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安适才堪堪想起此事,便将大致事体同他说了,隐去袁宣刁难、赵珩之拿椅凳命她坐其身旁不提,着重提及定罪量刑,说:“我觉得常娘与椿槿等人定刑重了,想去狱中探看一番,校对一番证词,但阮掌舍并不同意,说此案翻篇了,让我目下以习学为要。”
提及自己目下的情状,温廷安眉心微锁,眉间掠过一丝隐忧,这一抹颜色没有逃过温廷舜的眼眸,他想伸手去抚平她皱起的眉心,但到底还是隐忍一番,握着她手的力道紧了一紧,缓声道:“你想去寻常娘她们对口供么?”
“自然是想的,”温廷安心中盛装着几些疑点,想要问清楚,只不过今下,她倏而觉察温廷舜的口吻有些变化,偏过了眸,望定他,“你难不成是想……”
“既然你要去,我便同你去。”温廷舜注视着她,语罢,起身去披上了劲装外衣,捯饬了一番软剑,这教温廷安有些意外,她心中有一小块地方隐隐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到底还是塌了。
她看了桌案上的书牍一眼,说道,“这会不会叨扰到你习课了,还有小半个月便要春闱,你又是临时转考武科……”
温廷舜慢条斯理地束上蹀躞带,回眸望了她一眼,及至整装待发,他看她一眼,剪着双臂,好整以暇地问道:“怎么,长兄很忧心我?”
温廷安一愣,适才发觉在不知不觉间,自己问了这般多。
她立刻找补道:“哪有忧心你,还不是因为春闱将近,时日紧蹙,你忽然学武,委实太过于突然,我担心你筹措不及,所以才这样问的。”
温廷舜狭了狭眸,静静地听着她解释,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温廷安自己也解释得心虚,方才被他牵着手,赪面绯腮,思绪悉数全乱套了,眼下又经温廷舜这一调侃,她的面容就跟蒸锅里的熟虾别无二致了。
——是压根禁不住撩逗的,像极了一株含羞草。
温廷舜心中如是作想。
他没道出来,也不欲去刻意拆穿,仅是觉得她这般模样,委实太过于生动了。
温廷安不知温廷舜心中到底是如何作想的,只得先说:“诏狱不比寻常的牢狱,不是那般好闯的,更何况还是去大理寺。”
在阮渊陵眼皮子底下窃做调查,不得不说,真的有些铤而走险,毕竟,在初入鸢舍的时候,阮渊陵就提过了,身为纸鸢,必须一切听命于太子。那么现在,他们要去复审常娘与椿槿,便是意味着悖违太子之命,一旦被发现,后果便是不堪设想。
这只是温廷安一个人的主意,她不欲拖拽温廷舜一起下水,他本身就潜藏有另外一重身份,若是遭致阮渊陵的起疑,顺藤摸瓜往深处去查的话……
温廷安的脸色沉了一沉。
不知何时,温廷舜已是在她心目中占据了不少的份量了,这是连她自个儿都未曾觉察到的事。
哪知,温廷舜却是凝眸道:“你是不信任我么?”
不信任他的轻功?这怎么可能。
温廷安失笑道:“自然不是不信任。”
温廷舜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左手指腹静缓的地摩挲着右手指根,逼近前去,淡声问道:“既是如此,为何不让我同去?”
“因为这很危险,我不欲让你跟我一起涉险,”温廷安徐缓抬眸,静视着少年的眼,不避不让地道,“每逢我遭厄之时,舍身前来救我的人,都是你,时而久之,我也会愧疚,我也会自责,为何每次受伤的人,都是你……温廷舜,都是我害你受伤的,这次任务,最大的功臣,也合该是你才对……”
少女半垂着雾眸,嗓音比平素要更为软糯,也添了一份柔软,“我以前待你不算好,嫉妒你的才学,百般刁难你,你虽然疏离我,但仍旧敬我如兄,对我百般忍让,所以,我希望你,对我不要那么,百依百顺,我会真的,真的,很愧疚的……”
温廷舜眸色压黯,嗓音喑哑了几分,“就只有愧疚么?”
少年的嗓音如磨砂似的,碾磨在了温廷安的胸腔处,字字句句俨似浅茸茸的小羽毛刷,扫荡在心壁处每一块角落,继而泛散起了一阵麻酥绵长的痒意。
温廷安抬眸的时候,墙面上少年修直峻挺的身影,如浓墨重彩的深影,排山倒海一样,倾覆在她身上。
窗扃之外有风拂来,翛忽吹熄了案台之上的酥油烛,澄黄的光影旋即化为了一缕袅袅升腾的烟丝。
此一瞬,飘摇的无瑕月色之下,她的唇上,一抹凉软的触感漂泊下来。
第116章
霭霭春空, 天色舒齐地黯落下来,月晖射亮窗扃,引得光尘峥嵘飘摇, 那一份薄软的触感, 慢慢地推聚到温廷安的唇上, 她凝滞片刻,就连吐息都微微浸湿了,少年邃深的眸色,俨似春夜之下几番涨潮的海水, 慢慢地将她包裹,若不一留神,她庶几是要深陷进去。
思绪俨似野渡之中一叶扁舟, 于一潭温软的水中时沉时浮, 温廷安渐然回溯起了一些事。
之前,彼此关系已然挑明, 她和他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姊弟,并无亲缘阻隔, 可是若是温老太爷知晓他们这个样子,那定然是不行的,指不定又要让他们罚跪祠堂,甚至要挨上竹棍的鞭笞。
温廷安缓缓反应过来, 意欲伸手推拒开他, 适时温廷舜也松开力度,人稍稍退了一步距离,那个天降的吻, 犹若蜻蜓点水,稍触即离, 所留下的余韵,却是绵长、清晰、婉约、炽热。
清郁的桐花香气残留在脸上,温廷安吐息匀定,以手背抵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以掩遮自己内心的芜乱,但看着温廷舜温和的笑眼,她一时发窘,心上一片参差,诚觉自己逊爆了。
“去诏狱。”片晌,她才憋出这样一句话,少年的眸梢牵出一丝浅浅的笑弧,应声说好,模样竟比平素都要乖。
温廷安心里塌陷得更加厉害,僵着身子出了值房,行路时也没发觉自己同手同脚,温廷舜重新燃了烛火,一行阖了支摘窗,一行跟着温廷安出了院去。
诏狱是洛阳城内看守甚严的牢狱,重重设卡,温廷安只去过一次,还是去看梁庚尧的那一回,当时是周廉负责引路,带着她七拐八绕,才至牢狱的最深处,温廷安以为自己要好一番找寻,孰料,此下潜伏在狱外梧桐树的罅隙,一道人影如箭簇一般无声而至,来者是个面容隽朗的青年,性子较为活络些,自我介绍说是甫桑,絮絮说了一番诏狱之中的交班情状。
“目下距离下一轮轮值尚有半炷香的时间,到时候戍守的狱卒数量将会减半,少主和温姑娘可乘隙入内。”说着,递呈上来一份诏狱地形图,各处兵力戍守情状都拟注得一清二楚,就连捷径、赵瓒之他们等人所处的位置,亦是用朱笔极为明晰地标记了出来。
温廷安静扫一眼,将大致的位置都记着,便将舆图递给温廷舜,温廷舜接过,并没有看,仅是纳藏在袖袂之中,问她道:“是案桩的哪个地方让你生了疑虑?”
关乎媵王私冶炼火械的这一桩案子,多方势力掺杂其中,嫌犯的供词琐细又庞大,若未在三司会审上旁听的话,温廷安很可能不会起疑,但就是因为旁听,她催生出了一丝疑虑,“我起初觉得是量刑过重,毕竟,常娘与椿槿等人罪不至死,后来我退一步想,或许定她们死罪,是想让她们封口,让她们投靠媵王做事的东家,会不会另有其人?”
温廷舜狭了狭眸,凝声道:“你怀疑赵瓒之只是这一桩案子里的替罪羊?但谋逆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本人也供认不讳。”
“这样说是没错,但你难道没有发觉,从进入酒坊那一刻开始,寻到账簿、混淆视听、在采石场发现完颜宗武,这一切其实都太顺遂了,就好像,背后有人已经替我们铺平道路、摆平险阻,引导我们走到了这一步。”温廷安眉心微锁,愈是深深思索下去,愈是觉得不大对劲,冥冥之中有一条线索跃出水面,足以将之前一切所调查到的东西,都相继推翻,但思绪驳杂,她暂且寻索不到。
片晌之后,温廷舜敛眸道:“宋仁训与孟德繁有问题。”
温廷安怔愣了一瞬,倒没思量到这两人身上来,道,“这两位公子哥儿,不是秋笙的忠实拥趸么?日掷千金,只求一坛武陵玉露。”
树影斑驳,筛下了一树碎细的光,浮照在温廷安的面容上,她眸底淡光点点,俨似一抔消融的春雪,温廷舜看了她一眼,眸色黯了黯,说:“我是指他们的身份与地位,宋仁训是殿前司都虞侯的嫡次孙,孟德繁是吏部尚书的长孙,关窍便在此处,殿前司与户部,皆与枢密院关系甚善,而枢密院指挥使庞珑,乃是东宫设伏于赵瓒之身边,如此,你觉得,宋仁训与孟德繁,都出现在常氏酒坊,会不会有些巧合?”
经他一提点,温廷安便是悉数回溯了起来,宋家与孟家都是庞家的拥趸,隶属于□□,但庞家已然在暗中投靠了太子,宋仁训与孟德繁每夜往酒坊挥斥千金,都虞侯与吏部尚书不可能不知情,但他们却是纵任孙儿这般败家,显然是刻意为之——那只能说明一桩事体,酒坊内每夜的竞酒会,是宋、孟两家与常娘里应外合筹措好的。
宋仁训与孟德繁之所以每夜出现在酒场,恐怕背后是有庞珑的授意,而庞珑是太子的暗党,庞珑的授意,本质上也就是太子的授意。
一言以蔽之,常娘怕也同庞珑一样,也是太子麾下的一块磨刀石,假意投奔于媵王,但为何事成之后,太子要对她施予重刑?
千条万绪耙梳下来,温廷安的心越来越沉。
温廷舜往远处看了一眼,垂眸看着温廷安,对她道:“现在是轮班的时刻,戍守疏松,我们进去罢。”
不知为何,她此下的心中竟是生出了一丝不太好的预感,点头道了句:“好。”
温廷舜轻功极好,庶几是雁过无痕,趁着那些官兵不备,飞快地潜入诏狱之中,一番按图索骥,很快抵达牢狱的最深处,然而,尚未来得及寻到常娘,温廷安便是嗅到了一抹浓郁湿漉的血腥气息,她同温廷舜相视一眼,不安感前所未有的浓烈,驱前赶至那牢狱之前。
深水大牢是有数位狱卒在把守,见了两个少年来,厉声低斥:“你们是……”
温廷舜未给他们喋喋的机会,各赏了一记手刀下去,众人应声倒地。
比及温廷安赶至牢狱铁门之时,仅是一眼,她悉身血液皆是凝结,如坠冰窟一般,一股飕冷的寒意攀爬上尾椎骨,教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心中那极为不安的预感,在此一刻灵验了。
温廷舜立在她近前,见到眼前的情状,呼吸亦是稍稍滞了一滞。
牢狱里的氛围,俨似绞索般发人窒息,常娘瘫坐在干枯的柴草以前,蓬发苍面,相容枯槁,右手腕骨处割断动脉,血正汩汩涌出,囚衣之下皆是污血,他们方才嗅到的血腥气息,便是从此处散放而出的。
温廷安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情状,忙去探了一探常娘脖颈间的脉搏,发现其脉象皆枯,地面上的血也是几乎凝冻成团,说明死了有一段时间了。
但那些狱卒却是没有觉察分毫,这便好生可疑。
温廷舜一行止了常娘腕脉处的血,一行查探了一番死者身上的伤口,眸心凝了一凝,额庭轧下一重浓郁的霜色:“凶犯戳了常娘的定身穴,且割破她的脉腕,对她施予放血之举,流尽方毕。”
温廷安敛声屏息,心如灌了铁般沉重,不消说,常娘是被活活疼死的。
温廷安一时有些难以接受,明明在晌午的时候,她还在司房之中见过常娘一面,怎的现在,人就死了?
莫不是,常娘知晓着一部分真相,留着便是祸患,有人要封了她的口?
温廷安在牢房之内四处搜寻了一番,并未寻到任何蛛丝马迹,照此看来,凶犯的手脚做得颇为利索。
到底,是谁杀了常娘?
正思忖间,翛忽听见牢房邻壁传了一阵冷哂的笑音,笑声惨凄狂狷,温廷安与温廷舜一时俱是审慎起来,当下行了过去,发觉此人竟是赵瓒之。
铁窗里的赵瓒之,着一身血色囚衣,相容颓唐,悉身披伤,大刺刺的盘坐在地,拿冷眼剔了两个少年一下,讥嘲道,“你们终究是迟了一步。”
“你见着了凶犯。”温廷舜左手拇指静缓摩挲着右手食指,寒声道,明显的笃定口吻。
牢狱内光线阴森湿,且将男人的眉眼掩照得半明半暗,情绪不露,却显阴鸷。
温廷安循声注视了过来,眉心锁得更紧,“凶犯到底是谁?”
孰料,赵瓒之却道:“凶犯是谁,对你们而言,其实并不重要,重要地是,常娘死了,你们应当知晓兔死狗烹、唇亡齿寒之道理,谁知道日后,你们会不会沦落至此呢?”
语罢,赵瓒之仰首长笑一声,模样几近痴狂。
赵瓒之这番话说得语焉不详,但又好像,在冥冥之中说穿了一些事情。
温廷安心中默念了那八个字:兔死狗烹,唇亡齿寒。
心尖上,冷不丁打了个一个突。
那么,真正的凶犯,莫不是会就是……
“不好了!前面有人劫狱!”这时刻,狱外传了一阵戾冷的疾呼,紧接着,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槖槖步履声,伴随着磅礴的火光,由远及近,少时,那些声音已经近在耳畔。
时刻似乎刚刚好。
原是阴暗的水牢一下子熠亮如白昼,“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劫狱!”
第117章
重兵列举油毡布裹就的火把, 橙橘的火光,将阴毵毵的地牢照彻得亮若白昼,领头的数位不是狱卒, 温廷安认出其任职于大理寺的官员, 依其官袍的造相, 应是寺丞之类的官员,因是自家人,也就不便擅自动手,她下意识将温廷舜护在身后, 那寺丞淡扫他们一眼,遣人去将深牢搜查一回,很快随扈拱手禀报:“回大人, 一位名曰常氏的重犯, 遭人放血死透了。”
寺丞眉间皱了皱,问戍守深牢的狱卒:“方才, 便是他们二人打昏了你?”
狱卒揉了揉泛酸的后颈,忙不迭道:“正是!这两人好生鬼祟, 不仅闯了常娘的牢狱,还同媵王有所勾连,也不知说些什么。”
这一席话可谓是火上浇油,那寺丞八成是将他们视作媵王势力的余党了, 温廷安要解释清楚此间计较, 但寺丞显然没这样的耐心,不由分说使人押下他们,连夜带回了大理寺。
一路上, 温廷舜极为沉定,冷淡地望着这一出变故, 他的气质洗练出尘,仅是一个疏寒的眼神,便教扣押他的两位兵卒噤若寒蝉,两股颤颤。
不知何时,月色隐没在云层背后,檐外落起了嘈嘈切切的沛雨,雨声凄戚,蛛丝般的雨在廊庑之下织成一匹绸布,原是郁热的空气,此际撞入了霞雾般寒丝丝的冷意,雨水吹拂在温廷安的颊面上,她从未觉得这孟春的雨水有这般冷寒过。
她与温廷舜分开扣押在司房中,她独处时回溯了今夜探狱的来龙去脉,越是深忖,越是觉得,此事颇有蹊跷——
诸如常娘的横死。
诸如他们前一脚离开关押赵瓒之的大牢,后一脚官兵便来逮人了。
诸如她分明是同那个寺丞在三司会审上打过照面,但那人却佯作不认得她。
诸如赵瓒之所说的,那一席耐人寻味的话,『兔死狗烹,唇亡齿寒。』
诸般的疑窦与困绪,在心尖虬结、扎根、滋长,温廷安在司房之中没候太久,很快地,门帘被人搴开,便是等来了阮渊陵。
阮渊陵看着她身上蘸染了不少血污,邃眸生了微澜,一行屏退左右,一行躬自打来一盆温水,蘸湿布条,替她擦却了手肘处的血渍,温廷安觉得他此举有些亲昵,整个人不大习惯,后撤数步,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言简意赅地解释了清楚,且道:“此事我而起,与温廷舜无关,掌舍要罚的话,便罚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