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安扫了长贵一眼,佯作戚戚然地道:“还是拿浮华来说罢,我同浮华相处过一些时日,知晓她的为人如何,质地如何,故此,我委实不愿轻信你那一折名册。纵任你愿意将其交给我们,又当如何?这儿的谍者有且只有你一位,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名册上写什么便是什么,我们自当是辨不出真伪的。”
长贵听出了一丝质询的意思,眯了眯眼眸,一字一顿地道:“你是在怀疑我供了一份假名策?”
温廷安勾了勾唇角,很快唇角的弧度压了下去:“可不是?诸如名册之上有一些人,虽是三教九流之辈,但是我在畴昔打过照面,留了一些不错的印象,他们这些人怎的可能会是大金东苑谍者?”
温廷舜看了温廷安一眼,品出了她言辞之间所潜藏的深意,遂是也说道:“温兄说得在理,若是我们在离开这里后,将名册上交给了阮掌舍,阮掌舍直接带兵去将这些百姓抓起来,统一盘诘拷问,我担忧地不是这些人是谍者,担忧地是这些百姓也许是无辜的,因扛受不住诏狱的刑罚,而屈打成招。如果真是这般,那大理寺便是滥罚无辜,草菅人命,而我们自当成了助纣为虐之徒。”
长贵没想到,这一众少年竟然会审慎成这般模样,他都将名册递呈到他们的手上,可他们总是对诸事诸物都持有怀疑的态度,并不完全取信于他。
长贵的下颔线条,绷紧成了锋利的弧度,偏着首望着他们,道:“我之前已经重申过我的目的了,我之所以要将东阁名册交予你们,是因为我要打压东阁,既然我要打压东阁,那势必会将真正的名册递呈给你们,好让大理寺将东阁的那一群谍者抓起来,免得他们再阻了三王爷的路。否则,照你们所怀疑的那般,若是我真给了一份凭空捏造的名册给你们,让大理寺误抓一群黎民百姓,对我能有甚么好处?如果我选择不坦诚,我也根本不会提名册这一桩事儿。”
长贵说得确乎是在理的,温廷安没再继续追问,她方才之所言,不过是进一步确证,此一折名册乃是真实的。
她同长贵打交道,不免是要事事多留一份心思,就怕被长贵牵着鼻子走。
她同温廷舜交换了一个眼色,温廷舜一阵了然,不疾不徐地将这一折名册纳入了袖裾之中,长贵见之此状,撇了撇唇角,问道:“名册都给了你们,那么,你们也合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长贵凝了凝眉心,肃然地问道:“除了同你们交代了酒坊与酒场是西阁的据点,东阁的那群走狗,可还同你们交代了旁的?”
其实,在场的一众少年当中,只有温廷安才真正去了诏狱,见到过梁庚尧本人,梁庚尧到底交代了什么,只有温廷安才较为清楚。
梁庚尧所交代的话,是不能信口胡诌的,否则,便会很快露出破绽,长贵也定然会生出疑虑。
当下最好的计策,便是坦诚交代。
温廷安遂是对温廷舜摇了摇头,温廷舜即刻悟过了意,对长贵道:“那些谍者虽说给大理寺通风报信,但大多较为审慎,交代了西苑的据点,但却未交代旁的。”
“这样啊,那一帮走狗倒是慎微。”长贵的神态变得极是冷冽,阖上了双目,倚靠在石壁底下,半垂而下的眼睑,于卧蚕处覆落下了一重翳影,显得情绪未明,“你们既然是不能给我提供线索,那我自当没什么可说的了。”
长贵的态度急转直下,在场的一众少年容色各异。
听至此,庞礼臣眉锋攒紧,迫前数步,怒声道:“你这是何意?你之前不是说,明日将会生发一桩大事,你不打算交代一下?”
魏耷与吕祖迁、杨淳没再拦庞礼臣,肃然地静伫于原地。
长贵此前给众人抖了一个包袱,说是翌日将有大事生发,若是没有防备的话,众人都会死。
长贵的辞话充溢着浓重的哂意:“我自然是可以交代,不过是需要你们拿出同等价值的筹码,我方才问过了,你们显然无法交代,那我自当不可能将此事告诸于你们,不然的话,那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长贵沉鸷的视线定格在了温廷安的面靥之上,似笑非笑地道:“温二少爷,你说是也不是?”
温廷安温声,垂眸扫了他一眼,长贵的精明狡黠之处,皆在于此。
她忽然有些懊悔,在第一回 合同长贵谈条件的时候,长贵说会提供东阁谍者的名册,她就该跟他讨价还价,博弈一番,说她可以不要这些名册,转而让他交代明日将会生发的事情,但当时局面被长贵主导了,他主动提出自己可以给他们提供的筹码,以至于他们忘记了自己还有选择不要他所提供的筹码,转而选择其他筹码的权利。
时机已经迟了,他们已经收下了长贵所提供的那一折东阁谍者名册,也自然不可能出尔反尔。
温廷舜淡寂地审视了一番长贵的容色,俄而,一抹黯色自眸心深处隐微地浮现了出来,他忽然说了一句话:“你所说的那一桩会殃及到众人性命的大事,可是与火-药有关?”
长贵原是阖住了眸心,听的此话,容色稍稍僵了一僵,半睁开了眼眸,他虽是没有言语,但容色之上的怔忪之意,已然是出卖了他。
氛围有一刹那的凝滞。
温廷安攒眉,问道:“火-药?为何你会如此推断?”
其他人亦是难掩惑色。
毕竟此种推断,光是听着,便是骇人听闻。
温廷舜负手而立,冷淡的眉眼之间平添了一丝微澜,他徐然解释道:“我们所处的地方是在采石场,专门搜掘菱花燧石的地方,既然媵王要冶炼火械,需要一处冶炼火械的地方,但这冶炼场到底是设在了何处,其实我们并不知晓。”
经温廷舜抛砖引玉,众人听罢,骤然顿悟了,吕祖迁面露恍色,道:“温兄有道理,我们来采石场好些时日里,只能见到一堆菱花燧石,但从未见过冶炼场,这一处地方,云督头从未我们提过。”
温廷舜道:“我们此前只顾着去寻觅媵王通敌叛国的物证,反而忽略了这一处细节。通常而言,媵王要采掘势头,要冶炼火械,为了俭省人力与土地,会将采石场与冶炼场设置在相邻的地方,西苑的隔壁是东苑,东苑是达官显贵寻欢作乐之地,乍观上去,并不是冶炼厂的所在。”
长贵凝眸看着温廷舜一眼,温廷舜却是没再解释下去,忽然对温廷安问起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道:“媵王纵火烧四夷馆的时候,你躲在了何处?”
温廷安回溯了一番,道:“我潜在了酒寮下方的湖泊里。”
“湖泊里的水,是冷的还是热的?”
“好像是热的……”温廷安说至此,眸子蓦地一瞠,敛声屏息,看定温廷舜,思及了什么,“难道说……”
温廷舜道:“现在是倒春寒的时节,尤其是到入夜,湖水温度极低,寻常而言,湖泊里的水不可能会是温暖的状态,除非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湖底下面是一块巨大的烧炼之地。”
“而这块烧炼之地,便是冶炼场之所在。”温廷舜审视着长贵阴晴不定的面容,继续淡声道,“你说,明天必然生发一桩会让众人丧命之事,又不是发动兵变,什么东西会让这般多人丧命,唯一的可能,只能是火-药,易言之,湖底下面的冶炼场,所冶炼的火械,其实是火-药,是也不是?”
第85章
长贵先是怔忪了片刻, 继而定了定神,适才发现,任何细枝末节, 似乎都永远逃不过温廷舜的眼睛。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 甚至没有交代这一桩事体的具体细节, 但温廷舜凭他敏锐锋利的感知与洞察,已经猜着了这一桩事体的核心脉络了。
想当初在四夷馆的时候,长贵觉察到温廷安在窥听他,他遂是生了浓重的杀念, 温廷安也是足够机敏的,一凭自己极好的水性,便一不做二不休地浅藏在了湖泊之下, 教他好找了一番。当时长贵没有料知到, 温廷安藏在湖水之下一事,阴差阳错地给温廷舜提供了冶炼场的线索。
温廷舜容色淡寂, 乌浓的睫羽半垂倾落,覆下了一片晦暗未明的浅影, 他的神色本来是淡到毫无起伏的,但此际,卧蚕的弧度却是深了一些,眸色掠起一丝漾漾然的辉光, 话辞如沉金撞玉一般, 在窄仄潮湿的隧洞底下幽幽响了起来:“不知道我方才之所言,推论得是否无误?”
甫思及此,长贵的唇角浮起了一丝哂然的笑色, 他没有否认温廷舜的话辞,反而坦荡大方地承认道:“不错, 你方才之所言,全无错处,但那又如何呢?你纵然是知晓冶炼场安置于四夷馆的湖泊底下,可目下四夷馆起了火殛,四围俱有媵王的重兵在把守,庞珑与钟伯清麾下的兵卒亦是戍守在酒场的八方,单凭你们几个的本事,能安全离开采石场都是未知,更遑论抵达那一处冶炼场。”
长贵的口吻极为奚落,他所述职之言,却是实情,在隧洞之外,除了赵瓒之派遣的众多禁兵,庞珑与钟伯清二人也攒有不少兵丁,镇守在酒场之中的兵丁数量,是远远超过众人的想象的,敌众我寡,敌盈我竭,温廷安他们若想阻止埋伏于地底下的火-药被引燃,便是要冲出采石场,前往东苑,但东苑大人物众多,守卫森严,潜伏入东苑并顺利寻索至冶炼场,绝非易事。
温廷舜没答此话,仅是上前了一步,一记手刀,如掣电般疾然地劈削在了长贵的后颈处,此举委实是过于突然了,长贵一时之间没个防备,沉鸷的眸瞳猝然一缩,继而瞳仁逐渐涣散开了去,陷入昏厥。
“温兄,你怎的打昏了他?”吕祖迁纳罕地说道,“我们不是还有事儿要拷问他么?”
“该拷问的,其实都已经拷问完了,跟他耗下去,只会是徒劳无功。”
接下来九斋打算商量下一步的计策,长贵心眼较多,不宜让他知晓。还有一个较为重要的缘由,那便是长贵时不时会试探他的身份,若是在场仅有他一个人,那倒还好,但目下的光景里,在场的人不止他一人,还有温廷安,在此节骨眼儿上,他不欲让温廷安生有丝毫的疑心。
温廷舜沉淡地后撤了半步,随性闲散地拍了拍修直玉润的手掌,面向温廷安,凝声地道:“翌日午时前,媵王与完颜宗武必会还有一次谈判,媵王自以为毁掉了完颜宗武手上唯一的筹码,必会相逼完颜宗武割让出元祐三州的疆土。殊不知,完颜宗武还留有后着,他派遣长贵暗中买通冶炼场的劳役,在东苑的地底下埋藏了火-药,假定谈判谈不拢,媵王不愿意递呈兵谱与火械,完颜宗武一定会用『地下埋藏火-药』一事作为威胁,逼迫媵王答应此事。”
“这不是明显的狗咬狗,鬼打鬼么?”魏耷抱着臂膀,饶有兴味地说道,“我一直以为这一场谈判之局,媵王是占据上风的,没成想完颜宗武是后发制人。”
其他人亦是深以为然,委实没有预料到这一场谈判局,居然还会有这般一出翻转,明面上处于上风的媵王,居然将会处于不利的地位,而处于劣势的完颜宗武,可以借此扭转局面,反败为胜。
温廷安的眉宇之间,悄然掠过了一抹若有所思之色,仔细忖量了一番,对温廷舜道:“照你说来,媵王是尚不知晓,完颜宗武买通劳役、将火-药暗藏于地底下一事?”
“依我所见,正是如此。”温廷舜道,“完颜宗武其实有两个筹码,第一个筹码是长贵,第二个筹码是火-药,二者之间,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假令能和平谈判,完颜宗武会使用第一个筹码,而不使用第二个筹码。但是,假令谈判破裂,完颜宗武必将会使用第二个筹码。显然,媵王一直以为完颜宗武只准备了一个筹码,故此,适才命钟伯清与云督头往四夷馆纵火,意欲烧死长贵,逼迫完颜宗武割让元祐三州。倘使媵王知晓完颜宗武有第二个筹码,为了不损伤自己的利益,媵王绝对不会毁掉完颜宗武的第一个筹码。”
温廷安听明白了,淡淡地『嗯』了一声,看向了众人,最后又看回温廷舜,凝声道:“翌日,媵王与完颜宗武的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不论外面是否有重兵把守,我们都必须冲出去,觅求一条生路,将此一折金谍密文交到阮掌舍的手上。”
这时候,久不做声的杨淳问道:“斋长,你可有什么好的计策,下一步行动又是什么?”
“我也正在思量计策,”温廷安眸色深深凝起,“此番进洞之前,温廷舜的身份暴露了,媵王、常娘等人,很可能都在四处寻他,我的身份尚未暴露,除了明日出洞之前,不妨让我先打头阵,去外边探查情势。”
庞礼臣挑了挑眉心,他第一个不同意:“这怎么成,让你一人当先锋,这委实太过于冒险了,我们不能让你独自一人涉险,要冲出去,就要一起冲出去!”
温廷安淡静地看着了他一眼,沉思了一会儿,道:“若是我们一起冲出去了,先是遇到了庞枢密使,也就是你的父亲,这可当如何是好?”
这简简单单的一席话,毫无意外地将庞礼臣给问住了,他从小到大,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最是畏惧庞珑。他依旧清晰地记得,他上一回与庞珑互生争执的场景,因庞珑要弑害温廷安,他同父亲剧烈地争执了一场,但他骨子还是有些认怂的,不敢同庞珑争执过久。
他知晓庞珑效忠于媵王赵瓒之,但他委实没想过庞珑还居然与金人私下勾结,暗通往来,这让庞礼臣无法根本去面对自己的父亲。方才他同温廷安他们一起同长贵对峙,长贵的那一番话,如一根极深的棘刺,深深扎在了他的心口之上,心腔之上漫入了一阵浓胀绵长的酸涩,仿佛似是教海水深深浸泡过。
——『他是庞家的四少爷,兴许他能代你们求个情,没准儿,庞枢密使会保你们这群少年贼子不死。』
长贵之所言,犹是不远不近地缭绕于耳畔,这教庞礼臣心上不由得平添了一阵恼燥之意,袖裾之下的手,缓缓攥紧握成了拳,手背之处,苍蓝色的青筋浓密地虬结在了一处,俨似古木雄实的气根,衬出了紧劲而锋锐的线条。
庞礼臣绝对不会与同那些金贼为伍,如果父亲真的同那些金贼相互勾结,他一定会选择站在父亲的对立面。
甫思及此,庞礼臣历经了一番心内的挣扎之后,最终是绷紧了牙关,对温廷安斩钉截铁地道:“若我父亲真的同那些金贼相互勾结,那便是通敌叛国之罪咎,其罪当诛,那个时候,我自不会有恻隐之心,也不会心慈手软。”
“庞兄,你这番话是说反了罢?”魏耷抱臂调侃地道:“就凭你这身三脚猫功夫,遇着庞枢密使时,就该想一想,他会念在你是他四儿子的份儿上,暗生恻隐之心,心慈手软一回,姑且饶过你一命,抑或者是,你知晓了他的秘密,对他的身份与筹谋造成了莫大的威胁,他不会留你性命。”
在庞礼臣脸色铁青的注视之下,魏耷舌苔顶了顶上颚,摊了摊手:“在我看来,你与庞枢密使到底是父子关系一场,他不会待你如何,但我们对他而言,却是不能留下性命的,因为我们知晓的东西太多了,若是出了酒场,便会通禀给大理寺,大理寺与枢密使是死对头,我们将他通敌叛国的事呈报上去,庞枢密使的结局可想而知,最轻是流徙千里,最终的那便是午门候斩。总之,我们同你父亲的关系,一言以蔽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若是翌日午时前,九斋没能成功逃离采石场,那么,他们今后极可能再也逃脱不出去了,要么是永久地拘囿于隧洞洞底,要么是被媵王麾下的兵卒杀死,总之,下场极为惨凄。
若是九斋成功逃离采石场,那便算是圆满地完成阮渊陵所交代的任务了,媵王、庞珑、钟伯清、常娘等人,也势必会按律论严惩,这一场夺嫡之争里,赢家和输家,自当是毫无悬念可言了。
庞礼臣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心腔之上攒着一腔郁气,倏然一拳击撞在了隧洞的之上,空气之中蓦地撞入了一阵闷响,洞壁之上很快出现了参差崎岖的凹陷之坑,少年粗粝的拳心之上,蘸满了石碎与腥血,尖锐的石碎陷入了肌肤之上,划出了几道憷目的划伤,场面弥足骇人。
吕祖迁与杨淳俱是吃了一吓,容色之上惊疑不定:“庞兄……”二人欲要去阻拦他这般做。
魏耷仍旧维持着抱臂的姿势,对吕、杨二人道:“纵任他去,他需要发泄一下,让他过了心里这一道坎儿。”
吕祖迁与杨淳听罢,一时有些踯躅,末了,将信将疑地收了手。
庞礼臣的反应是在温廷安的预料之中的,她没有太过于讶然,恰恰相反地是,她心底攒藏着另一桩事体,这一桩事体俨似一抔种子,幽幽地沉坠在了心河的泥壤之中,悄然地生了根,发了芽,长势旺盛而凶猛,饶是她意欲镇压,亦是庶几快要镇压不住了,她不由抬起了眸来,清了清嗓子,对温廷舜淡声道:“你跟我来一下,我有话想问你。”
听闻此声,少年原是沉寂的面容之上,掀起了一丝微澜,原石般的邃眸一掀,乌浓的睫羽覆落下了一片深灰的暗影,定定地望住了她,那一双看向她的双目,俨似一面镜鉴般的湖,透着一派清泠泠的光,这一抹光泽,从少年的眸底静缓地晕染了开来,继而是弥散在了空气之中,跌跌撞撞地撞入了温廷安的视域之中,他轻微地偏着头,极是好看的卧蚕之下,小幅度地弯了弯些许浅弧,平素惯有的锋锐轮廓,此际亦是软和几分。
温廷安被温廷舜审视得颇为不自在,只听少年散淡地勾眸问道:“长兄可要跟我说什么?”
少年的音色倦懒且低哑,听在温廷安的耳畔之中,俨似被芊绵的细草薄薄卷拂而过,她耳畔之中的每一根绒毛,都隐微地泛着烫意。
温廷安轻轻锁着眉心,蜷在袖裾之下的纤手收紧了去,心中蓦地升腾起了一丝心念。
他是不是已然知晓了她问话的目的?
“跟我来了,你就知晓了。”温廷安敛去了面容上的一切多余的思绪,言简意赅地淡声道,言讫,便是负着手,朝着隧洞的上方,缓缓踱步而去。
她手掌上执着一柄火折子,橘黄的火光将昏暗的洞壁,笼罩于半暝半晦的光影之中,她攀走于前方的洞道之上,能听到身后少年不紧不慢跟随在她身后的声响,她走得有些急,因为心中有一桩事体想要确证,有一些话欲要单独问她,不欲让旁人知晓,故此,她走得急了些许,也就自然没顾着脚下的崎路,行步之间,鞋履不免遇着一些磕绊,她重心不稳,险些跌倒,斜刺里伸出了一只劲韧且温实的手,颇为稳妥地扶住了她的手腕,“长兄,仔细足下。”
少年粗粝柔韧的掌心,触碰在她的腕肘处,这一回不同寻常,没了一层衣袖的遮映,触感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浓烈明。
因为隔得极近,他身上的桐花香气也趁势覆来,如一只看不见的天罗地网,将她周身都裹藏在了里头。
火光映照着两人的面庞,彼此心思各异,面容上的情绪,俱是掩藏在了阴影之中。
有一抹烫意不请自来,上浮至了温廷安的耳根与眼尾,她想自己的胶质面具被已然揭掉了,肌肤泛烫的时候,便是容易红,而这样的时刻,就容易教人看出她的局促与拘束,她是不太愿意被外人看出心里的思绪的,尤其是被温廷舜。
至于为何不愿让温廷舜洞悉她的思绪,她也讲不明白具体是为什么,具体是什么缘由,她理不清这一团乱绪,也索性暂先束之高阁。
她只能去问最要紧的事情。
甫思及此,温廷安不太自然地挣脱开了温廷舜的手掌,转过身去,确证了四下无人之后,嗓音带着几分淡:“解释一下罢。”
温廷舜狭了狭眸,拇指的指腹摩挲了一番食指的指节,动作似是在回味些什么,他狭了狭眸子,问道:“长兄想让我解释什么?”
他是真的不懂,还是故意装作无知?
温廷安薄唇紧抿成了一条线,心中打定了某个注意,朝着温廷舜走近了一步,她俯下了眼睑,伸出了手,将他右手的袍裾轻轻绾了起来,她先是看到了他颈骨漂亮的手,视线朝上游弋,她很快看到了一柄游蛇般的软剑,缠绕在了他胳膊肘的肌肤内侧,软剑之上荡漾着剔透而矜冷的金属光泽,剑杪一处喋着凝固的血,血色由银朱色凝结成了绛紫色,因此衬得剑身的气势格外凛冽。
软剑所附带的这一份气质,倒是与温廷舜十分浓淡相宜。
温廷安的眼神充溢着审视,将这一柄软剑从头打量至尾,温廷舜薄唇抿成了一条细线,并不动作,任由着她打量,整个人一言不发,情绪如谜。
软剑殷亮如雪的剑身之上,倒映着温廷安皙白的面容,她用一截纤指轻轻拂扫去了剑杪处的残血,抬起了眼帘,一错不错地望定了温廷舜,轻声道:“我曾经也遇到过一位擅用软剑的人,他的身手与武学造诣,同你一样的好。”
开篇这一段话,明眼人都听得出是试探了。
这也显然确证了温廷舜心中的一些隐秘猜测,当他冒着熊熊大火,在四夷馆之中救下她的时候,她就开始怀疑他了。
这一簇怀疑的爝火,随着随时间的流逝,而愈燃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