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昂有些讶异地看过去。
之所以讶异,是因为在这个时代,“先生”这个词,可不是随便谁都能用的。
一般来说,只有明确的师长,或者被举世公认的大贤,才是可以直接用这个称呼的,退而求其次,至少也得是明确的上官,在私下里相处的时候,也可以勉强用这个称呼——若非如此,时人面对上了年纪的人时,也宁愿用“这位长者”,或者“这位老丈”,也是绝对不会称呼“先生”的。
说句不客气话,当初周昂初初见到当时还不是自己师父的徐甫时,开口就说“先生救我”,其实是有拍马屁的嫌疑的!将来如果流传出去,说不定就会被人批判为“谄媚”。
“先生”与“后生”,作为原本对等的两个词,经历过无数年的发展衍变之后,早已经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社会意义。
以周昂的年纪而言,大约只有一个敖春,是可以将他称为“先生”的。
而眼前称呼自己先生,对自己行大礼的这人,虽然穿着一身素雅的袍子,端端方方地带了头巾,但他施礼的姿势着实有些怪异,似乎是并不太常用这样子的礼仪,动作有些生锈僵硬,而抬起头来时,脸上带着些谄媚一般的笑容,怎么看都带着些粗野又狡黠的气质。
“好像有点面熟。但鲁大员这个名字,就没听过了。”
周昂脑海中只匆匆闪过这个念头,人已经侧身避开,表示不接受这一拜,却是诧异地问:“足下是找我?”
鲁大员脸上挂着谄媚的笑,道:“在下正是来寻周昂周先生的。”
周昂讶然,笑问:“你认识我?”
鲁大员看看陆续经过坊门口的行人,笑着道:“可否寻一处安生地方说话?”
周昂想了想,道:“既是来寻我,请家中稍坐吧!”
鲁大员闻言赶紧道谢。
但周昂走过去的时候,却忽然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味道。
如果是上辈子的他,可能不会那么敏感,但这辈子似乎鼻子很灵,也或许是修炼的缘故,总之,这股味道入鼻,不过片刻,周昂脑子里迅速就捕捉到了他的来历——对头,前几天去卖狐狸,进的那几家店,都有股这个味道。
于是瞬息之间,周昂就知道这人是来干嘛的了!
眼看进了坊门,不经意间一回头的工夫,瞥见那鲁大员身后还跟着个年轻的伙计模样打扮的人,手里捧着一个不大的方匣子。
等回到家,回身关上门,周昂也没有再往屋里延客,直接就笑着问:“鲁员外是吧?你来寻我,到底何事?”
鲁大员笑着道:“实话不瞒先生,在下开了家皮货铺子,几日前,先生曾去在下铺子里,卖了一只狐狸,不知道先生还记得吗?”
周昂做恍然大悟状,然后道:“怎么了?当时已经钱货两讫了吧?”
鲁大员谄媚地笑着,道:“伙计们无知,收东西就收东西,谁知东西竟收得不全,气得我难受,打了一顿,这便亲自来寻先生。”
这次周昂是真的有点纳闷了,“东西不全?什么意思?”
鲁大员问:“当日先生拎着那狐狸去我们店里,可是用了一个袋子?”
周昂点头,“不错呀!”
鲁大员道:“可否请先生将那袋子寻来?”
这可就奇了!
周昂清楚记得当时自己用的是个普通的袋子,麻线织的,要说是全新的,兴许还值几个钱,但用到那个程度,还破了两个不大不小的洞,就实在是不值什么钱了——他想了想,实在是想知道这鲁大员到底能耍出什么花招来,便说了句“稍待”,然后进到房间里,轻松地拿了那破袋子出来。
一见那袋子,鲁大员当即大惊喜,“就是它!就是它!”
说话间迎上来,一把抢过去,喜笑颜开如获至宝的模样,道:“当日我这伙计事务不通,以至于收东西竟漏了这袋子,却让我们铺子以后怎么运货?”
说罢又解释道:“先生不知,我们鲁氏皮货行向来讲规矩,对于整只来出售狐狸的,一定是要连着袋子一起买下才行。”
说到这里,他一副欣喜的模样,道:“可算先生体恤,这袋子还是找到了!”
说罢转身,冲身后那伙计模样的年轻人一招手,等那年轻人端着木匣子走近来,他亲自抬手打开了匣子,道:“先生这袋子,请一定要卖给在下。”
周昂已经听得有些呆,此时闻言顺势往那边一看,却见匣子里端端正正地放着四锭大银!
鲁大员认真地道:“本该将百贯钱来与先生,奈何铜钱太重,在下妄自做主,为先生换成了这纹银一百两。望先生成全!”
虽然这思路实在有些奇诡,狐狸值一千两百五十文,装狐狸的袋子倒价值纹银百两,但周昂能猜到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他只是不由失笑,觉得真是难为鲁大员的这番心思。
但是笑罢,他却只是摆摆手,道:“袋子你要,就拿去用吧!钱就不必了,白亮纹银买一个破麻袋,实在也是惊人。……都拿回去吧!”
鲁大员张了张嘴,咳嗽一声,转身接过那木匣子,对自己的伙计道:“你且自己先回家去吧!不必等我!”
那伙计愣了愣,却还是很快就点点头,答应一声,开门走了。
等他走了,鲁大员先是放下木匣子,跑到门口开了一道门缝,往外瞥了一阵子,似乎是亲眼见那伙计已经走远了,这才重新关了门转回来,却是忽然就噗通一声跪到地上,一时间哭声即刻就出来了,“先生救我!先生救我啊!”
周昂已经一步挪开,没有受他这一跪。
那鲁大员直起上身,却挪了挪膝盖,仍旧正对着周昂,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先生大能大德,自是不怕那狐仙的,连县祝老爷都不敢拂先生之意,但小人却是真个害怕呀!那狐仙岂是好惹的!可怜小人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三岁孩儿,小人去岁才新纳一美妾,实在是舍不得死呀!”
“万望先生成全!万望先生搭救则个!”
周昂几乎要失笑,“你是怕……狐仙回来报复你?”
鲁大员毫不犹豫地点头。
“可她已经死了呀!一具尸首而已,昨天安平兄拎了来,我都闻到臭味了!”
“他管县祝老爷叫安平兄!”
鲁大员脑海中迅速地转过这个念头,面上顿时越发悲戚,“但那狐仙是有亲戚朋友的呀!传说中狐狸一出就是一窝!先生有大神通大道德,自然不怕它们,小人却哪里有那个本事呢!”
周昂无奈,片刻后,问他:“是谁教你来找我的?”
鲁大员愣了一下,当即否认道:“没有任何人教我!只是昨日那县祝衙门忽然给小人送了一百贯钱去,说是杀死狐妖的奖赏,吓得小人半死!”
“你先起来!”
“先生不准,小人愿长跪不起!”
周昂叹口气,道:“你年龄比我大了这许多,又不是我晚辈,张口闭口小人,我实在是受不起,你起来吧!”
顿了顿,他又道:“你既然是实在怕担这里头的因果,就把那百贯钱给我吧,换成银子也可,但却是多少就多少,不必自己再贴钱。如何?”
鲁大员闻言喜得屁滚尿流,当即从地上爬起来,一再道谢,却是道:“小人……鄙人其实并未贴钱,当日是我那伙计黑心,本当十几贯的一只上好狐狸,却只给了一千多钱,鄙人感先生大德,岂能无报?这一百两银子,实在是当得的!”
…………
鲁大员捧着空匣子,欢天喜地走了。
周昂一手两个大银锭,掂了掂,只觉沉甸甸的压手。
如果是在昨天,他可能都不会接这笔银子,甚至是连高靖高县祝的再三示好,都被他挡回去了,倒不是怕接下这段因果,毕竟在他看来,此事因果已经了结。而且,就算是真还有后续的因果,也不是他不接这笔钱就能躲开的。
主要是不想接高靖的这份致意。
不过现在么,上午刚刚从师叔那里又学到的这个“引导”,也即“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的十个字,却是让他的思路有了些转变。
要想让灵气与自己融为一体,让它更愿意为自己所用,不逃离,不反噬,那么,不断地用它去做善事、做好事、做正确的事,来引导它,就成了非常重要的事情了——甚至是与呼吸法、炼体法相提并论的。
就叫它“引导术”好了,反正“山门”貌似没有给它什么命名。
所以,既然要行引导,那么以后,还是可以考虑跟高靖那边的县祝衙门进行有限度的合作,去做一些事情的——既能引导灵气,又有钱赚,何乐而不为?
所以,既然鲁大员非得要把钱送来给自己,干脆接下也就是了。
再三解释给他,因果已经了结,也不如收下这笔钱更让他心理安泰。
反倒是接下来,该怎么找个合适的理由,让这笔钱能正大光明地出现在母亲和妹妹面前,才是真正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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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作息好痛苦……
晚上没了,明天争取恢复两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