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第两百零八章】
在广州府待了长达一个半月后, 温廷安、温廷舜等人,运载着三万斤粮米、取道南北运河,一路北上。因是适值秋汛, 河道水势汹涌, 众人一路顺水航行, 抵达洛阳城的时候,比预期之中早了两日。
温廷安他们要押送望鹤回大理寺,进行三司会审,对望鹤的罪情进行斟酌定夺。此前, 罂.粟已然在广州府一个名曰虎门之地,进行大规模销赃,一丝残余也不剩, 温廷安亦是解决好了这种隐患, 但在朝堂述职之时,仍旧有必要仔细去提及这样一个毒物。
当然, 温廷安此番回京,不单只是为了对『岭南借粮』一案进行述职, 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亟待她去做。
诸如,将温廷猷的画作,投递至京中的画学院。在这大半年以来,他历经大量的观察, 绘摹下了广州水域全景与广府风土人情, 这对于北方朝廷了解南方发展,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诸如,洛阳城内行将生发一桩重大的事情, 是君王、百官要一起与各府各种的知府和百姓代表,在大内宫城一起议事, 君王要知民情,纳民谏,开言路。搁放在前世,这就叫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温廷安能在大邺见识到君王如此仁德的一面,委实是很稀罕的,赵珩之能够召开这种类似于人大会议的廷议,对于这个朝代而言,是颇具划时代意义的一个超前创举。
温廷安去广州府以前,还在京中解决过一桩棘手的案子,是少女连环受奸案,案子当中的受害者,林绛林姑娘,她也要代表广大受到不公允对待的女子,在廷议上发声。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温廷安已经觉得自己忙得脚不沾地了。
并且,抵达洛阳城后,她暂且与温廷舜分别了。北地粮灾告急,宣武军并未于京城逡巡,甚至连洛阳的谯门亦是未进,驶上洛河后,便是直往漠北的方向驶去。
温廷安有些眷恋不舍,但温廷舜对她说,七日后他会来洛阳寻她,带她去冀北。
一想着七日就会再见面,温廷安一下子从蔫头耷尾的心理状态,重新振作起来,并对未来的日子开始有了新的期待。
只不过,大理寺回抵至洛阳,宣武军未做停留,行将前往漠北的那一夜,一丛禁城锐兵,兀突突地出现在了江畔处,一片江枫渔火的映照之下,为首一人对温廷舜拱手道:“温少将敬启,皇上延请你入宫一趟。”
温廷安目睹此状,面容上添了一丝隐微的戚色。在这个偌大的洛阳城当中,处处蛰藏着赵珩之的暗桩与眼线,是以,宣武军的任何动响,远在深宫之中的君王,端的是一清二楚。
温廷舜与赵珩之,亦是有将近大半年未见了。客观上而言,帝王家寻宣武军的首领入宫叙话,这很明显就是要谈论北地赈灾一事,很是寻常,但温廷安有些拿捏不定赵珩之的脾性,据她对他的熟知与了解,赵珩之召温廷舜入宫,怕是远不止论议公试,这般简单。
温廷安心跳怦然如悬鼓,小幅度地揪住了温廷舜的袖裾,温廷舜亦是觉察到了她的思绪,削薄的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清浅的弧度。朝着她行近前去。
青年高大的身影,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了她,一只骨节分明、掌腹匀实的大掌,伸在她的头顶与鬓角之间,很轻很轻地摸了摸,这是一种颇具安抚意味的行止,轻轻一抚,便是将温廷安心中各种毛躁的边边隅隅,悉数抚平了去。
“乖,先在此处等我。”温廷舜微微俯住身躯,目色与她相平视,嗓音低哑温醇。此一番话辞,天然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温廷安闻罢,莫名觉得好安心,心中原先所预设的一些棘手的难题与刁难,只要有他在,似乎都可以迎刃而解。
温廷安静缓地垂敛下了眼睑,巴掌般大小的脸容,温温驯驯地贴在了青年的掌心腹地里侧,秾纤鸦黑的眼睫,在晦暝的夜色之中,隐微地颤动了一番,她的嗓音俨似浸裹在了一罐饴糖蜜浆之中,音色显得比平素皆是要软糯娇俏,他凝声道:“好,我等你回来。”
这一句话,这一个场景,似乎都有些似曾相识,好像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日当中,两人相处的时候,也上演过这般的一个场面。
在大半年前,温廷舜任职为兵部主事、行将北上、前赴漠北的时候,她也说过,会在两年后的洛阳,迎他归来。
虽然现在两人能够相见,但总归是聚少离多。
搁放在前世,这就是名副其实的异地恋啊。
但温廷安觉得,这并不要紧,很多困难与坎坷,共同克服,情状就一定多少会好转一些的。
更何况,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擅长等待的人。
不过是两年罢了,她全然是等得起的。
温廷舜离去的时候,郁清亦是随着主子一同离开,只余下甫桑一个人。
甫桑是个很会来事的人,见温廷安一个人等主子,不想让她这般无聊,遂是主动将这大半年以来,温廷舜所生发的种种事况——诸如征战沙场,诸如排兵布阵,诸如调兵遣将——凡此种种,俱是巨细无遗地同温廷安说了。
甫桑口才了得,温廷安听得很是入神,但听得也很心惊胆颤,因为甫桑透露了很多惊心动魄、温廷舜差点命悬一线的时刻,她的呼吸甚至滞停了片晌,仿佛置身于这般一个漫天箭雨、黄沙贯天的场景之中,她眼前亦是覆上一片浓重的恍惚,仿佛能够看到甫桑所描述的场景,温廷舜披坚执锐,上阵御敌,斩灭敌军将领,枭其首级,以重振军心。
但在这一桩事体的背后,她不曾知晓地是,温廷舜也中箭了,敌军射了一枝暗箭,一举刺穿铠甲,射中他的后背背脊。这一枝暗箭,还是淬了剧毒的,如果不是箭簇射偏一寸,没有完全刺中心脉大穴,他就可能丧命于斯,纵任手头上还存有唯一一枚万能丹药,也不一定能派上用场。
甫桑说:“被毒箭刺偏心脉后,主上一度昏厥不醒,随队的军医说,主上负伤颇多,尤其是这一枝毒箭,所引发的伤,最是致命,主上生死未卜,军医用各种奇珍药物去医治,亦是膏石罔效。”
温廷安心绪高高悬了起来,神识绷成了一条极致的细弦,哪怕知晓温廷舜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了无大碍,但在甫桑所描述的这样一个上演着生死时速的时刻里,温廷安仍旧是受到了剧烈的感染。
温廷舜从不曾同她说过这些事体,只言片语也没有——纵任是有,怕她担忧,他也不会如实坦诚。
假令不是今朝趁着要分离两地,加之温廷舜被召入宫中,人不在场,甫桑适时同她聊起这一桩事体时,温廷安怕是永远皆是不会知晓,温廷舜畴昔差点到阴曹地府一趟。
如此凶险困厄之事,她竟是一丝一毫也不知情。
而她在广州府的时候,在暴雨之夜坠桥,庶几是行将命丧黄泉,千钧一发之际,是他救了她,护她鬓角无霜,安然无虞。
温廷安垂落下了眼睑,心中仿佛有一块地方深深凹陷了下去,某个最是脆弱的位置,仿佛被一只温柔劲韧的手,不轻不重地拿捏了一番,被拿捏过的位置,泛散起了一阵亘久绵长的战栗,这一份战栗,顺着心腔的纹理徐缓地攀行蔓延。
一抹凛色,将将浮掠过温廷安的眉眸,她掂紧了呼吸,问道:“那后来呢?”
甫桑默了一会儿,道:“唤醒主上的主意,乃是卑职想出来的,这个主意有些剑走偏锋,也恳望温少卿听后,切勿为怪,当然,假令这个主意冒犯到了少卿,便请少卿赐罪。”
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气,道:“这些皆是已然作古的史事了,我今刻还怪咎你作甚?”
甫桑轻轻地清清了嗓子,道:“我是对主上这般说的——若是他再继续昏厥不醒,那么,当朝的官家将会册封温少卿为帝后了。”
温廷安本是在浅啜茗茶的,闻得此话,剧烈地呛咳了一番。
“咳——咳——咳——”
甫桑本是想要帮她顺气,却被她摆了摆手阻止了。
温廷安将茶盏搁放在茶案上,不可置信地望着甫桑:“你真是这般对温廷舜说的?”
甫桑道:“百试百灵,卑职甫一道出口,主上不出多时便是恢复了神智,连军医皆是颇感不可思议,说主子能够在这般短瞬的时间当中,自疗了身心,是一个奇迹。”
温廷安:“……”
这一招,连她自己皆是不曾想到过。
果真是有些损的。
甫桑忙为自己的行止和话辞找补,道:“温少卿,您看看,您在主子心目之中的份量,占比是特别大的。我一提及你,主上便是很快恢复了意识。”
话是这样说,是没错,但是……
温廷安总感觉有哪些地方,似乎总有哪些地方不太对劲。
温廷舜果真没让她候太久,不足半个时辰,他就回来了。
第209章
【第两百零九章】
“官家同你说了甚么?”在宣武军所在的驳船之上, 两人见着了面,温廷安便是这般问道,嗓音潜藏着一丝隐隐约约的焦虑。
郁清、甫桑一干众人, 格外识趣地退出了船舱, 给主上与少卿一些两人相处的时间。
“没有说什么。”温廷舜抚摁着温廷安的肩膊, 让她在铺有毡毯的杌凳之上徐缓落下,他则是给她斟了一盏清茗,递与她,末了, 在她近侧的位置上,不疾不徐地告了座。
温廷安以手撑颐,一错不错地凝视他, 细致地端详他的容色, 并不放过他面容上一丝一毫的细节。
温廷舜被她盯得有几分不自在,一时失笑, 劲韧结实的胳膊,伸过去, 将她揽入了怀中,正色道:“我入宫述职,官家只叮嘱要早些去漠北赈济粮灾与安抚灾民,让灾民有屋可栖、有粮可食、有疾可治。至于旁的事, 官家说, 待漠北粮灾一事解决后再议。”
此一番话,教温廷安一直横悬在心口上磐石,安安稳稳地坠了地。
还好, 赵珩之并未寻温廷舜的麻烦。
他身为大邺的君主,自然也有隶属于君主的器量, 不会因为个人恩怨而公私不分。
温廷安本来一直很害怕温廷舜与赵珩之两人见面,毕竟一位曾经是大晋亡朝的前太子,一位亦是大邺畴昔的太子、现在的皇上,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温廷舜的存在,对于生性多疑的君主而言,无异于是变相构成了威胁。
但温青松辞世之前,让他放下『谢玺』这个身份,放下一切过往,真真正正做回『温廷舜』这个温家二少爷。温家的人,纵使知晓了他的身份,但永远会接纳他,温家的府门,一生一世皆会为他而敞开。
温廷舜亦是真正放下了自己过往的身份——在目下的光景当中,与其说是『身份』,弗如说是『包袱』。
简言之,他对争夺帝位、宫斗权谋,兴致并不算大,他寻觅到了自己存在着的、活着的真正价值。
镇守漠北、征战沙场、守护一方百姓的平安,这就是他目下寻觅到的,自己存在的价值。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是温廷舜畴昔的信仰,是父辈所传授给他的一种价值观,但在温府生活的这十余年以来,他历经过信仰崩塌、复又重建的这样一个过程。
他觉得,是否能够成为一个权倾朝野的丞相,对当下的他而言,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守护大邺这一片疆土,成为更为重要的一桩事体。
今夜入宫面圣的时候,与赵珩之见过了一面。搁放在以前,温廷舜心中难以做到平和,毕竟,在早期的时候,他一直觊觎着君王之位,意欲复辟大晋王朝。
但目下,他见着赵珩之,能够维持一种心淡如水、人淡如菊的境界。
赵珩之寻他入宫,一小部分缘由,是问公务,另一部分缘由,是打算给他拔擢官位,从少将擢迁为司隶校尉,颁发了圣旨后,温廷舜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之位,就差一个品级的距离,这是掂一掂足,便是能够完成的事。
面对晋升之事,温廷舜面容无波无澜。
赵珩之心思敏锐细腻,自然也留意到了温廷舜的状态。
赵珩之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朗声问道:“知晓朕为何会擢迁你么?”
帝王的话辞,与其说是问他,弗如说是一种已然带了预设的设问,温廷舜自然不会踩入坑中去,淡声道:“微臣愿闻其详。”
赵珩之原是蹙紧的眉庭,静缓地舒展开去,修长匀直的指腹,轻轻地叩击在了龙椅上,奏出了一种颇有规律的清响。
他笑了笑,凝声道:“因为朕知晓你,不会再盯着朕的龙座了。”
这位最年轻的宣武军少将,对自己所居的王位,并不真正构成一丝一毫的威胁,心中确证了这一点,赵珩之感到了放心。
坐上了帝王之位的君主,对权力这一样东西,何其敏.感,每个人对权力的想法具体为何,赵珩之皆是能够切身觉知到。
是以,在当今的朝堂之中,并不存在所谓的权臣或是阉宦,纵使是有,亦是被赵珩之祓除得一干二净,他素来不喜欢给文官集团或是武官集团施予过多的权力,为了加强中.央集权,他甚至是罢黜了不少畴昔手握重权的阁老。
而拔擢为司隶校尉的温廷舜,则是成为了大邺王朝当中最年轻的二品重臣。
但赵珩之很器重他,一方面温廷舜是真的很有本事,为大邺的江山社稷做出不少贡献,另一方则是,温廷舜对权力没有很强烈的野心与追求,他已经不会威胁到赵珩之的王位了。
因于此,赵珩之才敢如此放心地拔擢他。
不过,赵珩之此番找他入宫的最大的缘由,其实是想寻温廷舜喝酒。
一丛内侍,在书房之中铺了一层细绒质地的毡毯,毯子上立设有一张长条金丝楠木矮桌,案面上放置有诸色酒浆玉液,一樽瑞脑金兽炉,放置于酒樽的东北一带,炉嘴之处,正徐缓地吞吐着袅袅升腾的青烟,空气之中,杂糅着好闻的龙涎香以及檀木香气。不远处,内侍搴起金丝质地的一个挑竿,打着一围高低错落的簟帘儿,一掬稀薄皎洁的月色,偏略地斜射入内,温腻的月辉,杂糅着熹暖的温度,覆照在室内对酌的两人身上,仿佛髹染上了一层银箔。
温廷舜仅是喝了小半盏,便是将酒樽搁放在了桌案上,问:“陛下今刻借酒浇愁,所愁何事?”
赵珩之不答反问:“夜色这般晚深了,她可是还在候着你?”
这句话,委实是有些意味深长了。
『她』虽是未指名道姓,但温廷舜已然是知晓的了。
对于两个男子而言,温廷安这个名字,素来是一个禁忌的话题,是彼此心腔上的一个逆鳞,本是不可触碰的,但在今时今刻,借着酒精的挥发,赵珩之心弦悄然一动,自然而然地问起了这般一个问题。
温廷舜面上并无太多的风澜,淡然自若地浅啜了一口温酒,沉寂而澹泊地『嗯』了一声,道了一声:“是。”
温廷舜丝毫没有回避,回答赵珩之问题的时候,不避不让地直视着帝王。
赵珩之眸底有一抹极致的黯然,戛然晃过,转瞬即逝,可他温隽峻挺的面容上,却是笑意更深,道:“行,这一樽酒,朕敬温卿。”
温廷舜将酒给饮酌了,不过,赵珩之显然喝得比他要多得多,不多时,一坛上好的桃花酿便是,轻轻松松见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