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山簿上,是只写你这辈子应活的寿数,这是天定的部分;合内簿上写的命数,是天命所给你的先天气数,这,也是固定的。”
“唯有这黄簿,是可以人为自己选择的而产生变动的。”
“所以,有些人横死之后,却阳寿未尽;有些人修道有成,作驻世地仙,他们的阳寿增长,此时气数也会增加了。”
“生死簿看到的东西是有限的,阴司的修行者,是不能预测黄簿的变化的,所以我道门诸多的起死回生之术,和阴司之路并无冲突,黄簿名字未曾涂黑,何以称死?”
朱常洛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又盯着姬象:
“阴司捉人,原来也要靠着这份黄簿,而黄簿上的变化,又取决于人自己的选择。”
“那这还不如人来定罪呢。”
“毕竟那些官员只要说你有罪,你就有罪,让你死,你就必须死,不给你选择余地,哪里还需要这什么黄簿。”
话语怪异,却也是实话,只是这位大皇子以满面笑容说出这种话来,让姬象也不得不在心中感慨,这封建社会的黔首,在上位者眼中确实不算民啊。
朱常洛点头:“道长一定是有大修行的人了。”
姬象则摇头:“贫道年纪小,谈不上什么修行,今年不过束发而已。”
朱常洛眼神闪动,沉吟了一会,又是看那三炷香,又是盯着地面。
此时姬象能感觉到,朱常洛身上的那份黄气,隐隐约约有些躁动。
香火躁动,但本人的气息很稳定,没有异常。
这正是说明了,对方身上的这一束香火,不是他本人的。
姬象也对朱常洛扫了几眼,内景之中,空白神牌并没有反应,显然对方确实是个人而不是什么神、怪之类的东西,也没有接引位业。
姬象还在寻思,自己和他无冤无仇,根本不认识,这大皇子先是派人来杀自己,眼看自己活蹦乱跳,又连着问各种生死之事,真就自己合该在他的某种“计划”中“死去”呗?
真是的,别小看了扫地的啊!
正是此时,朱常洛的脸上出现一抹不耐烦的情绪,但这抹情绪不是对着姬象发作的,而是对着他携带的那份香火黄气,此时他微微侧了下脑袋,他肩上盘踞的那份香火黄气立刻安静下来。
而后,他才转头:
“道长,死后当真还有轮回之事吗?”
姬象当然听得出来这位皇子是什么意思,也看到朱常洛目光眯起,单手背到身后,这整个少年人的身上,居然升腾起一股难以形容的压抑感。
但这些手段对于姬象没有用处,而且姬象试图结束这个话题,毕竟朱常洛一直在问关于生死的变化,肯定是有原因的。
于是迎着朱常洛的目光,开口回应:
“殿下啊……未知生,焉知死?”
第六章 心起之时便已永居紫庭
“尚未知道生的道理,如何能知道死的事情?”
“欲知死后的状况,应当先知生前的状况。”
姬象说完,在耳中听到轻微的呼气声,眼中的朱常洛似乎出现了重影,仿佛是有两个人站在自己面前。
朱常洛沉吟了一下,不再问死,而是问生:
“那道长所谓生之道理,是什么?”
姬象再次微低着头回应:
“生即我命。”
“人活着的时候,生死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外界的变化是由心来产生的,不能埋在地里,又到不了天上,这就叫做我命在我,不在于天。”
“殿下自己应该也明白,这些东西是自己来左右,不应该向外求,连这条命都活不明白,怎么能期待轮回之后有更好的命呢?”
我命由我不由天,还成金丹亿万年。
这最早是葛洪真人所说的,后来梁朝的强名子与北宋的张伯端,在他们的著作中也多处引用这一句话。
出生的时刻,和本来该死去的时刻,以及带来的命数,都是先天而来的。但是唯有这“我命”才是可以自己左右的。
历代的道门中人,无不贯彻这一点思想。
为什么修行?
因为天定的命数,要去反抗它,这就是仙道贵生。
此时朱常洛沉吟不语。
本来以为不过是一个扫院看门的年轻法师,法力低微,谁曾想到他居然有这般见地,而且最诡异的是,这人居然还活着……更与自己大谈生死神鬼之事。
这简直就是妖人。
究竟是没杀成功,还是没来,还是眼前的妖人有特殊手段?
朱常洛寻思者,他身边的那位,当时在说要咒杀眼前这位年轻道长的时候,可是信誓旦旦,保证万无一失呢。
朱常洛原本一早上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确认姬象的尸体,但没想到眼前这位年轻道士似乎还真不是什么寻常的人物。
这些神灵果真不可靠,着实是看走眼了。
香火杀人,终究是劣等小道,对于这些道门中人来说,果然有破解的方法。
但姬象说的很多话,也确实是让朱常洛觉得有些道理。
“看来小道长你真不是简单的人啊。”
“当初那些宫人们说,武当山的道统也要没落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你是大隐于朝,磨练本心来了。”
“但君要臣死,你岂能不死呢?”
朱常洛走到殿门前,突然停住脚步,回头问道:
“说起来,小道长,你年纪也就比我稍长一些,你之所以会开始修行……这个选择,也不是由你自己决定的吧?”
“你说修行人能改变命数,又说死生在手变化由心,那你最后,又会得到什么结果呢?”
姬象依旧是微低着头:
“悦生乐死,悲欢之间我仍自在,心起之时便已永居紫庭。”
话说完,不再言语,装出一派高人风范。
姬象也不是胡说,毕竟在浮黎游荡了很久,如今活过来也不是正常人,毕竟笑也是一天,愁也是一天,开心一点算了。
但朱常洛却沉默了一会,这殿内殿外又非常安静了,只剩下一些鸟的鸣叫声,他最后说了一句话:
“道长,今夜早点休息。”
朱常洛没有回头,径直出了隆德殿门,面色也已经阴郁下来。
一步步,他慢慢走远,一直走到隆德殿大院的院门处,他抬脚踩上台阶,那一瞬间的脚踏实地感,才让他缓缓回神,理清了刚刚脑子里的纷乱思绪。
这一下,彷如有什么事情,要尘埃落定了。
而朱常洛身边两个宦官中,其中一人此时开口:
“殿下方才,与那位武当山的小道长,说的最后一番话是什么意思?奴婢有些听不懂。”
朱常洛微微侧头,正好走到门前,半张脸陷入阴影中,半张脸在光明下。
他眼角余光看着这个出言不逊的宦官,心中无比厌恶。
“只是很久没有和人如此开心的交谈了,随便问候两句,我们也是第一次见面,难道郑贵妃这也要管吗?”
“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呢?”
那宦官露出难看的笑容:
“这些道士但凡有些小手段,就尽其本领,阿谀媚上。”
“嘉靖皇帝时,妖道陶仲文作乱皇宫,当时的太子殿下出了天花,这个陶仲文设坛祈祷,不知用什么手段让太子的病痊愈,此后嘉靖皇帝对这妖道就信赖有加,甚至一路封许至‘三孤’之位。”
“时至如今,这妖道遗毒,还是难以根除。宫中多有寻丹求道者,殿下莫要被这些妖道蛊惑了心神,若是因为信奉妖道这种小事,而失了太子之位,恭妃身体不好,莫要给她添乱才是啊……”
这宦官语气带着一种嘲笑和幸灾乐祸,而朱常洛深吸几口气,闭口不言。
宦官不就是这样么,自家主子得势时嚣张,自家主子失势时就如野犬。
朱常洛知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郑贵妃应该会在这里放置一些人手了,来抓自己的把柄,今天自己说的话,确实是有些多了,也是过了。
不过应该不会被直接抨击,毕竟这段时间,这郑贵妃为了扶正她自己的儿子,她可是在诸大臣面前,拼命装贤妻良母的样子,以收拢人心呢……
不过。
不要紧。
朱常洛的目光看向远处,仿佛穿透过诸多高墙的阻挡,能清楚见到乾清宫的模样。
他心中默默念叨:
今夜大火,过去之后,就都干净了。
“这是你们逼我的……我命在我,不由他人。”
……
姬象目送大皇子离开隆德殿,心中也一直没有停过思考。
自己的前身没有和这位大皇子有过任何交集,莫名其妙的咒杀自己,还特地过来看看自己的死活,说明自己的前身,早就被他盯上,列为杀死的对象了。
那么,简单的推导一下。
不是杀自己的前身。
而是要杀隆德殿的这个道士。
不管这个道士是谁,他都不能活着。
在政治斗争中,因为身份和站队而死的人不计其数,并不是一定要得罪对方才会死,有的时候,死的原因,只是因为你不该存在于敌人的某项计划中。
对方认为你会阻碍他,那么你就被定下了要被杀死的标签。
无妄之灾,大致就是这样了。
姬象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前身被烧死了也就算了,现在还想对付自己,那自己也不必手下留情。
当然,杀皇子这种事情太过刺激,这还是免了,刚弄好的新鲜肉身,别搭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