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 乔乔忽然明白了乔旧身上的烫伤是哪里来的。
那是七情蛊的第七日,乔乔碰翻了油灯,不小心将桌子给点燃了。
乔乔一个人吓坏了, 是窗外的乔旧冷冷地望着她,看着她脸颊上珍珠泪, 恍若无动于衷。
“救……救命。”
乔乔怯生生地冒出这两个字来。
彼时尚且不清楚她怀有香气。
烧死了乔乔, 对于乔旧而言未必是件坏事。
他打量着她, 也确实没有任何要救她的意思。
然后火撩到了榻上的时候,毫无自我认知的乔乔被少年抬起手臂一把裹了出去, 乔乔在他怀里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有伤到,他自己却留下了一些伤痕。
但因为他身上的伤疤太多了, 以至于乔乔根本没有留意过,原来他的身体也曾为了她而留下痕迹。
这一切都是乔乔所不知道的事情。
眼下火势由小变大,绣球儿吐着舌头, 呼吸开始变得痛苦。
它呜呜地躺在她的身边,那双温柔湿润的黑眼睛里含着一丝对她的依赖与信任。
这场火是住在附近的村民夫妻所浇灭的。
乔乔再一次醒来后, 也是村民这样告诉她的。
“姑娘还是要小心些,不要再这样粗心大意了。”
“这是姑娘的狗。”
乔乔张着眸,看着湿漉漉的绣球儿躺在地上没声没息的模样, 眼泪瞬间模糊了眼眶。
她没有感谢任何一个村民, 也没有回答他们任何问题, 直接抱起了绣球儿离开了这个地方。
她知道漆雕钺不会来了, 所以她也没必要再继续等下去了。
那妻子望着乔乔的背影忍不住嘀咕, “她对我们这般冷淡……是不是知道了?”
丈夫“嗐”了一声,推了她一把,“别瞎说,赶紧家去。”
这些人的事情, 可不是他们小老百姓可以插手得了的。
持善师太在洒扫院子。
其他的小尼姑们都在屋里念经,私下里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暗中嬉嬉闹闹。
年轻的姑娘们往往不是走投无路,是不会来当尼姑的。
而成了小尼姑后,能像她们这样开心的,也只有这韶华庵里能见得到。
外面有人敲门,持善师太捶了捶老腰,去打开门正准备告知对方今日不便待客,便瞧见了脸色苍白无比的乔乔。
比离开韶华庵的时候,她纯澈的杏眸里多出了许多复杂。
她的眼睛告诉持善,她在外面经历了许多不好的事情。
“乔乔……”
听见持善师太慈爱又熟悉的声音瞬间,乔乔眼泪再止不住扑到了持善师太的怀里,肩背发颤。
“师太……”
就像是所有无处可以发泄的委屈,终于可以在见到会心疼她的人时,瞬间破开了一道宣泄的口子。
“呜……”
持善师太叹了口气,拍抚着她颤抖的后背,低声道:“师太在。”
乔乔的眼泪一眨眼间便浸湿了她的前襟,似要将那份委屈淹入持善的心口一般。
持善师太丢开手里的扫帚,怜爱地抚了抚她的发顶,又重复了一遍,“师太一直都在的……乔乔。”
绣球儿醒来后,恹恹的躺在了榻上虚弱哼唧。
持善师太端了热汤来给乔乔喝下。
乔乔默不作声地喝了热汤,持善师太也没有去问她任何事情。
她的耐心与宽容,让乔乔在这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可乔乔攥紧了手指终究还是主动开了口,哑声问道:“如果我变成了坏人,师太会讨厌我吗?”
持善师太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指,微笑道:“乔乔,你看师太像是个好人吗?”
乔乔诧异地抬起眸,看向持善师太的脸。
持善师太慈眉善目,宛若无上菩提。
持善师太唇畔抿着慈蔼,继续给乔乔讲了一个故事。
她说从前有一个妇人,她生在东村长于东村,后来嫁去了西村适龄人家的好男儿。
她如同许多寻常女子一般,以夫为天,恪守妇德,在婚后一年便为丈夫生下了一个女儿。
可丈夫染上了赌瘾,嗜酒成性,醉酒后常常喜欢打砸东西,乃至后来殴打妻女。
这妇人为了女儿日日忍受,对着菩萨祈福,盼着菩萨看在她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份上,让她的丈夫早日回头是岸。
菩萨面前,她将心都奉给了丈夫,忠贞不二,甚至愿意折自己的寿换给丈夫。
可惜事与愿违,终于有一天,她回到家中发现女儿不见了。
原来女儿被丧心病狂的丈夫卖去了妓院抵债。
妇人疯了一样到处去找女儿,一年多后,找到了年仅十三岁的女儿娇弱腐烂的尸骨。
而且是死于难产啊……
然后她回到家中就杀了赢钱给她买簪子的丈夫,并亲自肢解了他。
头颅丢给了山狼,四肢丢给了野猪,五脏六腑掏出来挂在树上喂乌鸦。
连蚂蚁都不敢踩死的妇人,冷静而从容地犯下了这样的杀孽。
“那个妇人,就是我。”
持善缓缓地吐出这令人震撼的话来。
乔乔睁大了眸子,惊得说不出话。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忏悔自己的罪恶,我是为了死去的女儿祈愿,为了帮助这天底下走投无路的女子。”
持善温热的手掌再度抚上了乔乔的发顶,“乔乔,教你善恶是为了让你不会无知,不被人愚弄,而不是为了约束你,让你被欺负。”
每一个字,都极尽温柔。
“呜……”
绣球儿在榻上虚弱地发出声音。
持善师太一拍脑门,出门去拿了碗臭烘烘的药给小畜生灌了下去。
绣球儿便开始呕吐,吐出一堆浊物之后,仍旧恹恹的模样,却也睁大了眼睛。
乔乔忍着眼泪,给绣球儿擦干净身上的毛。
心中却全都是持善师太那一番强大而温和的安抚。
“宝珠给你来了好几封信,都存放在了韶华庵里。”
持善师太将宝珠的信全都拿来。
信中是宝珠“事业有成”的回信。
这些年宝珠不仅找到了姐姐,而且还加入了姐姐的事业,收获颇丰不说,且也找到了人生的目标。
她激动的情绪仿佛从那字眼里都能喷出唾沫星子,让乔乔心头积攒的压抑散去,反而又开始想念宝珠这个朋友。
从在荆州,她被拐到花楼遇见了宝珠,乃至后来在韶华庵里与宝珠重逢,都是冥冥之中的缘分所致。
宝珠离开了这里,可始终抱着“苟富贵勿相忘”的念头,还想仗义地拉乔乔入伙,以报答乔乔当日在花楼里没有向老鸨揭穿她躲在桌子底下的恩情。
“乔乔,当你感到迷茫的时候,就先离开这里吧,离开这局中后,你就是局外人,你想要的东西,便会变得更加清晰。”
持善师太最后一句话,犹如拨云散雾一般,让乔乔自己好好选择。
当天晚上,乔乔给宝珠回了封信。
等半个月后,绣球儿恢复得无碍了,乔乔便又收到宝珠激动写满了四张纸的回信。
这厢乔乔想到沈慕幽离开之后,最终多半会在荆州故乡落脚。
可眼下乔乔却唯恐暴露了她,是以思来想去决定先绕道去看望宝珠一回。
持善师太要给她拿盘缠的时候,乔乔却将鞋底儿和衣襟夹缝里藏着的部分银票都交给了持善。
“师太帮我保管着吧。”
持善师太摇头拒绝,“弄丢了师太也还不起啊。”
乔乔红了红小脸道:“本就是赠给师太的……寻个客气的说辞罢了。”
持善师太接过了银票,叹了口气道:“师太是自己人,你又何必客气。”
乔乔:“……”
把绣球儿留给持善作伴之后,乔乔离开京城的那日也再没听说过宫里传出来的任何消息。
那样富贵滔天而又充满了权势气息的地方,与乔乔再没有分毫关系。
乔乔乔装打扮了一番。
她画粗了眉毛,涂黄了脸,脸颊上再画一颗芝麻大的黑痣,扮成个孱弱的少年,竟毫无违和感。
去路上风平浪静,偶尔时,乔乔会觉得身后有道如鹰隼般的目光,让她周身震颤。
可她却仍旧咬紧了牙前行,始终不曾回头去探究过那道目光的来源。
直到半个月后,乔乔终于抵达了青州。
早早立在城门口迎接乔乔的女子穿着一身鹅黄的裙子,朝着乔乔使劲儿挥手。
“乔乔,你真的来青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