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下,万籁寂静。
堂上,灯火通明。
荀笙捆着手,被人推进来,抬眼看去,愣了愣。
只见赵玫和赵茹以及田庄里的一众仆婢都在堂上。
不过让他震惊的并不是这个,而是他看到皇帝竟然就坐在上首,旁边站着萧寰。
荀笙已然面无人色,如同一片败落的树叶,一下跪倒在地。
“臣……臣,荀笙……”他声细如蚊,颤抖如筛,“拜见……拜见圣上……”
皇帝看着他,神色平静。
“卿曾祖父荀述,曾是太学博士,奉诏在宫中讲授经学。”他缓缓道,“他忠心耿耿,刚正不阿。当年长沙王叛乱,自立为帝,荀博士恰好在南方游历,为长沙王所获。长沙王逼其起草檄文,讨伐景皇帝,荀博士不肯,将长沙王怒斥一顿,撞柱而亡。景皇帝为其惋惜哀恸,将荀氏赐爵,而后历代,皆厚待荀氏。若荀博士知晓当下荀氏所作所为,未知何其寒心。”
荀笙羞愧难当,已是痛哭流涕,将额头重重磕在地上:“臣愧对圣上,愧对列祖列宗,虽万死不足惜!”
皇帝神色不改,抬了抬手。
侍卫们听命,随即将浑身瘫软的荀笙拖走。
“父皇,”萧寰在一旁道,“该启程了。”
皇帝颔首,在张茂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车马已经备好,蔡瑜等人将厚厚的裘衣披在皇帝身上。皇帝走出门,望了望外面沉黑的夜空,未几,转回头。
“你都想好了么?”他说,“定要如此?”
萧寰道:“此乃当下最稳妥的办法。”
皇帝没有多言,朝外面走去。
*
出了这事,萧寰已经不能再在京畿中等下去,必须带着皇帝尽快离开。
而到了这时候,虞嫣发现,他的准备工作果真完备,竟是有好几套备选方案。
经过众人商议敲定,萧寰决定趁夜往东走。
京畿的西边、北边和南边都有战事,只有东边安宁,因为一直往东走,就是大海。
故而东边最是平静,守备也最是薄弱。但就在那里,萧寰早已秘密备下了海船,他们可以从那边登船北上,经渤海到辽东去。
这线路是他所有预备线路里最长的,却最是出人意料,也最是安全。
“此法虽好,却有一处大不足。”商议时,蔡瑜提出异议,道,“这一路上,又是乘海船又是长途车马劳顿,圣上体弱,只怕他受不得如此颠簸。”
萧寰道:“此事,孤有办法,太医不必担忧。”
见他这么说,众人无异议,分头准备。
为防万一,所有人都重新在外貌上做了改变。
所谓的改变,其实仍是贴贴假须假眉,虞嫣亲自动手,所有人的面容在她的技术下都几乎又变了一个样。
“女史究竟有多少本事?”刘兴看着镜子,啧啧称赞,“又会装哭又会易容,天底下可还有难得倒女史的事?”
听得他的吹捧,虞嫣笑了笑,很是得意。
为了将易容更彻底一下,她还把蒯头领脸上的胡子剃了个干净。
出乎她意料,蒯头领那张平日隐没在胡子下的脸,竟颇是清俊,就算不贴假须,也已然是判若两人。
“这你就不知道了,”滕蕙道,“别看蒯头领一副中年长相,他其实是这些镖师之中最年轻的,今年也就二十五六。”
虞嫣愣了愣,道:“可萧寰说先帝驾崩那边,他就已经在禁军中比武得了第一。”
“那有什么稀奇。”滕蕙道,“蒯头领当年乃是有名的少年得志,禁军中无人不服,不然刘兴他们怎愿意跟着他出来?”
虞嫣了然。
为了方便夜里行动,所有人都穿上了一身黑衣。没多久,一行人已经收拾完毕,整装待发。
荀笙和仍然昏迷不醒的袁襄也被塞到了马车里,一并带走。
蒯头领正将马鞍上的革带系稳,忽然,发现赵茹走了过来。
“今日之事,妾还未道谢。”赵茹的脸上有些怯色,道,“多谢蒯头领。”
说罢,她款款一礼。
蒯头领愣了愣,忙还礼:“此乃在下本分,女君不必道谢。”
赵茹看着他,又道:“听闻蒯头领要送虞女史姊妹回广陵国去?”
蒯头领答道:“正是。”
赵茹踌躇片刻,从侍婢手中拿过一个布袋来,递给他:“这袋中,有些糕饼吃食,可路上充饥,还请蒯头领莫弃。”
蒯头领又是一愣。
只见赵茹望着他,脸上的羞色愈加浓重,拿着布袋的手僵在二人之间,局促得很。
蒯头领随即接过来,向赵茹谢一声。
见他收下,赵茹似乎如释重负,也不多言,又是一礼,转身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蒯头领转回头来,正要将那布袋挂到马鞍上,忽而见刘兴等人都瞥着他,目光贼兮兮的,意味深长。
“女君与夫人果真要留下?”临走前,萧寰向赵氏姊妹二人问道。
赵茹和赵玫相视一眼,皆颔首。
“妾姊妹家人都在京中,不忍远去。”赵茹道。
萧寰道:“如此,二位保重。”
说罢,他转身而去。
望着那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田庄外,赵玫仍觉得心中有些忐忑。
“阿茹,”她问道,“果真不会有事么?”
赵茹望着前方,目光闪闪。
“只要他们安然离开,便不会有事。”她轻声答道。
*
马匹的视力在夜里比人眼好使,一众人没有点火把,走在路上,仍旧顺畅。
蒯头领等镖师对京畿的各处小道都熟悉得很,带着路,往浓黑的夜色里钻去。
走出约摸十余里之后,突然,众人停了下来。
荀笙被侍卫从马车里拖出来,待蒙在眼睛上的巾子扯开,他发现自己正身处荒野之中,隐约地,风中似乎有一股血腥的味道。
这时,李泰将手电照过来,荀笙随即被那光晃得睁不开眼睛,可接着,他却看到了野地里横七竖八的尸首,吓得身上又是一个激灵。
“陛下!”他连忙跪下来,也不管前方站着什么人,一边叩首一边哀求道,“臣虽万死,可家中还有老母幼子!还陛下准臣戴罪立功,臣必忘死以赴!”
“你连死都不敢,何以忘死以赴?”一个冷冷的声音传入耳中,荀笙一愣,听出来那是萧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