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医,你倒是说话!!!”
“九、九殿下,”乌弥雅颤瑟着出声,“北狄的火狐毒,是没有解药的……”
周瑾猛地回头,看向乌弥雅:
——是你!
是你害死了我娘!!!
因为我娘曾经带兵围剿过挛骶邪,而你是来为他报仇的,是不是,是不是?!!
乌弥雅被他的眼神吓住了,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小公主茫然地环顾了一圈,所有人都阴沉地看着她。
——酒是你敬的,毒是北狄的,你就是凶手!
“不,不是我,”乌弥雅急得哭出来了,流着泪连连摇头,“(北狄语)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酒里会有毒……”
周瑾双目赤红,面色阴鸷,陡地抽出腰间的佩剑来!
“——瑾儿。”
戚英的声音虚弱又缥缈,像是随时会被吹散的一捧沙:
“……过来。过来,让我好好……好好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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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瑾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的,娘亲过得很不好。
贤妃惯来不受宠爱,宫里人又捧高踩低,戚英的日子怎么会好过呢?
但是戚英从来都不会说。他正直的娘亲,他善良的娘亲,他坚忍的娘亲,从来都不会把生存的压力,强加在他周瑾的背上。
戚英不指望周瑾荣华富贵,不指望他出人头地,甚至她都不愿意,让周瑾和皇兄们相争……皇家内斗太吓人了,兄弟阋墙太吓人了,她的好瑾儿只要平平安安地长大,不去害人也不要被人害,身边有个知心人相伴相守,戚英就知足了。
人生太苦了,真的太苦了。戚英只是希望,周瑾能活得,甜一些……
周瑾知道。周瑾都知道。
所以他是后宫的活宝、笑料、开心果,从来不去争,从来不去抢,开开心心地待在戚英身边,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废物。
只要娘亲看着安心,周瑾心里就知足了。他那些风光满面的皇兄们活得如此苦闷,周瑾又何必要步上他们的后尘呢?
他只想自保……他只想自保……在这暴风怒雨的上京,抱全身边的人,周瑾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
为什么?
周瑾惊惶地跪在床边,恐慌地流着眼泪:
——为什么?
他保护了吴江流域,他保护了金陵百姓;
他保护了含元殿里的群臣,他保护了父皇险些失去的王位;
为什么到头来,他堂堂吴王,却保护不了自己的娘亲?
为什么?
……为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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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儿,瑾儿……”
戚英不再呕血了。她脸色苍白,唇瓣发紫,额头上尽是冷汗,似乎连呼吸都艰难无比;戚英的手不住地发着冷颤,原本能挽六钧弓的手,如今却连周瑾的手指都握不住。
周瑾心如刀绞,连忙握住了:“娘亲,娘亲……”
“答应娘亲……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活成自己……”戚英虚弱地顿了顿,竭力地捯上一口气来,“……想要的样子……不要像娘、咳咳咳、咳——像娘那样,活成一个笑话……”
不要像娘一样,被父母控制,被亲族拖累。这大半辈子,都待在不喜欢的地方,扮着不喜欢的角色,做着不喜欢的事情。
不要像娘一样,半生不曾快乐,半生不曾顺心,半生不曾如意……
不要像娘一样……
“瑾儿记住了,”周瑾哽咽难言,哭得浑身发抖,“瑾儿记住了……”
步练师静静地站在周瑾旁侧,默默地看着这对母子,脸上依稀是有泪的,最后却凝成了一个恍惚又怔忪神态。
戚英向步练师伸出手来,像小时候那样,像少女时那样,又像是长大后那样,千千万万遍地呼唤道:
“来……薇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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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练师恍惚地坐在床侧,紧紧地把戚英抱在怀里。
戚英上过战场,斩过倭寇,伐过叛军,杀过胡虏。
身经百战的戚英将军,悍勇无匹的戚家虎女,怎么会这么苍白,这么虚弱,这么……奄奄一息呢?
步练师心里茫然无措:怎么会呢?
这是她的阿英啊。
阿英使得了八尺长/枪,拉得开六钧大弓,降得住血汗烈马,怎么会因为一杯小小的毒酒,变成这个样子呢?
“薇容……”戚英轻声道,“你……好暖……”
不是步练师太暖,而是戚英变冷了。步练师惶恐地抱紧了戚英,后者的体温就像是一捧细沙,从步练师的指间流逝去。
不,不要,不是这样的,本该不是这样的,你要幸福安乐,你要子孙满堂,你要安稳一生……
“阿英,撑住了,没事的,没事的……”步练师哽咽难言,语无伦次,“不要离开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戚英伸出手去,她还在发抖,一点点地凑近步练师的脸颊:
“……薇容,你累不累?”
步练师一静。像是冥冥中,神鬼伸出一指,将她定住了。
“我好累……”戚英的声音,好似一阵叹息,被风吹卷而去,“我好累啊……”
戚英的手指,终究还是没触碰到步练师,蓦地垂了下去。
·
·
……
少年时皇家围猎,戚英巾帼不让须眉,精锐禁军都追不上她,一匹乌云踏雪风驰电掣,弯弓一箭便射落两头大雕。
别说是男子,就算是女子,谁不为这等飒爽的女子心动?
戚英身姿板正,眉眼姣好,好比烈日下烫晒的牡丹花,眼角眉梢都是张扬的妩丽:
“小薇容,我看这天底下,没男人配得上你,配我倒是正好!”
步练师笑道:“我可是一等一的恶婆娘,谁敢要我谁就是疯子!”
戚英朗声大笑,声若银铃:“那我就做那一等一的疯婆娘!”
……
贤妃娘娘戚英,风姿犹胜当年,她一马当先,长/枪如龙,率先杀来,怒声高喝道:
“把薇容还给本宫——!!!”
……
“好薇容,你帮我吧,”戚英埋进步练师的颈窝,好似一只惯会撒娇的大猞猁,“太多字了,我——不——想——看——”
……
戚英亲热地抱着步练师的手臂蹭呀蹭:“我是大傻子!我有薇容就好了!”
……
·
·
步练师像是被一道雷劈中了。
她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恍恍惚惚地被人扶起,踉踉跄跄地走出屋去。
她好像记得,周泰赶来了,她没有下跪。
她好像记得,戚蓦尘来搀她,她没有理会。
她好像记得,薄将山拦住了她,她没有搭理。
步练师耳中嗡嗡作响,脑中空白一片,神魂游离地向外走去。
“爱妃啊——!!!”
是谁的声音?
……哦,是周泰,是陛下在哭啊。
老迈的天子痛哭失声,哭声飞出大红的垂幔,撞进步练师的耳朵里。
贤妃死了。
戚英死了。
她的阿英死了。
步练师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似乎终于反应了过来;她的眸光水一样地晃动了片刻,鲜明的、剧烈的、巨大的悲伤奔涌而来,潮水一样地淹没了步练师的头顶。
阿英……她的阿英……她的好阿英啊……
步练师的胸膛急促起伏,她扶着墙壁艰难地呼吸着,被迫张开口来,喉咙发出断续的悲声:“……”
她不顾仪容,跌跪在地,嘶声大哭。
地上太冷了。薄将山连忙俯身把她捞起来,步练师不住地往下坠,最后拽住了他的衣袖,哭声凄厉,泪飞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