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之邃深的视线落在了温廷安身上,又降在了袁宣身上,嗓音漠冷,道:“怎的,袁寺正,不是你让本宫的贵人,去端茶送水的么?”
第114章
仿佛有一匹骎骎胡马踏雪而过, 那一霎溅起滔天声势,偌大省院之内,人籁岑寂, 相觑无声, 尤其是虚头巴脑的袁宣, 听得此话,大惊失色,一张谄媚的横容苍白到极致,有些傻眼了, 不安地看着立于赵珩之近前的那个青袍小官,悉身冷汗潸潸直下。
这厮不就是一介小小的录事么,怎的摇身一变, 成了太子殿下的贵人了?
倘若真是太子的贵人, 那他方才颐指气使地喝令那青袍小官去泡茶,岂不是触了不该触的逆鳞?
开罪事小, 但脑袋顶上的乌纱帽,眼看就要不保, 袁宣思绪如纺车一样转得飞快,当下忙磕首告罪,又对温廷安哈腰躬歉,跪求恕谅。
温廷安看着袁宣那一张堪比脸谱的行相, 只觉讽刺, 明明前一刻钟倨傲跋扈,现下却是奴颜婢膝,这样的人, 她因是在前世见得过多,也领教过不少, 早已见怪不怪。
太子弗听,命阮渊陵处置。无论是革职抑或是贬谪,经此这一桩事体,袁宣在大理寺之中的声誉称得上是斑斑狼藉了,因为他开罪了太子的贵人,惹得满身是腥,谁也不愿意再同他结交。
与诸同时,众人开始好奇那位青袍小官是什么来历,行相生得这般年轻,竟是引得太子亲自庇护?
一时之间,在座众人低声论议纷纷。
尤其是寺中的数位寺丞,这些人与袁宣共事,目下袁宣闹了这一出城门失火,正所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们都怕那一股大火殃及到了自己,悉数噤若寒蝉,垂首叉手,连声大气也不敢出。
三司庭审在即,有袁宣这一出杀鸡儆猴,众人行事审慎了许多,唯恐重蹈袁宣之旧辙。
按说俗成的规矩,入了司房后,温廷安本要坐在最外缘的下首座,但赵珩之却是吩咐左右,搬一张金丝楠木毡椅,安置于主审位置的旁近处,俄延,他淡淡然对温廷安招手,众人望罢,大为撼然,太子殿下是要让温廷安坐在他身旁吗?
自古以来,至少说是大邺建朝以来,每逢三司会审,就未有八品小官在太子近处旁听的掌故,今儿算是开天辟地首一例。
就连位高权重的阮渊陵,任职于大理寺卿,都未能有这般的待遇。
温廷安正想说一声『下官惶恐』,太子能够替她主持公道,她已觉自己福泽绵延深厚,若是连庭审都坐在天家近前,只恐是名不正言不顺,会招致诸多非议。
正欲启口,不经意间,却瞅见赵珩之那清峻凉冽的眉眼,渐然沉敛了一敛,威严毓秀的面容,不经意柔和了些许弧度,恍若银瓶乍破水浆迸,露出一抹雅炼的圣韵,嗓音如霜,“坐到本宫身边来。”
面容虽说温暾,但却是命令的口吻,不容她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温廷安觉察到下首座处,传了阮渊陵敦促的视线,圣意不可违,尤其是将有储君之实的太子殿下。
温廷安明悟,改了畴昔退让之势,恭谨地告了座,安步驱前,在那一张金丝楠木椅上落了坐。在前世看律政剧,没少见到大法官在法院推鞫勘案的场景,而今,温廷安适才切身觉知到何谓真正的『法官视角』,不论是陪审席、公诉席亦或是疑犯席,诸般情状俱是一览无余,端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不过,及至唤审之时,皂隶将赵瓒之、钟伯清等一干罪犯押于堂上,这一刻,一道复杂的视线俨似急蹿而来的火硝箭簇,猛扎于温廷安身上,她明面上波澜不惊,一行静听讼词,一行用余光瞥向犯人席,冷不丁觉察到,原来是赵瓒之在望着她。
赵瓒之的造相算是落拓又狼狈的,着一袭白色囚衣,悉身披伤,手戴镣铐,许是在诏狱之中受了极刑,他行步有些明显的跛,双腿畸形地折在一起,假定未判极刑,照这种情势,赵瓒之落了显疾,双脚几近于残废,下半生怕是要在轮椅上渡过的了。
赵瓒之乃系行伍出身,畴昔盘马弯弓、行军打仗,无所不能,目下却是再不能做得这些,这怕也是,赵珩之对赵瓒之所施加的一种,莫大的折辱。
但男人的那一双眼神,却未随着境遇而落魄下去,他的视线,隔着碎乱蓬发之下投望而来,在温廷安身上肆无忌惮巡睃一阵,目色在瞬息之间发生剧烈的风云变化,讥诮,阴鸷,嘲弄,沉默……万千思绪云集于斯,他的唇角噙起了一丝狠辣的笑,某一刻摇了摇首,不知是在戏谑甚么。
温廷安淡淡地回望他一眼,有些斟酌不明晰他眸底那一抹嘲弄的思绪。
赵珩之让温廷安坐在他身边,果真纯粹是让她来旁听,三司会审全过程,她不消做什么事,只消静听候审即可,此处比听证席收音效果好太多,任何环节的内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也教她切身觉知到大邺司法,是如何推进并落实的,这样近距离体察的机会,可真是难逢。
太子与三法司议论的核心内容,是如何对赵瓒之与钟伯清等人定刑量罪,三法司都持有各自的意见,莫衷一是,争论不休,一直至约莫傍午的掌灯时分,才达成统一的意见。
赵瓒之将于后日午门问斩,悬首谯门。
钟伯清将于后日处以车裂,徇之示众。
长贵因是谍者,被割舌根、挑裂手筋,处以绞刑,掷入囚车,于后日游京。
其他的刑犯,诸如常娘、椿槿之流,虽能免于极刑,但要黥面刺字,流徙三千里,下放至南蛮之地。
当这些在原书之中一笔带过的命运,具体呈现在温廷安面前时,她心中还是难免受了些触动。
想当初,为了勘察一桩元祐议和案,为了光复温家之门楣,她入了鸢舍,去查一座酒坊,没成想此间牵连甚广,根系盘根错节,就如削洋葱一般,一层一层盘剥而下,露出了朽蠹的枝蔓。
这就像什么呢,洪灾酿成的时候,没有一片雨水是无辜的。
会审告近尾声,众人各自着手将刑罚程序落实下去,赵珩之还有要事,吩咐左右摆驾,意欲起身回宫,忽地想起什么,转首问温廷安:“还有半个月便是春闱,律学温习得如何?”
前一息还是君临天下、手腕铁冷的太子,这一息,就成了挂念后辈功课的长者,男人嗓音不怒而威,却与对其他臣子叙话的口吻,总有些不一致的地方,多一份隐微的关照及耐心。
温廷安未往深处寻思,垂下眸,恭谨地将自己情状如实答了,赵珩之一副若有所思之色,低声吩咐阮渊陵些什么,阮渊陵看温廷安一眼,眸有微澜,顿首应是。
俄延少顷,太子摆驾回宫去了,温廷安心中有些计较,待回了大理寺,周廉送她回鸢舍时,她踯躅一番,翛忽对阮渊陵拱手道:“寺卿容禀,晚辈能否去狱中探望一番常娘与椿槿?”
阮渊陵寥寥然蹙起眉,停住手头上的事,凝声问道:“为何?可是还觉察到了什么情状?”
温廷安如实道:“没有,晚辈只是私以为,椿槿与常娘的量刑重了,两人都是被赵瓒之所利用,被这无常的宿命推着朝前走,流徙或是发配充军都能接受,至于黥面刺字,晚辈以为不可。”
相容是女子最重要的东西之一,若是被刺上刑印,今后还能怎么抬首做人?
乌案之上的酥油烛火,正不安地扭来扭去,阮渊陵写呈文的动作,顿了一顿,空气之中响起炭火哔剥的声响,将官廨空寂的气氛推得幽远,他抬起幽晦的视线,问道:“方才,你是在以什么立场量刑?”
“自然是……”温廷安刚欲说话,却听阮渊陵继续道,“站在大邺刑律上边,还是以你个人的立场?”
温廷安陷入缄默,袖裾之下的手骨缓缓拢紧了些许,斟酌片晌,“自然是站在大邺刑律的立场之上,晚辈看了椿槿与椿娘的口供与验状,深觉量刑过重了,这也是晚辈要去狱中看椿槿与椿娘的缘由,意欲将一些疑点问个明白,等疑点祓除后,再做裁决也不迟。”
关于漏泽园,关于两人来京之前的过往,关于她们与元祐议和案的关联与纠葛。甚至,她还想亲自询问赵瓒之,但她位卑言轻,怕是无权相询。
“天家与三法司已经定刑,兹案就此揭过去了,休要再议。”阮渊陵一行在呈文处做画押,一行淡声道,“你目下该做之事,应是措备春闱的会试。
“今岁赴京参加会试的生员众多,律学试题难度会增大,资政殿出题,加之是太子监考,接下来半月,我会让鸢舍里的几位老师多给你布置题目,你要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学习上才是,莫辜负太子对你的一番栽培。”
关乎案情的谈论,就此为止。
温廷安被遣送回鸢舍,这个时候是酉时三刻的光景,庭舍之外守有两位胥吏,他们二人是阮渊陵的随扈,打从她的身份在九斋之中败露,不知何时,一切衣食住行、一举一动,都有人在暗中监管。虽说是怕自己身份外泄,但也不必监管得这般严。
连日常社交都被严格限制,她不能见外男,日常只能见塾师,诸如黄归衷、朱常懿,故此,用膳、习课,皆是在屋中进行。
且外,她不能随意出门去九斋,假定要离开三舍苑去旁的地方,不论去何处,都要事先说明,过问给阮渊陵,征得阮渊陵同意后,她才能出街。
温廷安觉得,这种管制,就跟百日高考封校差不多,她又有一丝悟不通,自己与崔元昭同为女子,为何这待遇竟有霄壤之别?崔元昭依旧照常上课,能见魏耷他们,偏偏她开始被监管,诸多自由都被限制。
还没身份败露之前行动自如。
大抵待春闱结束,她应该就能解放了罢?
不过,今夜有一些风声传了出来,说是庞礼臣白昼寻衅温廷舜,两人相互打了一架,脸上都挂了重彩,今儿俱被朱常懿罚负重跑山而去。
温廷安颇觉匪夷所思,庞礼臣寻衅温廷舜这并不奇怪,但问题是,温廷舜这一高岭之花,还竟会同人打架?这怕是金乌打西隅出来了罢?
温廷安又回溯起畴昔,庞礼臣在大相国寺时,一拳砸中温廷舜的胸膛,将其打出内伤了来,嗣后温廷舜歇养数日,方才姗姗痊愈。
这厮现今转考武科了,身子骨最是要紧,怎的还能接受这般折腾?
甫思及此,温廷安有些坐不住,眼前的律学试题也稍稍看不进去,椽笔停顿在原处已有好一会儿,滴答出豆大的墨汁,泅染在纸牍之上,转瞬起了一丝褶痕。
有一缕隐微的牵念,俨似被掷入青石后的黑潭,涟漪幽幽浮显,在温廷安心中泅染开去。
她心中打定了一个主意,便是起身去内室,取了茵褥与瓷枕过来,捯饬了好一会儿,她拍了拍手,一面往门外扫一眼,一面蹑手蹑脚,推开东墙之下的支摘窗,利索地翻身掠去。受温廷舜的浸染,温廷安的轻功虽谈不上上乘,但至少也能做到马马虎虎的落雪无声。
温廷安穿掠过木柞毗连的抄手游廊,投照在粉油照壁上的身影,倏而一晃,消失在了夜色近处。
正守在屋门口的胥吏之一,瘦些的那人,脸上写惕意,道:“你有没有听到甚么动响?似是扒窗的声响。”
胖些的胥吏往书房的隔屏看一眼,人影俱在,遂拢回视线,打了个慵然呵欠,道:“温少爷还在奋笔疾书呢,你多虑了罢?”
二人不知的是,那屋中所谓的人影,不过是支棱起来的茵褥席枕罢了。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不多时,温廷安踏着峥嵘的月色,直入文库三楼,她晓得今儿是温廷舜值夜,值房里烛泪堆叠,油膏仍燃,灯色朦胧地渡照在少年劲瘦的身影上,温廷安正要入内,正要推门,却不想推至半开,撞见少年正在更衣的情状,他正背对着她,穿上白襟圆领儒生服。
后背处的轮廓磅礴,肌理鲜明,身量修直如玉树,惊艳了今夜的月色。
闻着动响,温廷舜转眸而来,见是她,挂了彩的冷冽面容上,扯出一丝疏淡的笑,一时之间,冰雪扎破,露出一抹霁色:“长兄怎的来了?”
虽是疑问口吻,但语气平淡无澜,似是他料定她必会来。
温廷安本欲转身过去避嫌,但怕遭了他嗤笑,遂是面无表情地佯作镇定,捺他一眼,嘲解道:“为兄只等来看你笑话,三岁小孩都不打架了,某人连三岁小孩都弗如呢。”
温廷舜慢条斯理地点点首,看了墙角的更漏子一眼,眼尾牵出一丝玩味,边整饬衣襟,边款款行至温廷安近前,一种威压铺天盖地扫荡而来,让她动弹不得,且外,漫漶而至的是他身上特有的桐花香气,尤其是他濯身过后,更是浓郁。
“时辰这般晚,还以为长兄因着襟围一事,同我置气,不来了。”
少年半垂眼睑,邃深的视线落入温廷安眸底,话辞蒙昧,吐息喷薄近前,教她面色臊热。
这厮,简直哪壶不提提哪壶!
第115章
也罢, 这厮生了一张不饶人的嘴,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温廷安早是司空见惯, 但目下他离她这样近, 近得庶几能数清楚对方眼睑处的睫羽, 加之他濯身不久,悉身蔓延着清郁且温热的气息,拂掠在她周身,显得极有压迫感, 温廷安有些不惯,但竟也不大抵触。
她念及自己来此的目的,忙将膏药自袖裾之中取出, 淡声对他道:“你脸上挂了彩, 挺招眼的,快拿这个去匀匀。”
温廷舜半垂下眸, 秾纤卷翘的睫羽静缓地投落而下,一抹翳深的阴影投落在卧蚕处, 显出几分黯然的模样,他没接过温廷安递来的药膏,仅用温暾的口吻道:“长兄看来是与我生分了。”
于温廷安微惑的注视之下,温廷舜静默片晌, 堪堪褪开数步, “搁在往常,不论我受甚么伤,长兄都是亲力亲为, 但打从我同你坦诚身份,没几日, 长兄竟已疏离至此。”温廷舜削薄的唇畔浮起一丝自嘲,取过她手中的薄荷凉膏,背对着她行至近前的杌凳上,“也是,诓瞒长兄这般久,长兄疏离也是常理之中,是我之过。”
不知为何,温廷安竟是从这厮的话里,听出一丝隐微的委屈,心中被牵出了一丝褶痕,循望而去,看着少年的背影,烛火镀在其间,衬得落寞异常,仿佛是一头被主子遗弃的狗狗。
又想起他凄苦的身世,这更让温廷安催生出动摇了。
温廷安知晓这厮可能在以退为进,可她偏偏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也容易心软,意识尚在踯躅的时刻,身体已然行至温廷舜近前,在其对面的榻子落了坐,取了药膏,一行细细给他匀抹,一行对他放软声调道:“你且先忍着些疼。”
因是彼此靠得近,吐息时的空气都变得灼烫,素来矜冷的少年,如今乖驯温和地端坐在她近前,这教温廷安觉得场景有些不近真切,她下意识捏紧少年的左腮,往外扯一扯,她力道并不轻,但也不算沉,温廷舜目色幽幽上眄,似笑非笑地望她,温廷安转移话题道:“说说吧,为何同庞礼臣打架?”
温廷舜道:“不过是切磋武艺罢了。”大有一副将此事揭过的苗头。
温廷安扬起了一侧的眉心:“切磋武艺,也不必切磋到脸上罢?庞礼臣使招,还专门拣你的脸打呢?”她显然不信。
温廷舜不置可否,少女匀抹在他面容上的力道,如一柄羽毛淡扫拂掠,触感玉润醇和,他有些想抓下来,牢牢地握在掌心深处,看看且将柔荑包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这种信念俨似喜阴的植株,在心底野蛮滋长,几乎烧穿他平素惯有的冷静。
待他真正反应过来时,那柔荑已经被自己的手掌包裹其中了,形同包裹上了一层笋衣,他下意识抬眸看向温廷安。
温廷安原应在问他话,好端端的,就被他捉了手去,登时,她的心跳如敲锣打鼓一般,使劲挣了数下,皆未挣脱,少年的手掌灼烫濡热,衬得她手沁凉幽冷,她的力道对于温廷舜而言,几乎可以算是忽略不计的,既是挣脱不开,也只能索性任他牵着去。
也是在这一刻,她感受到他的生猛与强势,平时是感知不到的,但就是在那一霎,他在气质和气场上全须全尾地压制住了她。
这委实是意料之外的事体,温廷安原是同温廷舜相向而坐,现下面赪目臊,视线随着身躯一同避了开去。
温廷安的耳根红得几乎可以滴出血来,这一幕落在温廷舜眼中,就显得几分娇俏可爱了,但他隐抑住驱前摩挲的心念,光是纯粹牵个手,温廷安反应就很强烈了,要是抚摸她鬓丝之下的耳根,那还了得。
他也不能太操之过急,得要一步一脚印的来。
因是被牵了手,那个打架的话题,也被暂且抛掷于九霄云外去了,未被再提及。
烛火熹微柔和,映照着温廷安的面容比惯常都要腼腆,两人不说话的时候,空气就会显得很宁谧,温廷安素来是很健谈的,她有一些正事要同温廷舜说,因是被牵着手,思绪搅乱成了一滩浆泥,一时之间不知当说什么好,整个人像是鹌鹑般,拘谨又冁然,到底还是温廷舜率先启了口:“今日去了三司会审,判决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