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身上有温和的檀木香味,虽然似乎是类似的,在奚娴看来却有所不同。
陆宗珩袖口、领口的味道,更加沉稳老练,而女人身上的味道却令她感到害羞,以及想要依赖。
奚娴喘息着捏住她的袖口,死死看了女人一眼,慢慢转移了视线。
她期盼嫡姐能来,但心里却空落落的。
不一会儿,便有仆从端了参汤来,奚娴过惯了衣来伸手的日子,被女人服侍着喝下几口,闭上眼就不肯喝了。
嫡姐拿奚娴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只能无奈的笑笑:“以后可不能这样。”
奚娴无动于衷,掐着他手臂的力道更紧了几分,面色煞白而僵硬。
女人的手温和的抚摸着她的眉眼,叹息道:“脾气真差,也不知是谁惯得你。”
奚娴一把打开她的手,这时候倒有了力道:“哼。”
“……你就会凶我。”
她这样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又有点疲惫的样子。
女人干脆冷淡道:“怕你厥过去。”
奚娴瞪她一眼,像只特别凶的奶猫,磨着指甲快要炸毛。
可惜没了力道,肚里还有一只小猫崽子。
嫡姐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细长优雅的指骨交叠着,下颌点在手背上懒散的望着她:“你喜欢折腾自己,那便接着作。”
奚娴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轻声嗫嚅道:“才没有。”
在嫡姐面前,奚娴向来只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嫡姐的嗓音温柔而淡淡,像是一个阅历充足的长辈:“你的一辈子还很长,娴娴。以后都不要这么对自己。”
奚娴顿了顿,覆下眼睫,忽然失去了说话的欲望。
女人坐在一旁,仔细的审视奚娴面容上的神情,淡色的眼仁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奚娴的阵痛愈发明显,产婆急得冷汗淋漓,她却没有任何发动的迹象,像是一条上了案板的鱼儿,最后连扑腾都懒得了,两人身周的气氛冷凝到了极致。
嫡姐握着她纤细苍白的手腕,感受到掌心的触感颤了颤。
奚娴沙哑道:“你走吧,不要在产房里陪着我。”
她思考了一下,认真警告道:“假如我难产死了,你也不准给无拘找继母,不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女人冷笑起来:“闭嘴。”
产婆:“…………”
产婆:“………………”
高挑而姿态优雅的女人却道:“我会一直陪着你。”
“况且……你放心,我们都知道,那不可能发生。”
她的话语听上去意味深长。
奚娴的眼泪流下来,从女人的角度看去,能瞧见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上沾着汗湿的黑发,还有楚楚盈盈的眼眸,以及沾着泪水的眼睫。
嫡姐顿了顿,终究留在她身边,握紧了奚娴的手腕。
奚娴中途忍不住昏睡过去一次,梦里昏昏沉沉,其实根本就睡不好,但她真的很累了。
她觉得生孩子真是糟糕的体验,哪怕无拘再懂事可爱,想起生他的时候,奚娴仍旧没有半分喜悦。
除了痛就是累,浑身都散发着暴躁之感,恨不得把肚里的孩子徒手挖出来,来解决自己生理上难熬的痛苦。
直到她醒来过后,才陆续开到十指,嫡姐一直握着她的手,平静的看着她,默然无声。
奚娴觉得肚子就像是一个被拗到极限的蚌壳,里头的珍珠粗粝而带着棱角,她不愿意把它打磨到平滑,更不愿受那样的痛苦。
相比起记忆没有恢复的时候,现在的奚娴显然更含有戾气一些,对于肚中的孩子之于自己的折磨,奚娴万分不情愿,因为她没有陆宗珩“灌输”给她的母性之爱,所以也就对这样无畏的折磨感到厌倦。
所以无比自私的话,是不会希望自己因为生孩子而受伤的。
即便她的确不自爱,但并不代表不会因为疼痛而难过。
但也是这个孩子,令她恢复了记忆。
她生得无比艰辛,整张雪白的面容同时变得惨白而憔悴,平日里的丰盈和柔弱都像是褪色了一般,剩余的只是大片的空白和痛楚。
奚娴身旁的女人面色复杂而沉凝,一双手被奚娴紧紧攥着,近乎嵌入了血红的丹蔻,仍旧毫无所觉。
产婆看了眼女人,倒是不好说甚么,虽说产房污秽,但她却不能置喙甚么罢了。
奚娴粗粗的喘息起来,就连嗓音都变得颤抖而嘶哑,像是从泥沼中伸出的枯枝,胡乱的挥舞着:“姐姐……我、我好疼,我真的好疼。”
她一转眼,泪水便凝在眼眶里,将将要落下,血腥味满屋都是,是奚娴熟悉的味道,但这次的血是她自己的。
嫡姐的面容变得柔和而深邃,浓密的长睫覆上淡色眼眸,漆黑的发丝垂落在奚娴的手臂上:“不要怕。姐姐会一直在你身边。”抓着奚娴的劲道也略微加重,与床上娇妻的手互相缠绕着,几乎不分彼此。
奚娴渴盼的看着她,眼神所过之处,渺茫而交叠着,似乎连嫡姐的面容都看不清了,却仍旧记得攥住女人的手,疼痛感在她身上无限加剧。
她似乎鼓起勇气,期盼着一个永恒的承诺:“是……永远吗?”
“我比你的一切,都要重要?”
时间仿佛凝滞了,身后的产婆不知何时也不在了,嫡姐带着笑意的回答是:“嗯。”
“——都重要哦。”
这是她鲜少有的,宠溺而软绵的语气,轻飘飘承载着重要的承诺,说出口时从容的就仿佛在心底演练了上万遍那样。
实在不敢想象,像是这样冷情的人,也会说这样的话。
奚娴还记得,嫡姐曾与她说过的话。
一言九鼎,永不毁诺。
奚娴也笑起来:“那你就永远陪着我,那些事情,再也不用操心了,是不是?”
她一边笑,身体的皲裂却格外痛苦,像是被分割开来,又重新拼接在了一起。
她又忍不住皱起眉,整张脸像只皱巴巴的包子。
这也是奚娴头一次尝到这样刻骨的疼痛,就好像身体的一部分都要被剜下来了。
女人看得出,奚娴这次不是装的。
尽管不是装的,这样的疼痛也不是真的。但对于“嫡姐”而言实在无所谓了。
这些一点也不重要。
重要的一直都是奚娴。
奚娴真是疼极了,一边哭一边生孩子,和生无拘时又是两副模样。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仍记得照着产婆的指示用尽全力,哪怕没有了力道,身体还记得改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嫡姐微微一笑。
这才是奚娴,疼得要死了,也不会真的败落,只要还存着一口气,就绝对不会放弃,柔弱得像菟丝花,生命坚韧的像蒲苇,尖锐又无情。
忽然到了某一刻,奚娴的呼吸加剧起来,一双眼眸布满了深红的血丝,浑身上下都抖得厉害。
她也意识到,不知究竟是为什么,她用的药似乎过量了。
不、不可能过量。
到底是为什么……
她觉得耳边嗡嗡乱响,带着令她难以理解的声音,所有的言语都繁复而令人费解,而她知道自己只能持续的用尽,如果生不出孩子的话,可能自己都要送命在这里了。
嫡姐还是那副表情,温柔而纵容的看着她,就像是在看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对于奚娴生产时绵延尖锐的痛苦无动于衷,只是一下下,为她抚去额角的汗水。
嫡姐的手带着檀香,冰冷的,动作一下比一下柔缓。
原先是恰到好处的温柔,后来却渐渐无力。
第一下,轻抚她的脸蛋,柔软的,沾着晶莹的汗水。
第二下,冰冷指尖触碰她眉尾,隐约不舍。
第三下,是奚娴的唇瓣,原本柔软的像是花瓣,现在苍白如纸,说出的话甜蜜而带毒。
……
最后一下,盖上她的眼睛。
不要看,娴娴。
嫡姐的身体却慢慢滑落下,唇边是从容的笑,胸口是一把尖锐带血,泛着粼粼银光的利刃。
光从床侧透出,滑落的美丽女人背后跪着一个宫装的女子,利落抬起平凡的眼眸,是春草。
春草看着地上的尸体漠然至极,看着床榻上的奚娴却倍加关切。
不,关心的是奚娴生下的孩子,仅此而已。
春草是“他们”留在奚娴身边的人,监视她,也为她戴上镣铐。只是很可惜,春草上辈子几乎没有任何用处。
奚娴的眼泪一下掉落了下来,却开始抖着肩笑起来。
她一点也不关心自己到底算甚么,对那些人又算什么,只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仅此而已。
——真的很开心啊,接着就能永远在一起了罢。
把姐姐做成人偶,然后就能永远和她在一起了,夜里抱着姐姐,晨起时为姐姐梳头,还能给姐姐讲故事……
姐姐不会突然变成别的人,更不会永远消失。
她不用担心陆宗珩什么时候腻烦了她,不用再担心他纳别的女人为妃。
毕竟如果那样的话,可能她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这样的话,她可能后悔一辈子。
既然说她比一切都重要,那么就去死吧。
毕竟比她比生命也重要哦,所以死掉了能更好的陪伴她呢。
她这样想着,疼痛却变得麻木而迟钝,唇角恶毒的笑意越来越深,拉起一个僵硬诡异的弧度。
她根本没有变,陆宗珩对她所做的一切,通通都没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