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也很高兴:“人多了热闹。”
“人多有什么意思。”朔绛不以为然,“吵吵闹闹繁文缛节。”
他想起侯府过节,一大家子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光是请安行礼都要半天。
“人多有什么不好?我往年都是一人过节。”金枝声音低了下去。
她很快又抬头,高高兴兴:“今年多个人就是不一样。”
朔绛忽然想到金枝从来都是一个人。
她那么倔,肯定不会去别人家过节,一定是自己一人在家里。
每年月亮高悬,月华流转,满城阖家团圆,只有她独自望月。
朔绛心里有点难过。
他举起酒杯:“以后会好起来的。”
“好什么好。”金枝有些好笑。
月亮这么亮,也不知道背后多少黑暗。
今晚月亮这么圆,像是一个耐心倾听的慈母:“其实乌衣巷的人,曾经说过我是丧门星……”
金枝小时候爹就死了,到了继父家,继父的家也散了。
后来陈婆婆收留了她,她终于有个短暂的人生居所。
那时金枝生得美,举手投足自有一股贵气,
让乌衣巷的孩童艳羡的同时也让他们生了距离感。
于是就有孩童在外说金枝坏话“她是丧门星,谁沾谁倒霉!”
星河迢迢。
毛栗子在火里哔哔啵啵作响。
“那时候我不信,我想我才不是呢!”金枝望着月亮心绪飘到过去。
“我学着放下书本与孩童们一起打闹,学会了一切街巷粗鲁之语,学着跟她们叫骂。”
她慢慢融入了市井人间。
“没人再骂我了,直到……”
直到陈大郎也死了。
人们再次指指点点,说她克父、克夫,是个天生孤寡命。
“愿意娶我的正经人很少。偶尔愿意来提亲的都是天残地缺。”
金枝表面上满不在乎,心底深处某个地方还是会悄悄的担心。
是不是自己真的是丧门星?
朔绛心里一梗:“那,白大人是唯一一个?依誮”
金枝点点头。
唯一一个有官职、通文墨、还能接受她、许以正妻之位的男子。
她摇摇头,将心里那些遗憾甩到脑后:
“所以你要赶紧养伤,痊愈后证明给外人我并不是个丧门星。”
风马牛不相及。
可朔绛认认真真点头:“好。”
两人举起酒杯。
果酒甜滋滋的,不由自主就喝了许多。
月光静静流淌,月华流转逐人,似乎满城的不公、愤懑、不甘也被月光藏了起来
朔绛也将心里的秘密说出来:“其实,我爹,不喜欢我。”
“我小时候舞刀弄枪,他瞧见极为不喜,只让我学文。”
他似乎并不是学文的料子,常常磕磕绊绊,许多诗句背不出来。
如今他学了文,他爹却又偶然用遗憾的目光瞧着他。
金枝了然:这孩子说的应当是他被卖之前的生活。
“老百姓家里自然是希望孩子科举功名,谁会喜欢孩子做个舞枪弄棒的粗人呢?”她安慰朔绛。
朔绛苦笑。
金枝不知道怎么安慰朔绛,只能劝他举杯。
黄酒并不辛辣,经过小炉炖煮后只有绵长细腻的酒香。
喝入口中甘甜可口,不小心便喝下去许多。
金枝举着酒杯,醉眼迷离:“你说,我们与富豪簪缨世家共同生活在汴京同一轮月下,他们富贵,我们却落魄不堪。凭什么一切都这般不公?”
她喝多了,咯咯咯笑着,也并不是想要一个回答。
朔绛呆呆看着金枝。
他从来没有遇见过小娘子同她这样生机勃勃。
像野蛮长在野地的野蔷薇,
长满尖刺闲依狂风。
别的花温婉,香气逼人,花瓣被贵人采撷簪在鬓间。
野蔷薇却在贫瘠的土地上顽强生长,倔强生出灿烂的花苞。
她从不抱怨,
少下点雨,她便少开花。
天要刮风,她便将花苞合拢。
顽强而灿烂活下来。
只有旅人在长途跋涉中于原野上才偶然见这一簇盛放的野蔷薇。
却无从采撷,只能惊艳于她的蓬勃。
果子酒的香气越发蓊郁。
朔绛趴在桌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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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梁画栋,正是封地的侯府。婢女们殷勤迎接上来:“世子来了。”
朔绛应了声,往殿里进去。
殿内红烛高照,有个小娘子正坐在窗前梳妆,她垂着头背对着朔绛。
朔绛看不见她的脸,只看得见她发间的漩涡,还簪着一枚玉簪花。
朔绛心里产生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他伸出指尖,女子的乌发柔顺,黑缎子一般又亮又滑,从他指尖滑落。
女子嗔笑一声:“夫君!”
朔绛从镜中看见她的脸。
含情脉脉,盈盈似语。
是金枝。
!
朔绛吓醒了。
月色仍旧照在汴京这方小院里。
他坐起来。
原来他们喝多了,倒头睡在院里。
旁边金枝伏在桌前,还在咯咯吱吱的磨牙。
朔绛觉得好笑,笑话,他居然能梦见了金枝。
更不用提在梦里她还唤他夫君。
朔绛摇摇头,将这无聊的梦境置之脑后。
他摇摇金枝:“醒醒!”
金枝不回话。
朔绛只好伸手过去,想将她扶进屋里。
金枝嘟哝了一下,整个人都往朔绛身上靠过来。
她迷糊间衣袖牵扯,雪白胳膊露了出来,似凝脂如软玉。
朔绛有刹那的恍惚,他忙错过眼去收回手。
最后只能将自己的外衫披到金枝身上。
他宿醉未醒,脑子有点懵,很快又入睡了。
谁知金枝又入梦来。
仍旧在那间房里,她从梳妆镜前扭身,凝脂柔荑抓住他的胳膊,
熟悉的触感让朔绛脑海里嗡一声。
就像他重伤了那次一样。
上次他受了伤,金枝也是情急之下攥住了他的胳膊。
朔绛口干舌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