人秀有一双好眼睛,魏家箭百步穿杨,百步开外的柳树叶子尚能看得清,又岂会瞧不见这银壶上的花纹不同,一圈桌上银壶酒器都是牡丹纹样,偏到了她这儿是瑞兽图样,窄口圆身小壶底,旁的都是一模一样的,只有花纹相似不相同。
她心知壶中有异,那传菜的小太监更是神色不对,她打开壶盖儿闻一下,小太监手上动作都停了,紧紧盯住她看,魏人秀倒了一杯,以袖掩口,把酒都倒在袖中帕子里。
壶里都是茉莉花骨朵浸酒,闻着一样,后劲却不同,魏人秀把酒往帕子上倒闻着便浑身都是酒气,才喝了两杯,人便发晕。
隔着一张桌子的杨宝盈身边更是热闹,小姑娘们投针穿针赌彩头,侍候着她的两个宫人看这对姐妹并不玩闹,反而你一句我一嘴的聊起来,说今日有意替齐王选妃,四边都有嬷嬷看着。
杨宝盈一抬头果然看见四个角上都有几个尚宫在,目光不住在这些官家女眷身上打量,心里不由一紧,外头传得那么沸沸扬扬,亲爹一条后路都没给她留,表哥不想娶她,她可怎么嫁人。
跟着便又听见小宫人们说道齐王特意挑了一只双头牡丹灯,这灯是要送给心里喜欢的姑娘,两人咬着耳朵笑起来,一个说另一个胡说,另一个不服气:“我怎么是胡说,我都听见小禧子……”
这一句说得极轻,云台上又喧闹,杨宝盈凝神也只听见一句,另一个怎么也不肯信:“你胡说,怎么会是她?”
一个便赌咒发誓:“我听得真真的,我拿着果盒在转角,听见小禧子公公吩咐,只他没瞧见过罢了。”
杨宝盈全然不疑,从手上褪下一只金嵌彩宝的软镯来握在手里,胸膛一起一伏,父亲还当这事能再商量,谁知道宴上就要选出人来,难道要她给表哥作良娣良媛不成?
指了那小宫人倒酒,用衣袖掩着,把手镯递给她,小宫人一惊,杨宝盈笑盈盈的:“赏给你的,你说听见小禧子说什么了?”
那宫人捏一捏镯子,咽了一口唾沫,跟着便把小禧子预备何时把人引往何地去告诉了杨宝盈,杨宝盈一听脸色泛白天,还冲她笑一笑,叫她添些蜜茶来,眼睛越过人望向魏人秀,怎么偏偏会是她!
杨宝盈与魏人秀从来不和,同卫善先时交好,也被魏人秀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坏了交情,这回竟还打表哥的主意,死死咬住了牙。
杨宝丽一时慌了神:“姐姐,这可怎么好?”
杨宝盈狠下心来,握了妹妹的手:“你若是帮我当上王妃,我才能替你也觅一门好亲事,若是全听父亲的,不过也就跟我一样,白白被人当作笑柄。”
姐妹这一日都远远跟着魏人秀,拿她当目标,见有人引她往树丛里去,杨宝丽撞上前去,拦住了魏人秀,问她头上簪子身上衣衫,还怕拦不住她,谁知魏人秀却好声好气的同她说话,两人磨了半天嘴皮,直到火把一燃,人人都看见秦昱和杨宝盈两个手挽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