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帝和赵玺父子要促膝谈心, 进行“男人”间的对话, 轻城自然体贴地告退, 自己独自先回长乐宫去。
她心中懊恼:早知道宣武帝会想起赵玺这方面的教育问题, 上午她完全不必多此一举嘛。现在好了, 当时迫于情势, 骑虎难下, 她不得不含含糊糊地对赵玺解释;等赵玺完全明白过来,她怎么好意思面对他?
可事已至此,她后悔也已无益, 到时只能……装傻了!
她心神不宁地转过一道长廊,就见迎面走来一人。那人二十出头的年纪,身一件风骚的橘红绣金大氅, 面如傅粉, 眉长入鬓,容貌倒还算周正, 只可惜目光不正, 笑容轻浮, 叫人看着就不喜。
赫然是郑潇!
他怎么又进宫了?轻城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 可以她的身份, 倒也没有避他的道理,示意前面引路的汪慎继续向前, 她扶着百灵的手跟在后面。
郑潇按规矩退让在一边,却没有低下头, 嘴角带笑, 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过来,差点没粘到轻城身上。
眼看轻城要走过他,他忽然暧昧地叫了声“公主”,似乎想要后退,却蓦地脚一滑,直直向轻城扑来。
轻城正当恼怒,猝不及防,再要闪避,两个人的距离实在太近,已经来不及。还是汪慎急中生智,飞快地拦到她面前,同样用力往前一扑,两个人顿时撞个正着。
轻城又惊又怒:怎么也没想到郑潇居然胆大包天,会来这一手。刚刚若不是汪慎反应快,自己被他扑个正着,岂不是要被他压在身下?在这光天化日之下,郑潇再闹出来,到时还真是不想嫁他也得嫁了。
郑潇揉着被撞痛的肩膀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不小心踩到一颗石子,害我脚滑了一下,冒犯了公主。”却是眼含得意的笑意,哪有丝毫道歉的诚意。
轻城面若寒霜,冷笑道:“郑公子这么大的人了,连站都站不稳吗?”
郑潇继续道歉:“真是对不住公主,我大概是昨夜在床上折腾得久了些,今儿有些腿软,倒叫公主受惊了,该死该死。”
轻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一张芙蓉面顿时涨得通红,这人也忒无耻了些,竟连这种话都能随随便便说出口。
百灵大怒:“公主面前,你满口胡沁些什么?”
郑潇神情委屈:“姑娘可冤枉死我了,公主面前,我岂能胡说,我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总是我对不住公主,冲撞了她,要打要罚悉听尊便。”他咽了口口水,垂涎道,“公主这样的美人儿,能让我近一回身,便是死也是甘心的。”
这话是越说越不像了,百灵气得浑身发抖。
轻城反而冷静下来,按住她手,微微摇了摇头。郑潇素来伶牙俐齿,像他这种人,你越和他生气他就越来劲,一张嘴儿大概什么浑话都说得出来。她尚未出嫁,清清白白的名声,但凡和他沾染上一句半句,便是大大的不妥。
这种事和他争辩,他要是不要脸起来,说些污言秽语,总是女儿家吃亏。
要收拾他有的是办法,不必在这里和他呈口舌之利,平白坏了名声。
郑潇见百灵偃旗息鼓,越发来劲,跨前一步,色眯眯地道:“公主刚刚可有受惊?”
汪慎立刻谨慎地上前挡住他。
轻城淡淡开口:“郑公子又不是毒蛇猛兽,本宫为何会受惊?”
郑潇道:“刚刚小生不慎,差点冒犯了公……”
轻城拦住他的话头,责备道:“郑公子,这就是你不对了,你刚刚哪是差点,明明已经撞到了小汪公公,是不是该道歉?”
郑潇眼睛眯了眯:这个荣恩公主和传说中似乎有些不同,不是说性子软弱可欺得很?现在看来似乎没这么简单,竟能发现自己的用意。自己口口声声说冲撞了她,她却把话题引到汪慎身上,倒是撇清得快。
有意思!
郑潇露出惊讶的表情:“原来刚刚撞到的竟是小汪公公吗?我糊里糊涂,还以为是公主呢。”
百灵被他这句话又气得够呛:明明公主说的是事实,被他这句似是而非的话一说,别人还以为他们是为了维护公主的声誉,叫汪慎出来顶包呢!
这家伙,分明是存心要败坏公主的名声!他想做什么,凭他也敢觊觎公主吗?
轻城皱眉,正要开口,忽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郑三儿,你是脑袋被撞坏了,还是眼睛瞎了?刚刚你撞到的明明是这位小汪公公,不向小汪公公道歉,一直向公主道歉算什么?不带这么欺负苦主的。”
郑潇脸色微变,循声看去,就见回廊旁的花木丛中,一个年方弱冠的青年笑嘻嘻地翻身坐起。但见他生得眉目艳丽,嘴角微翘,天生一副讨喜的面容,一身衣饰更是华丽无伦,在阳光下晃得人眼都花了。
原来那边有块平坦的巨石,青年刚刚就躺在巨石上,被花丛挡住。他们方才说了半天的话,竟没有一个人发现不远处就躺着一个人。
轻城微微一惊:怎么是他?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上次在福全的公主府中向他们问路,并看破她伪装的路痴青年。
郑潇一脸见鬼的表情,瞪着那青年:“你怎么在这里?”
青年揉了揉面上的红印子,笑道:“好你个郑三儿,我没怪你扰我清梦,你居然还敢怪我?”
郑潇没话说了,咬牙道:“算我倒霉。”有了见证人,他再要攀扯轻城就不容易了,何况,这位身份特殊,还是出了名的从不虚言。到时候偷鸡不着蚀把米,娶不到公主,反而要被责罚。
郑潇恨恨地道:“告辞!”
“等一等!”青年叫住他,“你还没道歉呢。”
郑潇气得直翻白眼,忍辱负重地向汪慎道了歉,飞也似地走了。
青年这才眉眼带笑地看向轻城:“原来你是公主。怪不得上次……”
轻城伸指“嘘”了一声,与那日如出一辙的动作。青年眼神微动,不由笑了:“好,保密,保密。”
轻城裣衽道:“多谢公子方才为我说话。”
青年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我并不是为你说话,而是实话实说罢了。”
轻城道:“不管如何,我总是承公子的情。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青年冲她眨了眨眼:“通名就不必了,以后有缘总会知道。公主若真过意不去,不如帮我一个忙。”
轻城见他不愿说,也不勉强,只道:“公子尽管说。”
青年不好意思地道:“告诉我慈月观怎么走?”
所以说,他躺这儿是因为又迷路了?等等,他居然是来觐见太后的!
轻城惊讶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干脆叫百灵带他过去:“路有点复杂,说不清楚,你就跟着百灵走吧。”
青年大喜,郑重谢过轻城。他正担心自己会像上次一样忘了对方指的路呢。
*
御书房中的父子又是另一番情景。
“我不要。”赵玺的声音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不要不行,”宣武帝头痛地道,“你身为朕的儿子,十五岁了,连女人是什么滋味都没尝过,像话吗?”
“不要,恶心。”赵玺上午才刚学习了鼻烟壶上的图案,知道宣武帝赐人给他是什么意思。想到要跟个陌生的宫女脱光了抱在一起,他就浑身不自在,直接拒绝,丝毫不给皇帝老子面子。
宣武帝惊恐:“你觉得女人恶心?是就觉得朕赐你的宫女恶心,还是所有的女人都恶心?”忽然想起这小子从来就不让宫女近身,打小儿送到他顺安宫的宫女全被他扔去练武,最后一个个都哭唧唧地跑了。后来他出宫开府,依旧不用侍女,只叫从宫里带出去的小太监近身服侍。
当时宣武帝没有多想,只以为儿子从小在军营长大,又天生好武,不耐烦软绵绵的女孩子。现在想来,难道他压根儿就不喜欢女孩子?这怎么行!
赵玺不知道宣武帝的担心,嗤之以鼻:“怎么可能是所有的?”
宣武帝放下一半心来,另一半却还悬着,试探着问他道:“你不想抱女人,那男人呢?”
赵玺一脸见鬼的表情看着他:“谁会喜欢抱男人?”
宣武帝剩下的一半心也放了下来,又犯起愁来:臭小子整天练武练傻了吧,怎么到现在还没开窍?可他也不能真的强塞人给他,赵玺这不解风情的模样,搞不好真的做得出把娇滴滴的美娇娥再送去练武这种事。那他人不是白赐了?
得想个别的办法才行。
*
长乐宫偏殿。
百灵清脆动听的声音响起:“奴婢打听到了,那位是平安伯府的单二公子,跟着平安伯府的老太太来向太后请安的。”
平安伯府的老太太是太后的嫡亲妹妹,姐妹俩感情颇好,也是为数不多的太后愿意接见的外命妇。
太后娘家式微,亲戚凋零,对仅存的娘家亲戚自然要照顾几分,宣武帝看在亲妈面上,对平安伯府也是格外优待。难怪连郑潇这个混人对上单二公子也要掂量二三。
百灵犹豫一二,又道:“太后还召了荣庆公主前去。”
轻城一怔:找荣庆去做什么,莫非那位是太后帮荣庆相看的驸马人选?这位单二公子看上去人还不错,配荣庆倒是可惜了。不过还只是相看,未必会成,而且,看荣庆上次对霍氏出手,显然还未放下对姜重的执念。
主仆俩又闲聊了一会儿,夏淑妃那边派人来请。
夏淑妃正在等她,姜羡鱼竟也在。
夏淑妃已经知道了她和杜家解除婚约之事,皱眉抱怨起来:“那孩子我原看着还好,没想到竟是这么个拎不清的。”杜琮是她亲自挑的人,当时觉得家世、人品、相貌都过得去,也算配得上轻城,没想到竟会闹出这样的事。她不由觉得大失颜面。
姜羡鱼向轻城行礼,关心地询问:“公主可还好?”
轻城抬眼,看到他与她一模一样的桃花眼中流露的关切,心中微暖:“我没事。”忽然想起,“他那样是你打的?”
姜羡鱼目中闪过冷意:“我只恨打轻了,没能把他打清醒。”
轻城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原就是这样的人,若是打一顿就能明白过来,早就能明白了,也不会落到这地步。”
姜羡鱼后悔:“当初我就不该把他引荐给公主。”
夏淑妃插进来道:“羡鱼何必自责?这本是我的主意。”
姜羡鱼性子活跃,交游广阔,杜琮本是他的泛泛之交,只是后来夏淑妃让他引荐杜琮,杜琮最后又被选中为荣恩的驸马,姜羡鱼才对他格外关照几分。
交往深了后,姜羡鱼也曾觉得杜琮未免过于迂腐天真了些,但婚事已定,杜琮又规行矩步,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怎么看做驸马也算合格,他也就将隐忧埋在了心里。却没想到他竟能做出这等没头脑的事来。
他歉疚地看向轻城。
轻城对夏淑妃一贯对姜羡鱼的维护早就习惯了,从前她还会心中酸涩,可自从知道自己不是夏淑妃亲生的女儿,而姜羡鱼又是自己的孪生哥哥后,这点酸涩早就不见了。
再说,她也没有怪姜羡鱼的意思。他对她从来都是极好的,杜琮这桩婚事也是自己同意的,怨不得别人。
她摇了摇头道:“不关你们的事。”
姜羡鱼道:“你回来之前我正和娘娘说,想接你出去散散心。也不要摆公主的仪仗,就打扮作普通女孩儿,痛痛快快地玩一天。”
可以吗?轻城眼睛微亮。
“去吧,”也不知是不是心有歉疚,还是给姜羡鱼面子,夏淑妃难得慈爱,“我会和皇后娘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