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案公示之后,县案首居然是一个八岁的小娃娃,顿时造成了很大的轰动,给看榜的考生们带来了非常大的冲击。
知道八岁林重阳中案首,很多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羡慕,也不是嫉妒,而是怀疑。
毕竟他只有八岁!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各种怀疑论上演,什么案首可能是于知县的亲戚,又或者案首各大家族排排坐,今年轮到林家堡。林家堡为了一雪前耻,特意推出一个八岁小娃娃来出风头。
还有人说小娃娃长得俊,早就背了文章去考场上直接默写出来的,文章根本不是他自己做的。
甚至还有传言县案首当时挨着宋家的宋晟坐,文章是宋晟给他写的!
一夜之间,整个县里都知道八岁小娃娃得了案首,甚至邻县们也都传开。传言就五花八门,只因为是一个小娃娃得了案首,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大有文章藏在里面。
大街小巷说书的卖肉的就连乞丐们都知道密水县有个小娃娃中了案首,各种八卦大家说得津津有味。
虽然林大秀和林毓贞等人非常激动,林重阳自己根本没当回事,看了榜他们就回别院,派人给家里报信,他根本没多想。
因为还得准备最后一场面覆呢。
隔一日就要面覆,取中的八十人都去县衙后宅见过知县大人。面覆的本意是要当面试一下取中之人的才学,看一下有没有相貌丑陋者,不过现在其实就是知县要见见前几名考生,联络感情,打打气让他们为县里争光。而在考生们中间有个公开的秘密,那就是进去大吃一顿。
起码一半的考生怀着这样的想法,毕竟这辈子还没吃过这样丰盛的酒宴呢,那自然是饿两天,空着肚子去敞开大吃一顿的。
听林大秀和林毓贞他们讲面覆的门道,林重阳几个都哈哈笑起来,看来见知县大人也不是那么严肃的。
“小九得了案首,可在咱们县里造成轰动啦。”林毓贞向来安静的人这一次也激动得难以自持。
对于别人来说过了县试,还有府试那个大门槛,不能提前得意,可县案首不一样,县案首就代表府试必过,院试只要没大差错,也是必取的,否则岂不是要打于知县的脸。除非有大过节,这个脸面,知府和提学官大人都是要给的。
所以过了县试没什么得意的,但是得了案首却比一般人中秀才还值得骄傲。
这可是全县第一啊!
他们怎么能不激动呢?
虽然县案首三年必有两个,对于官府来说没什么特别的,可这一届案首只有八岁,那自然不同。
不只是在密水县独一份,就算是莱州府,哪怕放眼整个山东省,那也是独一份。
对于林家的意义更加不同,上一个案首还是林毓锋县试的时候,而那时候林毓锋都十四岁,现在林重阳才八岁呢。
被培养的以振兴家族为己任的林毓贞,自然比当事人还激动。
林毓熙也笑道:“可不是怎么的,厨娘说她去买菜,人家都在议论呢,听说是给案首买菜,那鸡都便宜了好些呢。”
大家都笑起来,“咱们可要跟着小九沾光啦。”
林毓贞让他们都赶紧温书去,明儿一早还要去参加面覆呢。
这一次林家取中的有六个,第二日一早吃过早饭就由林大秀带队去县衙面覆。
到了县衙门口的时候,那些差役还有负责点名的书吏都认出来,纷纷笑着作揖见过县案首,少不得又是一阵寒暄。
很快其他考生也前来集合,见县案首已经来了,他们纷纷上前作揖见过县案首,甚至有以前叫他林学弟的,现在也不叫学弟,而是改口叫学兄。
读书人的圈子不以年纪排行,而是以考试名次以及学问大小来排,在他们看来林重阳成为秀才那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到时候就是老友,必须以兄呼之。
现在先叫着熟悉一下,还讨好案首拉拉关系。
林重阳虽然听着有点别扭,不过风俗如此,出门在外,他自然不会矫情,却也不会真个称呼别人“弟”自然还是“兄”,不是特别熟的关系,大家互相称呼兄也是惯例。
宋晟被几个人围着在那边冷眼看着,说不出来多难受,这些风光本来是自己的!
张时劝他,“宋晟你也别难过,府试你再压他一头就是了,说到底还得看府试和院试呢,县试代表不了什么。”
宋晟攒紧了拳头,虽然这样说,可府试的时候那可是有七个县案首齐聚呢,到时候自己更不好出头。
原本他觉得自己是铁定的县案首,到时候府试的时候再加把劲,说不定可以争一个府案首,现在……
他郁卒得很,哼了一声,朝着林重阳等人过去。
这时候礼房书吏已经开始点名,让他们排队列入内去后宅拜见于知县。
在县衙门口点名集合,林大秀就不必再进去,去门房等即可。
林重阳告别他爹,然后率先第一个进了县衙大门,再等着后面的人一起过去。
密水县衙是老县衙,破旧不堪,但因为是一县中心,所以就算破败外面看去也是高墙重檐,威严无比的。县衙大门进去以后,要穿过仪门,然后是大堂,二堂,之后就是后宅院。
后宅是知县大人的起居地,也是家眷居住地,除非知县召见,否则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这一次于知县就要在后宅的花园面覆诸考生。
进了县衙大门后,林重阳是案首自然要排第一个,别人拍在他后面依次进入才行。
宋晟见引路的书吏还没进来,他欺负林重阳人小腿短,快走到前面去,张时等人有样学样,都扯开步子跟着宋晟将林重阳给甩在后面,甚至连引路的书吏都不管了。
见他们如此,有两个人上前指责宋晟,“宋兄如此太不厚道。”
说话的一个是王文远,一个是林重阳右边那个考生,叫赵庆年,他对林重阳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纳头拜师,就算宋晟素来声名在外他也并不在乎。
大家都是按照名次排队进来的,前面的几个将案首抛下,后面的不明就里也跟着加快脚步,幸亏王文远和赵庆年刹住步子就挡住后面的,免得案首被甩在最后一个。
那不是案首丢人,反而是他们这些考生丢人。
林重阳向两人拱手致谢,这时候林家堡的几个考生也赶上来,一个叫林维民冲到林重阳跟前,“小叔叔,怎么回事?”
林维民的爹是承字辈,他叫林重阳叔,实际比林重阳大五六岁。
林重阳笑了笑道:“没什么,咱们进去吧。”
这个宋晟是真蠢还是自以为有派头,要给自己这个新鲜出炉的县案首一个下马威?不说自己只是一个小孩子,就说于知县既然点了自己,那肯定有他的道理。
刨去真才实学,如果几个人才华、家庭差不多,那于知县自然也点年纪小的,因为年纪小的毕竟稀罕,靠着真本事坐案首,同僚们也会羡慕,知府大人那里也会问及夸奖几句,这都是政绩。
他以为是跟自己过不去?
呵呵。
既然那么愿意跑前头去,就让他跑吧,自己慢悠悠地走就好。
结果就是宋晟一时头脑发热犯了蠢,带着自己那伙儿人急吼吼地跑进去,其他人都跟在林重阳后面慢慢走。
虽然着急也没办法,案首人小腿短,走不快啊,他们恨不得能将案首抬进去。
县衙那么大,一个大前院都有个足球场大,走得时间自然要长一点。
而宋晟几个一口气去了后宅院门口,却被人拦住。
两个门子打量他们,瓮声瓮气道:“你是林案首?”
宋晟胸口一滞,“不是。”已经意识到不大好,早知道略等等。
那门子就道:“料你也不是,林案首俊美无比,咱们不会看错的。”
宋晟心里连连冷哼,你知道他长得俊,你知道不知道他是个三寸丁啊!结果等了片刻,林重阳还没来,两个门子就说去看看出什么事儿了,又呼呼喝喝地问宋晟他们怎么先来了。
宋晟气不打一处来,不过是两个差役,自己到时候有了正经功名,你们算什么东西?
他年轻气盛,又骄傲清高,并不将这些低贱的差役们放在眼里,又暗恨那引路的书吏,竟然不催着林重阳他们赶紧过来,分明就是故意搞事。
不过他们足足等了两刻钟林重阳等人才到,里面于知县都打发人催过两遍了。
“林案首,怎么晚了这时候?”俩差役态度十分和气,就跟林重阳的本家大哥哥们一样,让他觉得有点诧异。
他也不托大,并不因为是案首就不把差役放在眼里,拱手,“让几位久等实在抱歉,方才走得太急,脚崴了一下。”
他指了指自己的脚。
两名差役见惯场面的,立刻脑补一下走得急是什么情况然后意有所指地看了宋晟一眼。
宋晟郁闷得很,关自己什么事儿,他崴了脚是他笨!
这一次他也不敢再跑到林重阳头里,否则还得等上半天,他看林重阳在前面走得稳稳当当地,两只胳膊甩得非常有韵律和节奏,哪里是崴了脚的样子,顿时气得两眼冒火。
前面一片荷池,残荷照水,岸边柳树发芽,迎春嫩黄,还有几株老杏树缀满花苞,绽出一点点粉色。
于知县披着大氅在池边的陶然亭内就座。
林重阳为首,领着众学生们上前给考官行礼,“学生参见先生。”
既然是考官,那就可以师生相称,这也是惯例。
于知县视线落在林重阳的身上,看他虽然小小一个孩子,但是不卑不亢神态自然,不禁微微颔首,让他们免礼。
于知县惯例讲几句话,勉励他们再接再厉为密水争光,争取考过府试。大家自然要表一番决心,然后于知县就让他们以院中景物各做一首绝句。
五言七言不限,一炷香时间。等做完诗都交上去也差不多晌饭时间,于知县命摆宴席款待诸位考生。
筵席就在花园里,一共八桌,一桌十来个人,席面分三等。
就算一等席面,林重阳觉得也不如家里的好吃,反正他不是为吃饭来的,他还寻思四伯就是开玩笑,大部分人不会跑知县面前来吃大户,不过等于知县摆摆手表示开席让考生们随意的时候,林重阳就发现起码一半的考生真是为吃饭来的。
比如说王文远!
王文远就在林重阳对面那桌,他右手筷子左手端碗,左右开弓风卷残云大快朵颐,就跟一年没吃过饭一样。
林重阳原本正接受于知县询问呢,见状怔了一下,差点失礼,忙把视线收回来好好听于知县问话。
于知县的视线从他脸上投向对面的王文远,也不以为意,毕竟很多贫寒学子除非进学甚至中举,否则一辈子吃不到这样的丰盛佳肴。除开那些家境殷实人家的子弟,其他人还真是冲着大吃大喝来的。只怕有些人从放榜之后就没正经吃饭,就等今日这一餐呢。
于知县倒是也深谙此道,并不会为此轻看学生们,他照例问了林重阳一些问题,期间也不冷落其他学生,只是没有对林重阳那样和蔼,尤其宋晟和张时。
那两人原本还想奉承知县,见他对自己好像不感冒也懒得热脸贴冷屁股,反正知县三年一换,跟自己利害关系不大。
又略坐片刻,于知县说去更衣,让学生们随意。
大人物一走,那些吃货们更放开手脚,挥着膀子大吃大嚼起来,乍一看哪里还有斯文读书人的模样,简直一群饥民过境。
林重阳这桌基本都是家境良好的,从小都衣食无忧,林、宋、张、左、赵这等人家都是富庶之家,教养良好,吃相优雅,一桌饭菜还剩下大半。
同桌那人原本还吃得津津有味,后来见林案首已经放下筷子,他也不大好意思吃。
林重阳朝着他眨眨眼,笑道:“你没带口袋么。”
这些大家享用过的饭菜,吃不完要丢掉的,不如打包回去。
那学生一听,忙不迭点头,立刻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口袋,将那些肥鸡大鸭子滤掉了汤汁装进去。
宋晟和张时几人看不过,斥责他,“成何体统!”
那考生反唇相讥,“知县大人体恤我们贫寒,赐我们酒席,难不成要浪费?”
别的桌上吃得点滴不剩,就他们这桌大爷多,都不稀罕,可便宜他了。
他一个人能吃林重阳十个的,再加上打包,基本也差不多。
这时候就有书吏让考生们散去,却单单请案首留下,于知县有请。
宋晟不甘心地问:“只请案首吗?不是前三名?”
那书吏笑了笑,“宋公子,大人的确只请林案首。”
宋晟顿时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却也没法发作,知县没请也不敢贸然去,只能盯着林重阳直瞪眼干生气。
林重阳看也不看他,谢过那书吏,就跟着去花厅见于知县。
于知县已经换了便服,正坐在罗汉床上喝茶,见林重阳来抬了抬手让他落座。
林重阳谢过赐座,然后就坐下等候于知县指示。
于知县让人给他上茶,又问他平日在家里读什么书,都做什么,这时候的问题比在酒席上就随和亲切了很多。
而且于知县也丝毫没流露出他是个八岁的孩子需要多加以照顾、赞美或者惊讶什么的,就跟对别的案首一样一视同仁。这让林重阳比较自在,因为他已经听腻歪“你真的八岁?”“太了不起了,八岁就可以中案首!”“你是怎么做到的?”诸如此类的问题和惊叹。
林重阳老老实实道:“回先生,学生在家里头午去学堂听先生授课,过午跟着武术师父学射箭、简单拳脚功夫,然后练字,晚间温书、看一些经史子集的书目。”
听他说拉弓射箭就已经不简单,又说看经史子集,于知县面露惊异,“是归农公让你读的?”
林重阳道:“是。”
于知县点点头,看来林家堡也的确有独特的教导办法,至少让读书的子弟练习射箭、拳脚功夫,这个就不多见。他也是读书人,身边都是同类,要说骑马一大半人还是可以的,可若说开弓射箭、打一趟拳,那可就不是那么简单的。
虽然进学以后有要求,君子六艺,骑射是必须的,可又有几个人会在当官之前来学这个而浪费时间?
于知县面色更加温和,又问他考试的卷子,“可是受了归农公指点?”
林重阳心道难道他以为我是背的不成,便谨慎回道:“家祖父也时常说起朝廷政令以及知县大人的一些举措,素日里说咱们密水是风水宝地,来的知县都勤政爱民,政出于上,令行于下,大人教化有功,百姓安居乐业。平日里家祖父也喜欢侍弄庄稼,学生跟着耳濡目染,就写出这篇文章。”
指点自然是长辈指点,但是那是日夜教化之功,可不是考前突击随便背背文章碰题来的。
他可不能让于知县相信外间的那些传言,当然也不必特意澄清,只需要身正即可。
于知县也是有心要提携他,自然怕他是林家造势弄出来糊弄人的,到时候沽名钓誉,他可丢不起人。
这样一试,倒是有见识的。
他又随便试了试别的,想到什么就考考什么,林重阳也都对答如流,甚至于算学那块有异于常人的天赋,连农学、水利等也都有涉猎。
于知县捋髯微微颔首,心里很是满意,竟然浮出一个念头:自己丫头大了几岁,否则促成这桩姻缘倒是不错。大个三岁还可以将就,大了五岁就不好办,林家必然不同意,毕竟林重阳看样子前途大好,现在年纪小不急着定亲,等中举以后,结亲的对象门第起码高一大截。
这种想法也不过一闪而过,更多的念头还是此子前途无量,好好培养将来必有所成,自己这么多年都没有什么突破,不知道能不能从此子身上看到曙光。
林重阳毕竟没混过官场,虽然和学生打交道多,也有很多学生后来成为各界的优秀人士,但学校是他们最纯真的岁月,所以他找不到现成的经验来揣摩于知县。
他并不知道严肃的于知县会有这样那样的想法,只秉承领导不问,自己就不吱声,宁愿老老实实坐着,也不能为了怕冷场张口说话,免得说多错多。更何况不熟,且领导正考量他呢,万一要考量他能否沉得住气呢。
于知县笑了笑,“你是个好孩子。”说着就将手头的两本书推给他,“这两本书是我无意中得来的,翻来翻去也看腻了,送给你吧。”
林重阳立刻婉言谢绝,君子不夺人所好。
于知县道:“是真心给你的,不必再推让。”
林重阳这才谢先生然后收下,见都是卫元时期大文豪的佳作,如今传世的已经不多。
这算是珍藏本,起码大爷爷书房里没有,只有其中一人的其他作品。
又聊了几句,于知县就说了几个题目,让他回去琢磨琢磨。他一共说了五个,两个大题,三个截搭题。
林重阳心下一动,这是于知县猜测府试题目?
于知县猜府试题目自然没什么奇怪的,毕竟关注考试的人,或多或少都会猜一下。只是他没料到于知县会告诉自己,他立刻寻思于知县是不是想让自己中个府案首,到时候给他拉政绩争光?
如果是这样的话……林重阳觉得有点压力。
虽然之前他也是尽量考出好成绩,但是没压力,觉得如果考好了是好事,万一成绩不突出也没什么,能进学就行。
只是如果于知县有这样的诉求,那自己是不是得认真一些,否则到时候名次太差,岂不是给于知县丢人?
哎,怪不得人家说学生和考官是利益关系,虽然不是那么绝对,可需要有关系的时候,关系还真是不小呢。
他谢过于知县,见于知县开始垂眼看书,就赶紧告退。出了花厅他就将两本书收进袖袋里,袖子扯一下盖住,外面看不出来。
他出去的时候,在大堂院被宋晟几个截住,还想审问他见知府做什么。他们其实就是欺负林重阳小孩子,但凡换个案首他们都不敢如此。
林重阳根本懒得理睬他,“不必愤愤不平,大家府试考场见吧。”
小树林见打不过,那就考场见吧。
宋晟几个人被他噎得不轻,很快林维民和王文远几个都围过来,把林重阳簇拥着送出去。
看着那小子众星拱月一样被人护送出去,宋晟觉得十分憋闷,这本属于自己的荣光,竟然被一个黄口小儿给夺走了。
宋殊那家伙还不得笑死,还有左潜,那帮子损人没底线的家伙。
尤其沈之仪那个倒霉瘟神!
宋晟觉得如果自己不能拿下府试案首,至少要压林重阳一头,否则未来的日子想必一片惨淡。想想看,被个孩子一路压到最后,还有何颜面?考试前自己可是胸脯拍得砰砰响至少拿个县案首的。
他想起沈之仪讥讽他的话就想将林重阳那个小矮子踢飞,说什么“出师未捷遇神童,常使宋晟牙根疼。”
滚蛋!
不就是选书厉害一点,有什么了不起。
恨完林重阳恨沈之仪,宋晟感觉自己掉进醋缸里要被腌成陈年老酸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