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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

严宵寒被他这一岔打断了思路,哭笑不得地道:“这就不认了?你倒是讲讲理,皇上本意是打算从中枢向各地派监军使,只不过随口提了一句飞龙卫,你就紧抓着不放,开始挑我的毛病,这还不叫胡搅蛮缠?”

当日得亏严宵寒有几分机变,当时顺着他的意思把话题引到了万年不变的“飞龙卫这群狗东西怎么又要残害忠良”上,让此事在闹剧中不了了之。谁知道靖宁侯翻脸如翻书,现在竟然死不承认了!

傅深色厉内荏地点了点他:“为虎作伥,不是东西。”

严宵寒嘲讽地回敬道:“卸磨杀驴,禽兽不如。”

眼看两人又要掐起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细微嘤咛。二人齐刷刷扭头,就见被他们俩像破麻袋一样扔在墙角的妇人手指微动,慢慢苏醒了过来。

第55章 劫灰┃劫后怎么会余生呢?

那女人睁眼醒来, 一见严宵寒, 立刻惊叫道:“是你?!”

齐王一行人是溪山村难得的外客,当天几乎全村人都跑来看热闹, 严宵寒在其中尤为出挑, 更令村夫村妇们印象深刻。所以那女人仓促之间仍能认得出他, 吓的都快哭了,哆哆嗦嗦地问:“你……回来报仇了?是村长他们要害你,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傅深用烧火棍懒懒地拨着火堆, 插嘴道:“你哆嗦成这样,可不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傅深虽然相貌英俊, 但气势太盛, 是那种一看就惹不起的刺头, 而严宵寒的长相却很能骗人,只要他不主动撕破脸皮,就能装出一脸天衣无缝的温文和善。

眼看傅深先唱了白脸,严宵寒只好扮红脸, 语带安慰地道:“你丈夫还是我从河里捞上来的, 你先别害怕, 我不是来寻仇的。”

经他这么一提醒,那妇人才像是魂魄归位,举袖抹了把脸,爬过去将她丈夫扶起来,替他拍背、清理口鼻。她一边做,一边又想起自己被打昏之前的种种遭际, 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两人谁也没出言阻止,沉默地听着她悲切的哭声。

从昨晚到今日,她不知道哭了多少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突发恶疾,被村人投入河中,当晚回家后便在房梁上搭了一根腰带,准备吊死。幸亏傅深一直在暗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关键时刻出手将她打昏带走,这才没让她寻死成功。

或许是从他们无声的等候中感受到了善意,过了一会儿,那妇人哭声渐止,抬起通红的眼睛怯怯地打量了二人一遭,跪着朝他们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严宵寒心说还算是个明事理的,摆手道:“举手之劳,不必如此。我有些事想问你,你只据实而答便可。”

那妇人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敢欺瞒恩公。”

有过一番死里逃生的经历,那妇人对溪山村已再无眷恋,有问必答,将村中秘辛倒了个一干二净。

溪山村有百余户人家,多是田氏族人,被扔进河里的男子名叫田成,妇人姓欧,是从别村嫁到此处的外姓女。

据欧氏所言,溪山村背山临水,虽不算与世隔绝,但也鲜有外客到来。大约一年前,秋夜白在荆楚一带流行起来。村里一户人家的小儿子在县城读书,被同学引诱去烟花柳巷“开眼”,出于好奇,不小心沾了药瘾,还趁休假回家时将秋夜白分给同龄玩伴。等到他爹娘察觉,那小儿子药瘾已深,想戒断几乎是不可能了。

那户人家薄有资产,又格外偏宠小儿子,起初还不拿秋夜白当回事,扬言大不了家里买药供他吸一辈子。然而随着药瘾越深,服药者对秋夜白的需求越多。即便是在邝风县城内,秋夜白也是紧俏稀罕物,寻常人家都未必能消受的起,遑论区区农户。所以没过多久,那家就供不起幺子了。药瘾发作时痛苦难耐,那小儿子被折磨的不成人形,最后不堪忍受,在一个雨夜里跑出家门,投水自尽。

话虽如此,不过村民私下里都传言,说那小儿子并非自尽,而是家里实在带不动这个拖累,才将他溺死后推进河中,伪装成投河而死的假象。

因有这教训在前,除了那几个一开始就沾了药的小子外,其余村民都不敢碰秋夜白,但不妨碍有人眼红秋夜白高价,偷偷在房前屋后栽种几株。

变故发生在去年秋季。有一天,村里来了个游方道士,因路遇大雨,无处躲避,便到村子里来借宿。村民热情地迎他入内,让他住在村中的空屋里,还送了茶饭招待他。

当日半夜,恰好村中有人犯了药瘾,情状甚为惨烈,动静之大,惊动了全村人。那道士也被惊醒,跟着出门探看,见大雨里有个浑身是血的人在地上打滚,便抢上去连按几处穴位,立时将那人弄晕过去,又招呼村民把他抬回家中。

道人通些药理,一眼看出他这模样是秋夜白所致。然而犯瘾者家中无钱买药,村里虽然种了秋夜白,但制药也需要时间,那道人受了村民恩惠,心生恻隐,转进内间不知鼓捣了些什么,出来时拿着一个纸包,包着一些细细的棕色粉末,让他们暂且拿这个用以代替。

道人是一片好心,但自古以来“财不露白”“怀璧其罪”,都是血的教训。

村民中有识货的,认出这是千金难求的精制“白露散”。此时在邝风县已有“一两秋白一两金”的说法。他们见那道人出手便是小半两秋夜白,料定他身上还藏着更多。这些人见财起意,待众人归家安寝后,竟偷偷溜进道人住处,持刀将他活活砍死了。

傅深听到这里,不知想起什么,右手蓦地哆嗦了一下。

严宵寒不动声色的握住他的手。

村民从道人身上搜出了女人拳头那么大的一块秋夜白,色泽纯正清透,犹如琥珀,一角沾了血,更有种别样艳丽。这一块秋夜白价值更胜过同等重量的黄金,几人心下大喜,将它收好,然后趁夜把道人尸体抬出村子,丢入河中。

一个云游道士,无家无业,消失了也不会有人注意。

那一晚,溪山村村民在黑夜里沉默地听着刀斧斩落,鲜血四溅,听着杀人者高呼狂笑,却无人敢出言制止。

今夜,他们都是叫不醒的、装睡的人。

河水奔流,卷走枉死的尸首,累累白骨与陈年旧事一道,沉入狐仙庙外幽深黑暗的湖底。

——然而真正的报应才刚刚开始。

拿到秋夜白的几个人害怕贸然出手会引起别人怀疑,商议之后,决定化整为零,将一整块秋夜白破成小块分别出售。谁知还没等他们动作,其中一个人忽然得了怪病,先是持续高烧,咳嗽,迅速消瘦,神智昏聩,接着身上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红斑红疹,甚至肌肤溃烂,生不如死。

这还没完,不久之后,那晚参与行凶的几个人都出现了相同症状。

村民们终于开始慌了,然而逞凶杀人,谋财害命乃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包庇者也要连坐,村长不敢报官,只好召集宗族耆老共同商议。有个会请神的族老在祠堂做了一场法事,请来田氏祖先附身。“祖先”称村民见财起意,谋害人命,枉死冤魂不宁,化为厉鬼索命,此为天罚,为恶者当赎其罪,帮凶者需平息怨恨。

这套鬼神报应之说勉强糊弄住了惊慌的村民,村长令人备办祭品,又联合数个村民,将那几个得病的凶手抬上花车,仿照古时祭祀河伯的仪式,将罪人投入水中,以平息枉死道士的怨气。

这场祭祀办完后,村民心有余悸,将那块不祥的秋夜白也抛入河中,以为这下总该风平浪静了,可没过多久,居然又有人出现了一模一样的症状!

河底的冤魂仍然没有放过他们。

一步错,步步错,村民们为了弥补错误,已经犯下了更多不可饶恕的错误。所有人都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谁也别想单独蹦跶。

这个世外桃源一样的村落从此成了无间地狱,每当有人出现病症,就会被村民抬去填河。日复一日,河水如同一张永不知餍足的巨口,迟早要将所有人都吞噬殆尽。

天地间夜色无边,唯有这破庙里亮着一点珍贵的火光。

傅深久久不语。严宵寒想起那一晚劈开神像的天雷,或许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指引,如果不是那道雷,他们在狐仙庙休整之后就会直接前往荆州,不会在这个小村中逗留许久,更无从发现这个被全村人守口如瓶的秘密。

在关于狐仙庙的传说里,狐狸因为预报洪水而遭受天谴,那么这一次,是不是也是它在示警,让他们查清真相,避免即将到来的滔天浪潮呢?

“压根不是什么厉鬼索命,就是瘟疫。或许是因为凶犯都沾了那道人的血,所以才得了同样的病,又传染给了村里其他人。”傅深冷冷地道,“因果循环,自作孽不可活。”

严宵寒问欧氏:“你丈夫的病已是药石罔效,只等一死,你应该还有很多年可活。溪山村出了这事,等官府追查下来,一个也跑不了。不过你既遇着我二人,可以网开一面,许你自谋生路,你意下如何?”

欧氏伏地涕泣:“妾与外子结发夫妻,数年恩情,不敢轻抛,还望恩公高抬贵手。”

傅深看她可怜,刚要允诺,被严宵寒一个眼神止住:“他这病会传染,再可怜也不能让他活着出去。”

他没有压低声音,欧氏也听的清清楚楚。她满心绝望,然而终究拗不过铁石心肠的飞龙卫,被傅深强行拖出门外,眼睁睁地看着严宵寒找来引火的干柴布幔。片刻后,浓烟冲天而起,狐仙庙化为一片火海。

欧氏呆呆地跪坐在地,眼泪已经哭干,眼眶通红,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了。

傅深随手将一个分量不轻的荷包丢进她怀中,淡淡道:“你的路还长,去别的地方重新过活,总有一天能忘了他。”

说完,转身与严宵寒走进了无边的夜色中。

欧氏攥紧手中的钱袋,瞳孔里倒映的金红的火光,不知过了多久,才喃喃地答道:“忘不了……”

劫后怎么会余生呢?它只会留下一把烧干的余灰,让被抛下的人从此活在苍白的影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ok,那个怪病是我瞎编的,不要考据,么么哒~

第56章 离去┃我该你的吗

一路无话。

等回到客栈, 关上门点了灯, 傅深沐浴后坐在椅子上发呆,过了一会严宵寒才出来, 从背后搂住他, 下巴抵着他湿润的发顶, 低声问:“不高兴?”

傅深松松地圈着他的手指,觉得自己愁的都快掉毛了:“这算什么?我不杀伯仁, 伯仁却因我而死。”

严宵寒“嗯”了一声。

傅深等着他的下文, 等来等去没动静,不禁微微仰起脸:“你没话要说吗?”

严宵寒懒洋洋地应道:“你觉得我会说什么?”

傅深:“说我妇人之仁, 抢着背黑锅, 什么事都要往自己身上揽之类的。”

严宵寒低笑道:“既然你心里有数, 我又何必多嘴多舌。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傅深:“那是什么?”

“这里不是京城,没有一座靖宁侯府让你搬。”严宵寒幸灾乐祸地道,“侯爷出手大方,只顾着乐善好施, 没想起来那是你身上全部盘缠吧?”

傅深:“……”

还真没想到!!!

“多少钱也禁不住这么个造法……俗话说得好,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严宵寒装模作样地感叹:“不过侯爷拔根汗毛比在下大腿都粗,想来肯定是不会为那区区几斗米折腰的,嗯?”

傅深眯了眯眼,杀气四溢:“你又抖起来了?”

“此一时彼一时,”严宵寒悠然道,“现在跟我瞪眼不好使了, 你不如求求我,说不定我愿意借你一点呢?”

傅深算是亲身体验了一回什么叫东郭先生与狼,偏那恩将仇报的大尾巴狼还笑的像个狐狸精,凑到他耳边轻轻吻了一下,诱哄道:“或者,你也可以卖个身……”

“不卖身,”傅深手指绕起他一绺垂下来的长发,转头碰了碰他的嘴唇,“只劫财。”

严宵寒似乎是很苦恼地叹了口气,躬身把他抱起来朝床边走去,有点无奈地道:“那再顺便劫个色吧。”

直到外面天色微明,帘帐里的喘息声才逐渐低下去。傅深累得倒头就睡,沉入梦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怀疑自己把脑子落在狐仙庙了,没带回来。

狗屁的劫色,最后还不是被严宵寒吃干抹净了!这跟卖身有什么区别!

头天晚上折腾的太晚,第二天严宵寒难得跟傅深一起睡了个懒觉。他睁眼时傅深犹未醒,沉睡的样子比平时更多了一分温驯,身体也是软的,让人忍不住手欠想去捏一把脸。严宵寒盯着他看了一会他也没醒,警觉性直线下降,可见是真累狠了。

严宵寒体谅他辛苦,忍住了没去上手撩拨人家,自己静悄悄地起床,洗漱过后出门,先去邝风县的钱庄里给齐王传了消息,约定好在荆州见面,又从柜上支了些银子,拿个荷包另外装好。

回客栈的路上,有一整条街都是卖早点的,严宵寒挑挑拣拣,买了些吃食,拎到客栈时还热着。傅深被肉包子的香气熏醒,晕乎乎地拥被而坐:“梦归?”

“嗯,”严宵寒打了盆热水,坐在床边给他擦脸,“今日起的晚,随便吃点先垫垫肚子,午饭迟些再用。”

傅深东倒西歪地靠在他肩上,身体带着被窝里的暖意,哑声道:“你去钱庄了?”

严宵寒手中动作不停:“是。怎么猜出来的?”

傅深倦怠地笑道:“一身铜臭味。”

严宵寒故意使坏,手伸进被子里,往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揉了一把:“你是属什么的?刚睡醒,我看看尾巴是不是还没收起来……”

两人腻歪了一阵,傅深终于醒了盹,收拾停当,坐在桌前吃早饭。在京城时当着一地下人,个个都端着架子装“食不言寝不语”,这会儿屋里只有他们两个,倒没有那么多繁琐的礼数。傅深咽下一口粥,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去和齐王汇合?”

严宵寒把一个剥了皮的咸鸭蛋递给他:“明天走。溪山村的事解决了,这差事就算成了一半,余下的就看官府如何处理。你呢?是跟我走,还是回京?”

傅深一筷子下去,扎出一股清亮黄油,闻言挑了下眉,反问道:“严大人,我是你带着赴外任的家眷吗?”

“不是吗?”严宵寒不放过每个表现自己身份的机会,强调道,“确实是‘家眷’啊。”

他这幅模样与平日相去甚远,认真的冒傻气,又有点可爱,傅深心里一软:“行吧,老爷,我连面具都扔了,这样肯定没法见人,要不然你把我揣进荷包里带到荆州去?”

严宵寒一听他这嘲讽的语气就知道没戏,不甘心地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药瘾还没好,你就要走了。”

傅深道:“我该你的吗?给你治就不错了。再说你那药瘾早就控制住了,好的不会,一天到晚就知道撒娇耍赖。”

那语气虽然是呵斥,宠溺纵容之意却一览无余,严宵寒被他数落的浑身舒坦,也不装委屈了,自觉十分知心体贴地问:“那你接下来要去哪儿?回北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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