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轰鸣一声被推开,日光斜照而入,金『色』微尘浮动。
木匠踏步而入,其他人也跟了进去。
赫利王子被木屑呛到,挡住口鼻咳嗽起来。
他眼尾一扫,觑见院中假山前草木丛中,一条带黑斑的黄尾静伏着,视线顺着再往上去,竟是一花豹在那里浅寐!
连绵的咳声被他硬生生掐灭在喉咙里,憋得整张脸红如火烧。
大行丞发现小王子定在原,疑『惑』:“殿下?”
小王子汗『毛』倒竖,用气音急而惊恐厉声阻止:“说!把它惊醒!”
大行丞一雾水。
就算蜀贾人没步翻译,小王子语中过于强烈的情绪,已然很好表达了他的心情。
大行丞听出来对方语气中的惊惧,随着小王子手指方向看过去。
草丛里,一豹子静静伏着。
随着他们都动静,豹子睁开眼,黄『色』的瞳仁如宝石璀璨,又盛满兽类灵智未开的凶悍蒙昧,盯着他们的视线锋锐,像在检视食物。
“——”大行丞一激灵,尖叫就在口边,涌出来前,求生欲又使他压下声音。
“不必怕。”木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音量如常。
完了!
他们白『毛』汗出了满身,只觉难逃豹口,小王子甚至甚至下识闭上眼,咬紧牙关准备忍耐疼痛。
死可以,绝不能哀嚎着死!现在他身上可是担负着全库马特的荣耀!
木匠不疾不徐道:“那是我的作品,丛中豹。”
“……作品?”
听了这翻译过来的,赫利王子心底稍安。
若是假的,自己刚那些反应不是太丢人了吗?
更何况,他分明看见……
小王子忙不迭反驳:“我看到它睁眼睛了!它怎么会是作品,它明明是活的!”
木匠瞥了一眼小王子,他隐世多年,少见土得这么纯粹的土包子,颇有点稀罕:“一些小机关,不值一提。它是木制成,你若不信,大可『摸』它一试。”
赫利王子实在不想显得这么没见识,他试图大大方方走过去『摸』一下,豹子栩栩如生,他的眼睛传递身体和大脑的消息明确无比:危险,野兽,远离!
他咬紧牙关,发现腿有点发软,只能一步一步,小心翼翼挪过去,从到尾,豹子确实只盯着他看,一动不动,看上去好像真的是死物。
然而,等到他靠近时,豹子竟然懒洋洋阖上了眼,身后粗尾巴还扫了扫。
“!”
小王子瞪圆了眼珠,整个人触火一样烫退了几步,“它——”
木匠笑出声,大踏步过去,伸手拍了拍豹,示:“你看,假的。”
小王子这壮起胆子走过去,伸手去『摸』,竟真真『摸』到了木,硬邦邦,没有任何肉感。
然而,豹子神态鲜活,纤毫毕现,分明是个活生生的动物,又哪里像是木?
纵使小王子见多识广,也还是情不自禁:“它好……”
健硕的四肢垫在身下,每一片肌,纹路都是那么完。
小王子手指抚过那流畅的线条,身子微微颤栗,几乎要以为自己在『摸』一只真豹子。
“我见过很多木雕,每一个都被打磨得很完,那些人像,连眼睫『毛』都能雕出来,和真人站在一起,完全辨不出真假,是……”
是我从没见过没见过木雕还能动起来!
这被他及时忍住了。
他深呼吸,在内心大声喝止:赫利!控制一下你自己!你现在代表着全库马特,不能这么没见识!
——即使其实他们库马特,可能,大概,差不多,真的这么没见识。
他的家也有以假『乱』真的木雕,然而,东方丝好像更厉害……嗯,一些,只是更厉害一些。居然能让雕像动起来!
大行丞惊叹:“早听闻公输子巧手,曾使木鸟在空中飞舞三日不落,师傅尽得真传啊。”
小王子精神一震,几乎不敢相信翻译,拉着蜀贾人的手,“木鸟上天?木做的鸟吗?可以自己上天?!¥……”
蜀贾人脑子晕乎乎,只觉得小王子念音太快,他快听得要上天了,后面完全听不出来是什么。
小王子盯着他瞅了好一会儿,咕嘟了两声让人听不清的音节,这说:“你们居然能让木鸟上天——是神走出神殿,亲自祂的手指赠予你们,你们能有这样的奇巧吗?”
蜀贾人语传达木匠,木匠抚『摸』着木豹,神『色』放空。
他忆起来精卫说的,心一时五味杂陈。“神说——”
他刚开始听闻时,都不敢相信这是神能说出来的。
“这里是人。”
至少在公输家技艺这方面,从来没有什么神手,只有先辈公输子日复一日苦练技艺,然后传下来罢了。
“不过,神确实走出了神殿。”
小王子只以为木匠说的是与他一个思,却又听对方沉着声音,认认真真说:“祂心怀苍生,从宇宙中摘取星子,赐予我们一切。”
从纸张到迅速制出的书籍,从养鱼法到大豆制油,便是小王子在田边所见的刮车,他听闻的翻车与筒轮,皆为精卫的恩赐。
没有精卫,他们终此一生,或许也听闻不了这些东西。
木匠想到这些天经由自己手做出来的刮车、翻车与筒轮,农人连连拜谢后,特绕远路去精卫祠上香的场景,不知不觉『露』出了微笑。
大汉在变得越来越好,这好,归功于后人智慧,更归功于这些智慧带来的精卫。
木匠又领着他们看了家中其他木雕,每一样都是精品,赫利王子看得目不暇接。
豹子喜欢,木鸟也想要……这些东西木匠大师要卖多少钱?不对,这样的神造物,必然是不会卖的,那他以使臣的身份要一个当礼物行不行?要怎么开口合适呢……
正琢磨时,木匠瞟了眼外界天『色』,骤然停下,面带歉:“我要继续做活了,不能再招待诸位,还请见谅。”
空气中飘着黄金粉末,赫利王子猜:“阁下是要再完成一件什么样的伟大作品?是那会飞的鸟,会动的豹?还是更神奇的其他物品?”
“哦,那倒不是。”
木匠忆着:隔壁老翁这几天睡不舒服,托木匠重新做一张床,我答应了明日午时前要做出来。街口杀猪户,那把刀刀柄掉了,木匠得他装新刀柄,他了两倍价钱,切切叮嘱木匠要做得更结实一些。还有……
木匠一边想一边说,赫利王子先听不下去这絮絮叨叨的翻译了:“他们怎么能让阁下这样一位有能力的人去做这些事情!他们知不知道,阁下这双手是神的恩赐,应该要做那些‘’的,‘玄奥’的东西!”
木匠被打断倒也不恼,听到这微微皱眉,看着满脸沉痛的赫利王子,再瞧那木豹,沉『吟』片刻,忽然抱起旁边大石,往木豹砸过去。
巨响后,木屑飞溅,尘土飞扬,众人目瞪口呆。
赫利王子扑上前去,到底慢了一步,只揽住满襟碎木。他痛苦发出一声惨叫,仿佛被砸的是他。
大行丞手都在颤抖,只觉得公输传人简直丧心病狂。
赫利王子痛问:“你为什么要砸了他?!即使你不满,难道不能送人或者卖出去吗!”
木匠扶起赫利王子,平和道:“此豹既不能载物,也不能载人,不似床榻可供人休憩,也不如刀柄可为人获得食物。可客人却觉得它比床、刀,更高几等,不可相提并论。
“以此推,若以此物传于外,匠人争相追求奇巧,更有何人钻研百姓生计?”
“此物除了精巧外无他用,本就是只能弃在草丛中的废物。废弃物,『乱』人心眼,不若毁掉。”
他拿起扫帚,有条不紊打扫。
赫利王子被震了一震。
古埃及是奴隶社会,统治者们没有“爱民如子”的说法,民们更不存在什么“兼济天下”的志向,这在他听来实在过于新鲜又异想天开。
他本能觉得这说得有,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又让他下识心中驳斥,心跳如擂鼓,他隐隐觉得自己触碰到了一个全新而更高等的层次。
矛盾际,他瞥到脚下的木屑,顿时又心疼极了,模糊的想法萌芽被忘却在脑后,他蹲下身抚『摸』木屑。
如果古埃及有“艺术”这个词,他心活动就嘶哑着大喊:这可是艺术啊!!!
木匠不管艺术,他身去拎做到一半的床,抬起床腿看了又看,又敲了两下,沉思片刻,去库房里抱出新的木材加工,平木的工具吸引走了赫利王子的注力,“这是什么?”
蜀贾人离汉土两三年了,也不知道,大行丞便解释:“这是刨子,用来作平木面的工具。”
外来的小王子再次被震惊到了,“我的度从未有过刨子这样好的工具,我们只能用细密纹的砂岩来磨光木材。唯有手艺卓绝的匠人,能把木面磨得十分平整。”
听到这个翻译,大行丞心里稍稍一松。
库马特没有神。
或者说,库马特的神只,并未恩惠过那个度。
大行丞挺了挺胸膛。
唯有汉,汉是神只心爱的孩子。
而且,库马特即使有神,神也愿予库马特恩宠,他们的神肯定比不过我们华夏的精卫!那可是炎帝女!
翌日,朝会上,刘彻召见了赫利王子。
行的还有那蜀贾人。以后朝廷那边会有专人去学库马特语,此时,也只能由他来做翻译了。
得知要上殿,蜀贾人脸上激动着狂喜,赚钱虽好,哪有当官快活,考虑到以后和库马特人交谈的问题,朝廷说不定也会封他个行人当当呢。
然后他很快就恨不得自己没学过这语言。
也不知道是库马特那边的习俗,还是小王子本人『性』格,小王子抬直视大汉天子,在刘彻皱眉与不愉际,突然大声赞颂,打断施法——
啊,异的统治者,塞雷斯的王,
您像一颗晨星,如此绚烂,光芒耀眼。
您的肤『色』白皙,是牛『奶』浸泡的绸缎,是神明赐予人的白日耀。
您的眼睛生机勃勃,机敏如天上翱翔的雄鹰。
那甜蜜的双唇,丰润妙。
这一切的一切,属于您那天下最灿烂的灵魂;
……
蜀贾人一边闭着眼睛翻译,一边瑟瑟发抖。
刘彻眼角是抽搐的,脸是绿的。
岂有此,真是岂有此!
番邦野人,竟敢如此侮辱于朕,还敢肖想朕的嘴唇!
真是岂有此!!!
他眼角瞥过,大殿中百官脸上满是震撼,而其中史官一边震撼,一边奋笔疾书。
刘彻眼前是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