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荇却又不撑伞,只是在头顶戴了一顶油帽,身上披了件油衣,慢吞吞地自如丝一般的小雨中走来,衬着院子里青翠欲滴的花木和朱红的栏柱,像是一幅画似的。
孙氏第一个看到,先瞟了牡丹一眼,拍着手笑:“如此悠闲,果然是来走亲戚的。”
几个小孩子立刻放下手里的碗筷,跑去迎接他,掀起他宽大的油衣来盖在身上,嘻嘻哈哈地跟着他一道小跑着进了饭厅。何家人却也不怪孩子们调皮,只微笑着招呼他。
牡丹默不作声地起身给他添了副碗筷,他也不客气,挨着六郎坐下就开吃。众人俱都问候他的身体如何了,他使劲拍着胸口笑道:“大表哥给的药好,完好如初!前两日姑父去瞧我时我就已经大好了,只是我娘啰嗦,今日才肯放我出来。”
何志忠笑道:“你那几个表哥怎样了?这几日我一直着人打听着,却没听到什么消息。只晓得刘老贼好几天没出门,没去上朝,不晓得又打的什么腌臜主意。”
李荇微微一笑:“正要和您说这事儿,刘老贼不上朝不就是为了引起舆论,好报复人么?虽然说起来不甚光彩,但他到底是三品大员,若是朝中大员个个都被如此慢待,那这些人就没脸面威信可言了。于是我大表哥他们被定了个冒犯之罪,昨儿大表哥和二表哥被弄去一人打了一百板子,其余几个腿长,都跑了。”
何家众人惊得立时放下了碗筷,何志忠皱起眉头来,大郎失声道:“那要不要紧?”
李荇轻描淡写地道:“没事儿,刘老贼这次却是失算了。姑父有军功在身,平时也豪爽仗义,交游不错,那些人也不好太为难。爹爹又打点过的,两位哥哥这一百板子听着吓人,实际上打得并不重,还没从前在幽州闹事时被姑父使人打的重,天把两天的功夫就养好了,至于另外几个,躲两天也就没事了。姑姑也不在乎。”
何志忠回头望向岑夫人:“收拾些药材,吃了饭你我一起去看看两位侄儿吧。”
李荇也是这个意思,见何志忠一点就透,便不再提此事,笑道:“我今日来,主要还是为了那宝会的事情。今日天气不好,还会举行么?”
何志忠道:“已经定下的日子,不可能改变。不过此时尚早,我们先去看了你表哥他们再去西市,时候正好。”
李荇把眼看向牡丹:“姑姑上次说她也想去看看热闹。”他本想要牡丹也借此机会开口跟了一道去,哪晓得牡丹低着头默默吃饭,却是没看向自己,也就没收到他的眼风,不由微微有些失望。
何志忠道:“只怕今日她又要照顾你表哥他们,没心情去呢。”
李荇笑道:“不会,姑姑早就习惯了。”说完使劲咳嗽了一声,见牡丹还是没抬头,又使劲咳嗽了一声,终于惊得众人侧目,牡丹也关心地看向他,五岁的何淳捧着饭碗眨巴着眼睛清脆地说:“表舅,你病了么?”
李荇的脸微微一红,抚着脖子道:“没有,就是喉咙有点不舒服。喝点汤就好了。”话音未落,英娘就舀了半碗鱼汤递过去:“表舅,您喝这个。”
李荇只好端起碗来边喝汤边向牡丹使眼色。
牡丹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以为他是有事想和自己说,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不方便。转念一想,自己本来就要跟着去看热闹的,到时候再说也不迟,便朝他微微一笑。
但见李荇的眉毛挑起一条来,然后眼睛斜斜地看向何志忠,又朝她眨眨眼,暗示意味很浓。牡丹暗想:“难道这事儿和自家老爹有关?到底什么事呢?”于是疑惑地看向李荇,眨了眨眼,以目示意:“要做什么?”
这回看到李荇笑了,朝她点点头。牡丹想,哦,果然和自家老爹有关。但就是不明白李荇到底想说什么,便干脆不猜,坐着不动,只等稍后再问他。却见李荇一脸的气急败坏,把额头猛地往饭桌上一磕,然后抬起头来悲愤地看着她,简直恨不得捶桌子。
牡丹越发莫名。
他二人这里眉来眼去的,还以为其他人都不知道,哪成想全都给人看进去了。这回却是岑夫人关心地道:“行之,你可是头伤未愈,又犯头晕了?那什么宝会也不要去了,我赶紧让人收拾间屋子来,你去躺躺?等下子我们使人赶了毡车送你回去。”
李荇一愣,随即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谢姑母关心,侄儿没事,适才是看到这桌子上似乎有个洞,以为生虫了,结果是我眼花了。”
岑夫人一本正经地道:“原来如此。”然后就没了下文。其他人本来想开开玩笑的,但见何志忠,岑夫人二人都一本正经的,便也缩了头默默吃饭。
李荇意识到气氛不一样,也不敢再对着牡丹挤眉弄眼的,眼珠子一转,看到一旁认真吃饭的何淳,主意便上来了。
牡丹刚放下碗筷,肥嘟嘟的何淳便歪到她身边,用手搂了她的脖子讨好地道:“姑姑,您替我说说情,领我跟了祖父和大伯他们一道去看宝会好不好?”
他话音才落,十几道目光同时看向牡丹,全是毫不掩饰的渴求。牡丹只要敢答应何淳,其他人就有理由全都扑上来。牡丹呵呵干笑,拿眼睛去瞄何志忠。
何志忠淡淡地道:“哪里能领那么多人去?小孩子去了浪费位置,何濡、何鸿年龄不小,正该跟着一起去见见世面。其他人都留在家里。”
此话一出,薛氏想到会耽搁两个儿子读书,不由有些不满,但见大郎半点反应都没有,就不敢多话,转头叮嘱两个孩子:“听祖父的话,好好的学,技多不压身。”
白氏却是难过得要死,一眼一眼地瞪二郎,老爷子这是要培养大房继承珠宝生意吗?自家三个儿子中的何温、何沐年龄不比何鸿小吧?为什么就不可以一家去一个?虽然是长房,但这也太偏心了!却见二郎半点不动地坐着,神色自若。她没法子,便狠狠推了大儿子一把,何温早得了吩咐,带了几分害怕道:“祖父,阿温可不可以去?”话音未落,就换来二郎恶狠狠的一眼。白氏坚定地看着何志忠。
何志忠面无表情的:“既然如此,阿温就跟了一起去。”起身看看天色,回头望着牡丹道:“去收拾收拾,准备出发。”
老大、老二家都可以去,为啥自家就不能去一个?难道将来要叫自己一家子饿死吗?甄氏很是不满,看到不过七八岁的儿子,好歹住了口。笑着看向牡丹道:“丹娘,你看了有什么好玩的,可记好了回来和我们细细的说。”
牡丹也不管嫂嫂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微微一笑:“好的。嫂嫂们可要带什么回家?”自从家里人知道她要立女户,去种牡丹花,而不是弄什么珠宝香料以后,虽然还有人持观望态度,但也没人刻意针对她了。她自在许多,面对着家里人置气耍心眼的时候也就淡定不少。
李荇此时方知牡丹原来是要去的,不由转嗔为喜,笑嘻嘻地一把将何淳抱起来,笑道:“让他去,我让他骑在我肩头上,不占位子。”哪晓得顿时捅了马蜂窝,年龄小的几个孩子个个儿都不饶他,他急得满头是汗,许诺改日请孩子们去曲江池泛舟,这才平了民愤。
牡丹笑道:“知道了吧,咱们家孩子多,必须做到公平公正的。”
李荇只是笑。何志忠却望着孩子们道:“实在是太没规矩了。”不过一句话,孩子们就拘束起来,再不敢胡闹。何淳也从李荇怀里留下来,垂手立好,不敢再提要跟了去的话。
一群人去了李家,照例没见着李元,崔夫人看到何家人老老小小、认认真真地上门探望问候,又送了这许多好东西,却也欢喜,要留下岑夫人说话玩耍。但却是趁着人不注意的时候狠狠瞪了李荇一眼。李荇只当没看见,满不在乎地扶着李满娘的胳膊,笑道:“姑姑,您舍得表哥们么?今日宝会不改期。”
李满娘笑道:“我怎么舍不得他们?又不用我替他们疼,走走。”拉了李荇就开走,真正的潇洒。走了两步,见牡丹要去钻毡车,便命人将件油衣并顶油帽扔给牡丹:“你不试试雨中骑马的滋味么?毡车有什么可坐的?”
牡丹笑笑,接过去武装起来,由大郎替她抓紧马儿翻身上马,她自认为和从前相比已经很娴熟了,李满娘却啧啧出声:“实在是太需要练练了。”
崔夫人眼睁睁地看着李荇又披上油衣,冒着雨上了马,跟了何家人扬长而去,很快就不见了影踪。不由回头望着留下来的岑夫人诉苦道:“一点不省心,这么大了还不肯说亲。本来他这段时间差事做得好,前些日子宁王殿下亲自和他爹说起一门亲事来,对他将来只是有利的,他却鬼喊鬼叫的,叫他爹难做,只好先拖着。”
岑夫人淡定地一笑:“谁还没年轻过?孩子们有些任性总是有的,但总会回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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