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含之手里捧住茶盏, 连声不敢, 这会儿才想到自己还未曾行礼, 胸腔那团直冲心头, 冲得他头顶冒烟的火气, 顷刻间烟消云散。
这杯茶捧在手里饮又不是, 不饮又不是, 晋王妃说这话,还真是他意料之外,除了扯了笑来, 还真不知说些什么,说王妃深明大义好像不对,再要穷追猛打好像也不对。
他不曾见与卫善有过接触, 卫家与袁家从来少走动, 外头盛传永安公主美名的时候袁含之不信,京里传她爱享乐, 晋王就是因她才日日耽于玩乐的时候, 他信了。
袁含之跟着秦昭去过清江大营, 看着他如何整顿军事, 督造战船的, 日夜不休,大雪天还要外出调粮, 从来也不曾畏难畏险。
袁含之一个书生,除了文才之外, 武艺是一窍不通的, 看的那许多兵书,谈起来头头是道,跟着去一看,就知道自己原来说的那些,为何被人耻笑,自己想起来都要脸红一回。
也怪不得太子不愿意同他们答话,实是没上过战场,说的全是自己的那些粗浅见识,真站在那儿不攻也破,见到江上一片白雪茫茫,战旗都冻得发硬,军士铠甲上结了一层冰花。
冬日湿冷直钻骨头缝,夏日里又暑热难挡,袁含之自有一顶小帐,却不比在家时有书僮有冰盆,热得浑身起痱子,可全员依旧披甲演武,反而是他能在帐里摇着扇子听一听操练声。
秦昭总是起得早睡得晚,大帐里的灯火半夜里还亮着,帐前小卒说晋王夜读兵书,这一年之中推演水军布阵,大船小艇都已经建得颇具规模。
正是意气奋发,不日就要挥师南下的时候,他却被正元帝召回了,太子身故,朝中确有纷争,可一旦平息,南边还要攻,秦昭也还是主帅,谁知他不仅当不成主帅,还去当了个山陵使。
袁含之在家里愤愤不平了几日,他既入了翰林院供职,便能上书谏言,奏折都已经写好了,国家开科取士,就是为了发现人才,任用人才,不必求天公赐才,眼前就有却把他闲置,又写了清江营业晋王如何调派得当,郢城战事又是如何身先士卒,被父亲发现,把这奏折按住,拿竹板子打了他一顿。
袁含之岂肯服气,反是哥哥来劝他,说朝中正是多事之秋,他上些奏折,倒似是父亲授意,家中一举一动都有人揣摩,更不能贸然行事,又告诉他说,晋王韬光养晦也未可知。
他听了哥哥的劝,总以为过了风头,秦昭必然请战,谁知晋王看花打马越闹越荒唐,守着永安公主,两人从城里到城外,办的宴席也越来越多,还给他发过帖子,袁含之去了,席上多是空话,还没饮过三杯酒,就甩袖离开。
这回又在翰林院中听那些人七嘴八舌说了许多话,气得连差事都没当完,出了翰林院就到晋王府来,可这一拳头,就似打在了棉花上。
他来的时候怒气冲冲,越是坐越是尴尬,可这话都已经说了一半,咬牙还得说完:“王妃既然明白大义,更该规劝晋王,朝中正是用人之际,他胸有大志,如何能安然当个山陵使。”
这话在外头绝不能说,山陵使是替正元帝督造皇陵的,皇帝百年大事,有一丝轻蔑之意,都能被人抓住把柄,秦昭虽宴饮玩乐,礼部的差也越当越懈怠,这件事却从没有推托过。
沉香落琼捧了攒心海棠的点心盒来,看着两人一时三刻也谈不完,又重新添上茶水,在屋里打扇供冰,银签子串了糖渍果子,袁含之不爱这些,却看着卫善吃了一个,于是也拿一个捏在手里。
卫善口里嚼着果子,心里拿不准分寸,袁相一系总是云山雾罩,他似乎是希望秦昭能当秦昰的后援,却又不希望这个后援太过强大,袁含之这么冲动,心里怕藏不住事,话便不能说得太多。
一枚酸甜果子嚼完了,这才道:“我二哥从来都是如此,用得着他,他便尽心尽力,用不着他,叫他歇歇也好,一张一驰方是文武之道。”
沉香再沏上来的茶是三友茶,卫善吃了果子掀开盖茶盏就是一股清气,嘴角一抿知道沉香不通,这茶必是椿龄送上来的。
袁含之一介书生,胸中很有些意气,又有许多讲究,再饮茶时见上头浮着雪梅,若说茶味,只能说是清淡,可竹叶松针清气扑鼻,倒对卫善刮目相看,便是在大嫂身上,也没见过这样的行事。
卫善软言几句,每句又都说得袁含之无可辩驳,看卫善行事也知道她绝不是外头传言那样挑唆得晋王只图享乐的女子,心里有些回过味来,闷闷吃了一盏茶,立起来作揖,躬身到底:“叨扰王妃了。”
来的时候昂着头,走的时候反似斗败的公鸡,袖子都甩着,他是空手上门来的,卫善却没让他空手回去,着人用荷叶包了一包三友茶,袁含之就拎着这包茶,晃晃悠悠的走了,晋王叫人看不透便罢了,这么个小王妃,竟也叫人看不透。
秦昭回来,听说袁含之来了,一面抹脸一面轻笑一声:“他早该来了,竟忍了这么久。”
卫善记得袁家遭难,只有袁含之退回龙门山修《碎骨集》,他受严刑也没有招供,只是挨了拷打折磨,从此身上就落下残疾,想到今日这份意气,难免为他可惜,蹙了眉头,想着若再有这事,秦昭又要如何作为。
秦昭看她蹙了眉头,扔下巾子坐到她身边:“善儿想什么?揣摩袁家的用意?含之是没有这么多心思的。”既忠且直,倒不似他的父亲,可既姓了袁,此时便不能再走得太近。
卫善摇摇头:“袁相的用意,还用揣摩不成?昰儿这样小,拴惯了的小马驹,大了也撒不开腿跑出去,袁礼贤想学熬鹰人,把这只小鹰熬出来,这鹰就听凭他的驱使。”
秦昭一怔,侧脸看她,这么看她面颊圆润,脸上稚气未脱,与夜里点着灯瞧自又不同,嘴巴一翘的神气,又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伸手刮刮她的鼻子。
卫善懂得的,正元帝也一样懂得,又怎么会眼看着儿子,当别人手里的鹰,此时不发作,那是还没到发作的时候,袁家如今看着势必大,能不能长久,还得看正元帝的寿数如何。
袁含之此时竟还有心思操心别人的事,卫善翻身抱住秦昭的腰:“我才想这些,就已经累得很了,二哥该多累?”说着坐起来,手指头按在他额角上:“我给二哥揉一揉。”
秦昭还想夸她的,被两只手指一搭,头又枕在她腿上,眼睛暗幽幽的看向她,张张口似有话说,卫善把耳朵凑过去,秦昭几个字便把她说得面飞红霞。
抬起头来正要捶他,见他弯着眼睛,眼底是掩不住的深情,羞赧一笑,下颔轻点,声音细细的:“夜里给你揉。”
秦昱的婚期定在八月里,六局十二司的尚宫不住出入甘露殿,卫善偶尔也进宫帮手,卫敬容多是派给她些闲事,往各殿里走动一回,再去东宫看看太子妃和小皇孙,再有两月姜碧微就要临盆,也要多加照拂,这事不能指望太子妃,还得自己时时盯着。
又把秦昱身边的宋良娣提上来,让她打理延英殿里的布置。杨宝盈要当齐王妃的旨意一下,豆蔻很是病了些日子,宋良娣心知事情隐隐不好,是自己身边的人漏了消息,却咬紧了牙关,怎么也不敢说。
这事她本就做理隐秘,又还没出手料理豆蔻,秦昱竟然不知,跟着就约束宫人不许出殿,延英殿里自接了旨意,就忙起齐王大婚的事,宋良娣越发恭顺,也不再同豆蔻起争执,几件事都办得又快又好,倒让卫敬容夸了她两句。
宫里都在预备着秦昱的婚事,连中秋宴都简办了,偏是中秋这一日,东宫里的云良媛没了。
信报送到甘露殿时,卫善正在对给杨家的赐物,正元帝不曾加封官职,也没有加厚赏赐,光这两条,就足够秦昱心头不乐了。
东宫太子妃大婚的时候,正元帝赐了两座百鸟朝凤花枝落地灯,到秦昱灯还是灯,跟龙凤全无干系,礼单是比着太子那会儿,删减再添的。
腊梅一来报信,卫敬容还一怔:“并不曾听产云良媛的病症,怎么人就没了?”到底是皇孙的生母,生产之后亏了元气,一直将养也没养回来,前些日子赐下果品时还说人能起床谢恩了,怎么这会儿竟没了。
卫善搁下礼单:“姑姑劳累,还是我去看看罢。”
腊梅有些怵她,这位公主王妃的眼睛太利,抱养孩子那件事,已经同太子妃不和,怕她用云良媛的死做文章。
被卫善一眼看破,懒得理会,本来宫中有喜事,云良媛的死也不会大办,按着礼收裹了,再念两卷经,连秦显都还未落葬,棺木只怕就摆在秦显的身边,依正元帝的性子,只怕要厚赏云家的。
出了甘露殿的殿门,卫善便问道:“云良媛是怎么没的?”
腊梅喉咙一紧:“云良媛一向身子不好,前先日子看着有了起色,我们娘娘还抱着皇孙去看过她,也不知怎么,昨儿夜里人就没了。”
“不知怎么?”卫善把这四个字提出来发问,斜眼看她:“昨儿夜里就没了,怎么这会儿才报?”
云良媛身子不好,夜里睡不实,早上难醒,太子妃早就免了她请安,许她睡到中午,发觉的时候已经晚了,腊梅又不敢说太子妃慌了神,就怕自己沾上干系,嚅嚅说不出话来。
卫善收回目光:“先看看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