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弘昐出生以来, 小院里颇透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李氏日日守着弘昐不离身侧,唯恐出了意外。
然而或许天神垂怜, 风雨未至, 只是阿哥所再次添人。
私底下倒有盼着四福晋不好幸灾乐祸的, 可惜她们的盘算彻底要落空了。
“妾,武氏宁馨,恭请嫡福晋安。”武氏双手郑重交叠徐徐而拜, 行了顿首大礼。
四福晋忙命请起,又敬过一次茶,方才含笑道:“妹妹起身吧, 快坐。”又道:“今日备的六安茶,不知妹妹喝不喝得惯。”
武氏淡淡谢过后徐徐起身落座,行动之间不急不缓, 发髻中斜插着的一支仙鹤出云翡翠步摇垂下的流苏轻轻摇曳,脊背挺直,头颅微扬, 自有风骨。
她瞧着年龄比宋知欢小上几岁, 却出落的如星如月, 如诗如画,神采宁静吸人。
一开口声音泠泠如珠落玉盘, 很是好听。
只是看着太冷了些。
四福晋轻轻叹了一声, 用充满包容友爱的目光望向武氏。
武氏闻此言, 波澜不惊地看向了四福晋, 正欲开口表言:无妨。
那边宋知欢深深嗅了嗅沁人心脾的淡雅香气, 唇齿间鲜醇滋味令人回味久远, 却是茶中上品。
即便是以四福晋的身份, 月例中也没有六安茶,大多是各宫赏赐或是宫外的渠道,拿出来招待武氏,也多是因新人入宫的缘故。
可惜某人怕是不能领会这份好意了。
宋知欢含笑瞥了一眼武氏,见她神情淡淡的,气质高洁仿佛不染尘埃,一派的气韵悠远,姿仪万千又令人下意识觉着不好亲近。
此时单单安静落座,双手随意交叉放置在小腹前,如古画中淑女一般。旁人做着许会带着几分刻意,在她身上却只是自然平常的一派安适雅致。
身着一袭青衣,眉目淡然,令人看了只觉飘然出尘。
周围几人一眼见她,又下意识地看向了打扮明丽逼人,珠翠环绕脂粉香浓的李氏。
这两个,一个是堂前怒放的芍药,一个是林间徐徐而放孤芳自赏的净白芙蕖,分明没有可比性,却令人不自觉地想要将她们联系到一起。
因为单看着就知道不对头啊!
宋知欢不顾这些,见这傻丫头就要点头,便轻笑一声,慢悠悠拖长了调子开了口:“敏仪你是好意,可惜今儿这位怕是不能领会了。”
她说着,轻轻一摆手,对黄莺道:“这丫头喝不惯六安茶。口味倒也不算尊贵,不是有桂眉吗?给她沏一杯便是了。”
又歪着头对武氏笑道:“妹妹,笑一个好否?多年未见便是这一副冷脸,欢姐我好伤心啊。”
说着,她素手轻轻掩着胸口,神情悲戚,仿佛受了好大的伤害一般。
柔成在后头看着好笑,四福晋方才显露出几分诧异来,“知欢和武妹妹竟然相熟吗?”
“起止相熟啊。”宋知欢屈指在武氏额上轻轻点了一下,“论辈分,这丫头要唤我一声表姐呢。”
“原是自家人。”四福晋笑了,“那我也不端着了,多少年没这样端庄过了。”
一语既出,宋知欢和青庄都笑了,黄莺自为武氏换了茶来,笑吟吟道:“武主儿新人进来,咱们福晋可端着呢,昨儿晚上还跟奴才念叨:也不知这新妹妹好相处吗。如今既然有了这一层关系,福晋却可放心了。”
宋知欢歪着头看了看武氏,又回过来看四福晋和黄莺,懒懒散散地道:“可别放心的太早,这丫头啊,难相处着呢。等闲人到了她面前,也笑不出来了。”
“看看看看。”说着,她抬手指了指武氏的脸,故作自艾自怜之态,幽怨道:“多年未见,就这一张冰块脸对着她表姐,实在是……”
她摇了摇头,失望般地哀叹道:“令人痛心疾首啊!”
武氏淡淡看了宋知欢一眼,许是知道宋知欢是什么人,也不着急,只道:“姨母托我将‘燕双’给您带了进来,如今看来,您是不欢迎了。”
“欢迎欢迎。”宋知欢听了“燕双”二字,忙挺直腰板,又是一派衷肠,变脸之快令人发指,“我再欢迎不过了,好表妹,难为你记挂着欢姐。欢姐如今对‘燕双’啊,是思之如狂。”
武氏淡淡垂眸,闭口不言。
宋知欢哀叹一声,对众人道:“看看,我这表妹,读经书读傻了!无量天尊害人不浅啊。”
“羞得胡说!”四福晋忙呵斥宋知欢,又伸手在手边的红木香几上敲了三下,连声道:“有口无心,有口无心。莫怪罪。”
青庄也跟着敲了三下,李氏眸色晦暗不明地看了看武氏,又看了看兀自懒散笑着的宋知欢,终究还是伸手在案几上敲了散下,轻轻道一声,“有口无心。”
宋知欢无奈撇了撇嘴,很想说她不信这份,还是在四福晋的眼神威视下,还是不得不敲了桌子,然后一番的赔礼道歉。
武氏将此尽收眼底,看了看神情紧张的四福晋,又看了看满脸无奈的宋知欢,若有所思,旋即双手结势往东方遥遥一拜,轻声道:“有口无心,莫要怪罪。福生无量天尊。”
这一下子仿佛将众人都拉进了不少,青庄含笑与武氏交谈,虽然一方不常开口,但一个“嗯”字诀足够武氏陪着略带话痨属性的青庄聊下去了。
“额娘!阿娘!”穿着橙红色小袍子的翼遥打屋外进来,语气轻快地唤道:“女儿给额娘请安,给阿娘请安。”
她起身后,又对着众人再略略欠身,“李额娘,刘额娘,安额娘。”
青庄本姓刘。
四福晋揽着她抱了抱,又轻轻推了一下,笑吟吟叮嘱她,“见过武额娘。”
翼遥好奇地看向武氏,规规矩矩地请了安,“遥儿见过武额娘。”
规矩上倒是半点不差。
武氏凝神看了一会儿,忽地冰雪初化般展了笑颜出来,虽然不过转瞬即逝,也足以令坐了好一会儿的众人吃惊不已了。
武氏兀自从身后婢女雅音手中取了锦盒,转过来递给了翼遥。
又对宋知欢轻声道:“她很像欢姐当年的样子。”
“是吧,我生的,和我当然像了。”宋知欢笑了,翼遥本该按照惯例打开武氏的礼物的,一则是让众人知道武氏的财力,二是令人知道武氏对四阿哥子女的看重,这也算是阿哥所里阿哥格格们收庶母礼物的惯例的。
若是外人便不能如此,得等送礼人示意打开看看,方能打开向众人展示。
只是宋知欢此时在翼遥白嫩嫩的小爪子上轻轻一按,然后自然而然地摸了摸翼遥小辫子上绑着的白玉辫坠儿,仿佛随口道:“今儿早上出去戴着的可不是这个。”
说着,她伸手轻轻拍了拍翼遥的后背,对她道:“去让额娘看看。这小骗子又是在哪儿化缘了?”
四福晋听了只想发笑,嗔了宋知欢一声,“哪有你这样说女儿的。”
那边翼遥顺着宋知欢的意思往四福晋那边走去,四福晋含笑揉了揉翼遥的头,看了看那辫坠儿,确实不是早上戴出去的那个。
原来翼遥今早出去梳了一对儿的小辫子,又戴了一对赤金镂空錾蝴蝶的镂空铃铛辫坠儿,带着小巧的蝴蝶样式的赤金耳铛,打扮的娇俏可爱。
此时辫坠儿却已换成了一对儿白玉镶嵌粉珍珠的,小耳铛也变成了嵌了黄豆大小粉珍珠的白玉耳铛。
四福晋微微拧了拧眉,问翼遥:“这是怎么回事?”
翼遥将辫子拉到前头来,抓着那小辫坠儿给四福晋看,对四福晋道:“先去给玛嬷请安时,辫坠儿松了,玛嬷就命人取了这个给遥儿换上,耳铛也一起换了。”
她一面说着,她身后的梅子已从袖中取了个包着的帕子出来,打开一看正是翼遥早上戴出去的那四件首饰。
四福晋拿起来一看,那辫坠儿确实松了,便吩咐:“到底是爷送的,遥儿也喜欢,且送去内务府修补修补吧。”
画眉轻声应了,四福晋又问翼遥:“玛嬷可和遥儿说什么了?”
翼遥小脸儿皱巴巴地想了一会儿,道:“玛嬷说,遥儿和五姑爸爸像,口味也一样,还让人包了一碟桂花金乳酥给遥儿。”
四福晋听了方隐隐松了口气,原来是德妃娘娘她老人家一时爱心泛滥,当下怜爱地揉了揉女儿的头,笑道:“遥儿这个小馋猫。”又打眼看了看四下,问:“你二妹妹呢?”
“二妹妹有些不适,先回去休息了,让我代她问额娘安,问诸位额娘安,也问新额娘安。”翼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事儿,忙忙道。
四福晋听了好笑道:“这样多的额娘,难为咱们遥儿能一口气说下来。”
李氏方才从德妃的事儿里回魂儿,听了女儿身子不爽便坐不住了,起身要告辞。
武氏这时方开口道:“有给二阿哥和二格格的礼物。雅音。”
她的侍女雅音忙将两个锦盒捧上来,看着和翼遥的倒是同一般大小,李氏匆匆点了点头,对武氏道:“劳妹妹挂心了,我代弘昐和和玉谢过妹妹。”
说是谢过,其实连个笑意都没有。
众人是早都习惯了,武氏是半点都不在意,安然点头,毫不介意李氏的态度。
她又对四福晋道:“也有给大阿哥的礼物。”
雅音又将另一个锦盒捧过来,本来四福晋是该打开看看的,这会子却有些顾忌了,眼见武氏生人勿进的样子,又下意识看向了宋知欢。
宋知欢轻轻点了点头,四福晋便抬手打开,见里头是一个小锦盒装着个精致的小长命锁,另有一身婴儿衣裳。
她便笑了,“这衣裳和小长命锁真是精致,我代弘晖谢过妹妹了。”
武氏道:“当不得谢。”
然后又是长久的岑寂,终究还是宋知欢开口道:“宁馨昨儿才进来,还没好好儿看过自己的屋子吧?快回去歇歇,东西都安置好了吗?”
“回宋主儿,安置好了。”雅音站出来对着宋知欢一欠身,比起她家冷若冰山的主子,她算是对宫里适应良好了。
宋知欢笑着点了点头,四福晋对武氏轻声道:“妹妹侍寝劳累了,回去歇歇吧。若有什么缺的少的,命人来回我便是了。”
安氏也起身告退,武氏仍然迈着不急不徐的步子出去,行走之间姿态优雅,俨然如仕女图中走出的一般。
四福晋让翼遥回去和教管嬷嬷学礼仪,三人转战暖阁。
宋知欢将翼遥收到的礼物盒子打开,见里头赫然摆着几个小锦盒,一一打开,便见是:入手莹润的羊脂白嵌红宝石长命锁一只、精致剔透的翡翠镂空蜻蜓纹样铃铛辫坠儿一对、小巧玲珑的蜻蜓纹样的翡翠耳铛一对。
象牙白云纹锦缎为底、绣了一丛翠竹的荷包一个,打开里头正是巴掌大点儿的一个翡翠挂饰,亦是翠竹纹样的,颜色极为通透润泽,如一潭碧水,绿意盎然生机勃勃,拿在手心上沉甸甸的,令人一眼见了就喜欢。
另有一把镶嵌了宝石珍珠的华美匕首,刀鞘看着该是纯银的,用各色宝石拼凑镶嵌出花朵闻言,宋知欢手欠儿,抽开一看,刀身雪亮,也十分锋利。
四福晋和青庄看着都愣住了,四福晋挑眉道:“这是什么章程。”
宋知欢看的好笑,一样样收了回去,对四福晋和青庄解释道:“是我们母家那边的旧规矩,长辈戴过的长命锁,保平安。新打的首饰一套,寓意容颜美好。这带翠竹的翡翠挂饰寓意有君子品格,品行高洁、品性坚韧。这一把匕首呢——”
她轻笑着将那匕首拾了起来对着阳光细看,唇角的笑意莫名令人发冷,“寓意女孩能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日后出嫁带着这匕首,也在示意男方我家的女孩儿有人撑腰,不是你能欺负了的。”
“送这个也有讲究,只有姑姑、姨母能给侄女儿或外甥女儿送,旁人是不行的。这样的东西,她母亲当年也送了我一套。”宋知欢含笑徐徐解释道。
四福晋惊叹道:“好细致的规矩,实在是用心难得。常听人说汉人家规矩多,今儿我算是见识了。”
青庄在一旁也感叹道:“方才那一只长命锁和那一套衣服已是价格不菲,我还在心中感叹这武妹妹家底殷实,和这些一比倒是不算什么了。实在是让我望尘莫及。”
宋知欢道:“不是汉人家规矩多,是我外家那规矩多,贼矫情!”复又道:“我母亲、姨母都是善于经营的,她又是姨母的独女,这点东西不算什么。若论家底儿丰厚,不算我小弟那一份,只从我母亲那边论,我也是比不过她的,青庄你何必自虐呢!”
青庄推了推宋知欢,娇嗔道:“你嘴里也不说点好话。”
四福晋却拧眉问道:“你这表妹,性子——”
“孤僻、冷傲、清高,唯独不自负、再有个心软善良,也算是她唯二的优点了。”宋知欢感叹道:“她老人家是要‘太上忘情’,咱们这些凡人是注定理解不了。不过熟悉了她也不难相处,只要别手欠嘴欠去撩闲,她就安安静静的坐着。若有什么事儿要找她倾诉,那也是嘴最严的一个,相处久了就知道了。”
“纵然性子冷傲些,也比那腹中藏奸的好。”四福晋松了口气,“我算是好运气了,没遇上同那田氏一样狠辣的,没看三福晋和那田氏斗得怎样呢!李氏虽然口中不饶人,性格也不好,到底不是个狠毒的。”
二人纷纷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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