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钟伯清望向了细雨淅沥的穹空, 他知晓战况之中的胜负已分,饶是要力挽狂澜,也根本无济于事, 此番此景之中, 麾下的兵卒死得死, 伤得伤,端的是一片哀鸿遍野之势,士气极为颓靡,败势如瘟疫一般, 传染给在场之中的每一位戍卒,但钟伯清也不肯轻易认输,庞珑背刺他, 阮渊陵亦是迫他就范——可是, 他怎么能够轻易答应?
一抹阴鸷之色,悄然掠过钟伯清的眉眸, 他先是仰天长笑一声,那鹅青的雨色, 浇洒在了他疮痍遍布的锐甲之上,这给他的面容添摹上几许狞戾之色,阮渊陵与九斋的一众少年见此情状,悉身俱是打了个突, 心头处蔓延上了一番不妙的预感。
温廷安与温廷舜要应援九斋, 采石场之外庞珑那数千人马也在驰近,意识到这一点,钟伯清知晓自己不能再干耗下去, 他忧心儿子钟瑾今后的造化与性命,但他忽然觉得, 凭借阮渊陵的手腕与胸襟,应当是不会寻钟瑾的麻烦的。
甫思及此,钟伯清宽下心,忙吩咐身后一众将兵卫卒列阵听令,伴随着钟伯清说一声『点火』,这些兵卫瞬即褪剥下自身的铠甲,这个时刻,所有人都看清了这些兵卒身上所绑缚着的药石与硫磺,因是这些东西乃是用油纸紧紧包缠住了,是以在方才交战之中,阮渊陵与九斋他们也就没有发现端倪。
及至铠甲卸却,兵卒们纷纷扬扬地拿起火把,作势要点燃身上的火-药。
这委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没成想,钟伯清竟是还留有这一手,数千兵卒,意味着身上此处有数千的药石与硫磺,一旦它们都被烈火烧燃,那便是一个玉石俱焚的局面,不论是大理寺、九斋,亦或者是,枢密院,都怕是无法幸免于难。
这一招,果真是狠辣无比!
钟伯清死志已显,那薄凉的雨丝撞在风中,一阵风声如鹤哨般长鸣,熊熊燃烧的火光不安地扭来扭去,橘橙色的光芒照彻着他庞硕矫健的身躯,那火眼看要点燃在绑缚在胸甲处的硝石。
庞礼臣与魏耷二人身手是极好的,本想要上前去拦。
庞礼臣怒声低叱道:“钟老贼这是疯了不成?自己一个人下地狱也就罢了,也不能拖着咱们一起下!咱们得要阻止他!不能让他殃及无辜!”
魏耷适时阻拦住了他,“钟伯清身上都是火药,你过去便是送死!”
庞礼臣道:“不能阻拦他的话,那咱们目下该怎么办?总不能光看着让他点燃,那不就落了个玉石俱焚的局面了么?”
魏耷面露凝色,看向了沈云升,沈云升是原来九寨的斋长,无论出了什么事,都是他来拿定主意。
沈云升面容沉笃如水,他在等温廷安和温廷舜归来,依凭温廷舜那几近于雁过无痕的轻功,定是可以将钟伯清拿下的。
他希望温廷安和温廷舜能够尽快赶到。
这厢,阮渊陵心底猛地一沉,朗声低斥道:“钟尚书,尔等犯下此等滔天罪行,人人得而诛之,切不能再负隅顽抗了!”
钟伯清只当这位大理寺卿在放狗屁,拿着一柄油火,作势往身上的硫磺与硝石点燃而去。
倏忽之间,有一阵熙和的微风,打着他身后轻轻掠过,那火柄上的火,一霎地熄灭了去,钟伯清整个人都尚未反应过来,后颈之处陡然落下了一记疾利的掌刀。
钟伯清知晓此人的功夫,更是知晓此人的身份,速度能这般可怖的人,除了温廷舜,还能有谁?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钟伯清已然是无法及时做出任何防备。
只闻『砰』的一声响,钟伯清悉身俱是痹麻不已,虎口被震得极为生疼,半膝伏地,那火登时被连绵的雨水给扑灭了去,火柄咔哒摔跌在了地面之上,一派狼狈颓然之势。
身后的一众将士们,见到此状,登时掀起了轩然大波。
他们逐渐露出了一抹犹疑的容色,此番突生变故,极为举棋不定,不知道该去营救他们的头领,还是继续点燃身上的火药。
温廷舜出现得非常及时,温廷安也出现在了九斋之中,沈云升细细看了她一眼,确证她身心无恙之后,心中的悬石适才安稳着地。
温廷安趋步行至阮渊陵身前,将赵瓒之获擒一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遭,事态紧迫,她只拣了重点内容简述。
阮渊陵眸露一抹钦赏之色,但这抹情绪并不显山露水,只淡声道:“你们二人这般冒险行事,下次不可再有了。”
温廷安自当是连声说好,又将温廷舜的计策同阮渊陵简述了一遭。
阮渊陵心中无声地起了一些计较,隔着浓重的烟云和雨雾,朝着那个少年的身影看了过去。
恰在此刻。
温廷舜对着阮渊陵遥遥看了一眼,眸底露出了一丝深意,阮渊陵即刻悟过了意,适时负身前驱,对着这一众群龙无首的兵卒戍卫朗声道:“目下摆在你们有两条路,要么弃药投诚,尚有赎罪之机,要么——”阮渊陵没有将后边的话详叙下去,他只是道:“你们负隅顽抗的时候,不妨想一想你们的妻儿,假若你们死于这场内讧之中,那么,你们的妻儿,又有何人来照顾?纵然你们不为自己着想,也应当替妻儿着想一番,是也不是?”
大理寺卿打得是一手感情牌,偏巧这些造反的戍卒兵卫,亦都是吃软不吃硬的。原以为对方人马要诛杀他们,但没想到,阮渊陵竟是允诺给他们留下一条活命的路。
阮渊陵这一番话,如泄了火的纸牍,旋即在兵阵之中传了开去,众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原是整饬好的军纪与军心,即刻发生了剧烈的动摇。
躁动的兵马,一时之间,都陷入了片晌的深寂之中。
钟伯清其实还是有些意识在的,虽说温廷舜的手刀落得又沉又重,将他劈削得通身皆麻,骨骼几近于散架崩裂,但是,钟伯清意志力是极为强大的,他顾念着自己最后一个任务还没有完成,他不能就这般轻易的倒下。
阮渊陵仅凭三言两语,便是一举策反了他的兵马,委实是极为可恨。
钟伯清在万念俱灰之际,护甲之下的铁掌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他城府权谋弗如阮渊陵,身手功夫也弗如温廷舜,在这两方面,吃了大亏,亦是在所难免,但这并不代表他的计划就没有办法去完成。
钟伯清竭尽全力,也会完成赵瓒之亲自嘱告的密令。
必须要乘其不意,攻其不备。
钟伯清只有一个目的,媵王殿下必须要活着,他为他的江山社稷筹谋了这般多,万万不能轻易地付诸东流。
大理寺与枢密院,是媵王实现宏图霸业的最大绊脚石,同时也是知晓内情最多的存在。
只要能拦住大理寺与枢密院,哪怕一起死,倒也是无妨的。
钟伯清从跟随赵瓒之、舍生效忠的那一霎,就没想过要苟且偷生。
亦是根本没想过要临阵倒戈。
趁着阮渊陵以及九斋的少年注意力,都在那一众将士身上,钟伯清的眸底,适时生出了一丝诡谲至极的笑意。
偏生这一幕被温廷安看着了,她发现温廷舜就正背对着钟伯清,他好像没有去特地防备。
此景,温廷安的太阳穴突突地胀跳起来,暗道不妙。
雨丝纷飞如箭簇,疾撞在地面上,不知何时,雨势又变得燥烈了起来。
她朝着温廷舜疾然跑过去时,钟伯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只膝甲之内摸出了储备好的火折子,火折子存放的是胡麻油,杂糅着浓腥的硫磺和硝石,一刹那,一簇爝火迸发而出,燃着了他身上的数条引绳,不断往外迸溅的火星子,在雨幕之中格外触目惊心。
斗笠与雨蓑翻飞了起来,温廷安瓷白的面容被雨水浸湿,胸口仿佛被那火星子剧烈地烫着了,整个人都被不安的翳影所掩照着,嗓音泛着震颤之意:“温廷舜,当心!”
温廷舜适时发觉到了身后的变数,钟伯清不愧是真真冥顽不灵的,死到临头都要效忠于赵瓒之,若是他是为了东宫的太子,那当是极好的一块磨刀石,但钟伯清是走入了歧路,剑走偏锋,成了一大祸患。目下,这个祸患酿就了更大的祸患。
阮渊陵与九斋少年,显然没料到这一出,钟伯清居然还没昏厥!
这厮还给所有人都留了后手!
熊熊焚烧的火光,已然将钟伯清身上的锁子甲烧燃着了,浓烈的火星子,牵一发而动全身,旋即引燃了他所有绑缚好的火-药,火光与烈烟直矗云天,紧接着,『轰轰轰』的一阵震颤巨响拔地而起,整座采石场都在地动山摇。
温廷安是已经领教过了火-药的威力,但她仍旧心有余悸,温廷舜离钟伯清这般近,他是最先会被殃及到的人,他千万不能有事。
但是,温廷安似乎还是吃了一步,那大火蔓延了少年的身后,他逆光而立,她完全看不清他的面孔。
这一刻,意外生发了。
第107章
火折子燃出一簇爝火, 火光邈邈盈煌,刹那之间,彻底吞噬了钟伯清身上所有火-药的引线, 流光飞火不要命地四溅, 那蹉跎的雨声之中, 伴随着一阵振天撼地的爆鸣声,再过渡一场惊心动魄的沉寂之后,整一座采石场,开始剧烈的地动山摇起来, 阵仗极为骇人。
不论是地面上业已采掘好的的菱花燧石,还是各处隧洞,均是被一团铺天盖地的热浪岩浆, 紧紧地裹掩住了, 它们继而被震裂成了万千碎片,溃散, 迸溅,纷飞, 这态势委实教人触目惊心,诸多戍卒见状,骇然不已,丢盔弃甲四下奔逃。
众人争先恐后地朝着采石场外逃窜, 这一份恐慌的情绪, 如瘟疫一般,一霎地,传染给了每个人, 鸦青色的硝烟游荡在采石场的周遭,人人面露骇色, 争作保命之状。
温廷安心腔怦然直跳,她听不到阮渊陵命她回斋的嘱告,此番,她心中只装着一桩事体,那便是温廷舜。
又有一片硫磺气息的火硝,在不远处燃爆而响,将她的耳屏震得嗡鸣作响,钟伯清悉身都是稠血,面容与身躯被火光烧得面目全非,他扬起不断淌血的胳膊,再一次燃起身上最后的火硝,末了,在硫磺响炸的那一刻,钟伯清朝着温廷舜飞扑过去。
温廷安见状不妙,忙对不远处的少年低喝道:“温廷舜,仔细身后!当心!”
不知是呛了诸多浓烟之缘故,她的嗓音变得极为沙哑,音色枯槁,额心紧蹙,眼周蘸染了一抹薄红之色,眼睑垂落,那细长的眸梢,剪碎了晌晴之下的烟云,盈盈水瞳之中盛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连她自己都没觉察。
温廷舜并非完全没有留意到钟伯清的阴谋诡计,他侧身一避,不偏不倚地避开钟伯清的攻势,但钟伯清身上的火药已然是炸了,火光再一度冲天而起,这一回,雨风剧烈地打了个旋儿,汹涌奔腾的火势拐了个方向,照定了温廷安的方向,疾掠而去。
变故生发得太过于突兀,教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温廷安饶是要逃,业已太迟,炯炯的烈火裹挟着铺天盖地的崩石,朝她飞扑过来,她还没来得及作出防备,便觉足下的地面如破碎的琉璃,被烈火撬开了成百上千道裂纹,她的重心在此一瞬失了衡,整个人沉沉地陷下去,庶几是逃无可逃,万劫不复。
温廷舜的眸瞳,清明地倒映着温廷安的面容,他行将道出口的话,此际,陡地哽塞于喉腔之中。
世间一切声音,仿佛就此被摒弃而去。
山火潦烈地飘摇,长夜如绞索般漫长,他想起许多年前的一场血猎,父王命人纵火烧掠山林,他身为太子,领头纵马,搭箭田猎。那一片被大火吞噬成地狱的山林之中,有一只他豢养的雪狐,他眼睁睁地看着它被烈火烧身,但后来他发现,雪狐背后还中了一枝翎箭,血丝从它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流逝而去。
它望向他的眼神,是那般的平寂,平寂之下,是绵绵无尽期的黯然与绝望。
这是湮灭在温廷舜心中最深的梦魇。
一切他所喜欢的东西,最终,皆是要离他而去,因他而死。
这就像是指尖之上的一握砂,无论如何用力地攫取,都无可避免要历经一场从指罅之处流逝奔流的命运。
他根本抓不住。
倏忽之间,那一只小雪狐变成了温廷安的身影,这教温廷舜堪堪定了定神,她的眉眸烙印在了他的心尖上,挥之不去。
温廷安不能死,他真的不能再失去她了。
这厢,温廷安陷入不断皲裂的地壳之中,眼看要被大火一举吞噬,她脑海之中一直在想着逃命的法子。其实,她业已想到一个法子,自己的袖袂之中还藏有一个龙爪钩,只消将龙爪钩奋力朝外一抛,她便能逃出生天。
温廷安也这般做了,但理想与现实的情状,落差是非常大的,她的重心一直都不太稳,龙爪钩也一直抛不出去,上头也一直有诸多碎石和尘霾砸落下来,慢慢吞噬了她的身躯。
温廷安的心中沉了又沉,她真的葬身于此了么?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道了一句,她不信。
比及她再要往上抛出龙爪钩之时,一道游蛇般的软剑,伴随着一道摧枯拉朽的暗芒,破空垂下,一举缠住她的腰窝,紧接着,将她朝地面上一抬,温廷安就这般被拖拽了出来。
惊魂甫定的间隙,温廷安重新抬起了眼眸,第一眼便是看到了温廷舜,少年面容苍白到了极致,黑曜石般的邃眸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那一柄软剑的剑柄之上,都是稠湿的血,是他掌腹流淌而出的血。因是握住剑柄的力道过硬,少年的掌背与腕骨等处俱是青筋狰突,苍青的筋络,呈现出一派摧枯拉朽之势,一径地蜿蜒入袖袂之下。
方才温廷安所陷落进去的那一块塌洞,就在下一刻,被流火即刻夷为平地,若是温廷舜迟了那么一秒,温廷安很有可能便是没命了。
生死只在一瞬之间,是温廷舜将她从鬼门关之中救了回来。
温廷安见至此状,整个人俱是震住,她喉结一动,刚想说些什么,但在目下的情状之中,动乱丝毫没有平息,方才那个塌洞陷落下去的时候,此际,他们二人所处的地面,又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乱石四下飞滚,三不五时就要朝着两人这端飞迸来。
温廷安吐息一滞,要拽住温廷舜一块逃离,但她的速度根本不及那一块大石头,并且,温廷舜已然先她一步做出了行动。
他倾身迫近,挡在她的近前,替她抵挡住了四面八方飞窜过来的崩石,一切的暄腾和嚣杂,皆在此一刻安谧了下来。
在巨大的失重之中,两人被震飞在半丈之外的石地之上,在这个过程当中,温廷舜一手护着温廷安的后脑勺,一手托紧了她的腰肢,及至蘸地的那一刻,温廷安陡觉一块重物自远空飞溅而来,狠狠地砸中温廷舜的后背,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之中,她闻着覆护在身上的少年,传了一记游丝般的闷哼之声。
她每次遭遇危难之时,都是温廷舜庇护在她的身前。
这个场景,让她感觉穿越到了许久之前,是在举行升舍试的那一日,叛贼朝着她射了一枝乱箭,她躲闪不及,是温廷舜挡在她的身前。
箭簇差点刺中他的心脉大穴。
打断温廷安思绪的,是一股极为浓郁而湿热的血腥气息,她感受到湿腻凉薄的液体,从少年的身躯之中缓缓流淌了出来,逐渐蘸湿了他的夜行衣,也蘸湿了她的手掌心——这是温廷舜的血,血丝是这样的冰凉,如霜如霰,教她一阵猝不及防,身子骨俱是绵长亘远的一阵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