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过来以后,又道,“我想想,他那时啊,才八岁大,爹没了,娘后来也没了,就靠着家里剩的钱被他奶拉扯大,他奶年纪大身体也不好。隔壁黄婶子家男人和他爹有过命的交情,一直看顾着,许是因为走得近,冬至也跟着学会些打猎的本事,长大了也是个猎户,为这个据说他奶都要哭瞎了。可他家没地啊,总要吃饭不是?”
绿竹沉默,过了一会,她娘都忘记这茬了,说着那边河里的水真清,上游就是不一样,她忽然来了一句,“的确是怪可怜的。”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就弟弟向北听见了,宋氏都没在意,因为冬至家马上就到了。
青砖筑的墙,能够看到墙内小半截的枣树,黄绿色的枣花飘着香,一两只蜜蜂飞来飞去。不期然地想起一则关于枣树的谚语,“立夏枝叶长,小满刚开花。芒种到夏至,枣花开满树。蜜蜂也来了,花好蜂也忙,秋后笑哈哈。”如今可不就是六月夏至了么。
宋氏拍了门,喊了,“有人在家吗?我是赵老二家的。”
“来,来了。”里头人应了一声,不曾想却是那徐冬至的声音。
她娘扫了她一眼,让绿竹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她怎么知道他会在家。
没等多久,门就开了,冬至见了人,特别是见了后头的绿竹,喊了一声“宋婶子”以后,便低着头,不敢乱看了。
宋氏心里点了点头,是个懂礼数的。开口道,“你昨日救了我那倒霉孩子,这不,大娘今日便上门来给你道谢了。”
冬至局促地想要拒绝,那边屋子门口却出来了一个头发花白,面善,身子骨却清瘦的老婆子,“冬至啊,来客人了?还不快请人进来?”
冬至这才发现自个堵在门口,忘了请人进去了,脸不由红了红,黑红黑红的让绿竹觉得好笑,是个憨的。
待进了门,绿竹这才看清楚了里头屋子的全貌,三间正屋,三间厢房,前院种着一棵枣树,还有一口水井,枣树的枝桠上搭着一根竹竿,上头晾着些衣服,随着风轻轻动了动。
绿竹没敢细看,随着她娘上前,喊了人,“徐奶奶”。听说冬至他奶是他爷在山里救回来的,磕了脑袋什么都不记得了,周围村子里找过也没见哪家姑娘丢了,于是留了下来,后来嫁给了冬至他爷,因不知她姓氏,大家都喊她徐家的,老了就叫徐奶奶或者徐婆子。
近前来看,徐婆子的眉间有着可见的愁苦之色。也难怪,她那般的来历,和村里人都不怎么走动,丈夫倒是待她极好,可后来,丈夫没了,中年又丧子,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孙子现在也在山里讨生活,哪能不苦?
徐婆子慈祥地看着她和向北,向她娘赞了一句,“赵家娘子晓得养孩子,看这模样俊的,看着就让人羡慕。”
“哪里哪里,都是些不省心的讨债鬼。”宋氏谦虚了一下,而后道明了来意,“说来惭愧,先头是我这闺女,昨儿个又是我这皮猴子,两次都麻烦冬至他救,怪叫我不好意思的,这不,提溜着些东西过来,专程来谢他。”
徐婆子于是请他们入内坐下再说。
☆、问话
堂屋里,和大多数人家一样,除了一张栗木长桌的香案,就是一张八仙桌和条凳。香案上放着几个黑木牌位,上头刻着的字绿竹看不真切,也不敢仔细了瞧,猜测大约是冬至他爹娘和爷爷的灵位。
徐婆子招呼他们坐下,看冬至傻站着,于是拎起茶壶颠了颠,递给他,“傻站着干嘛,还不快去给你婶子他们上点水来?”
冬至接过来,听得宋氏向他说了一句“麻烦冬至了”,他结巴着道,“不麻烦的。”而后便出了门。
背后只听得他奶向宋婶子道,“这孩子不爱说话,见的人少,也不大会说话,赵家娘子别见怪。”
宋婶子却道,“我看冬至这样就很好,是个实心孩子。”
之后他便什么都没听见了。
等他在厨房水缸里把茶壶装满,转身时却见那个好看的赵家大妞站在他身后。靠得近了,他便闻到她身上的一股清香了,顿时眼睛移开不敢看她。也不知她悄无声息地何时到了他身后的,比那兔子还要轻盈。
“我来找些水洗个手。”她说。
冬至于是默不作声地把茶壶先放下,拿了个水瓢舀了瓢水给她。
绿竹双手接过以后,眼见他一声不吭地拿起茶壶就要走人,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那天,你都看到了吗?”
冬至愣了一下,不是很明白她的话。
绿竹对上他黑亮的眼睛,忙低下头搓着衣袖,嘴上支吾着又问了一遍,“就是,就是山上那回,你,你都看见了?”
冬至明白过来,是那次她自己从山坡上滚下来而后又自己伤了自己的事,看她不自在,怕吓到她,于是浅浅地回了个“嗯”字。
绿竹看着他脚上的破鞋子,鼓足了勇气抬头跟他说,“那你能不能不说出去?”
冬至看她紧张得脸有些涨红,像是涂了胭脂一样,粉粉的,水灵灵的杏眼里则满是忐忑,他有些手足无措地说道,“你别哭,我不说出去就是了,我也没打算说出去。”
这么高大的一个人,手足无措的样子看起来笨笨的,这引得绿竹噗嗤一笑,“我没哭,呆瓜!”
冬至愣了,脸上傻愣愣的表情像是在说,没哭?
绿竹忍不住笑了又笑,冬至觉得她眼睛里像是星星洒落了光辉一样,水灵灵的闪烁着令他心颤的光,是他所向往的那种美好,尽管她又在说他是傻蛋,可他就是忍不住看她。
察觉到被他一直盯着看,绿竹的脸顿时轰的一声,全红了。她低下头,丢下一句“谢谢”,而后便匆匆端着瓢出了门去。
路过冬至身边时,他只看得她露出来的一段细白的脖颈,鬓发下露出来的耳朵尖似乎有些好看的粉色,忍不住目光追着它,直到绿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回过神来,晓得自己做了什么以后,冬至抚着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东西砰砰地跳着,很快,快得像是要跳出来一般。
好不容易把它给安抚了,他才拎上茶壶出了厨房,眼睛不自觉地往那枣树底下扫了扫,那里,绿竹正好洗了手转过身来,不期然地和他的视线对上,那双眼睛直叫冬至那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心脏又跳得砰砰地响。
不敢再看她,要不然心脏就要跳出来了,冬至脚下有些乱地走向堂屋,深呼吸一口气才进了里头去。
“你这孩子怎么去了那么久。”徐婆子念叨了一句。
冬至抿着嘴不说话,他本来就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除非像他奶那样很熟悉了,要不然很难听他说句长的,此时大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其实仔细了看,他的脸仍旧有些红,只是褪下去了一些以后在黝黑的皮肤上看不大出来而已。
宋氏笑了笑,“大概是我那闺女麻烦他了,我看了一眼,她方才进了厨房里,出来就拿着一个瓢了。”
刚放好了水瓢进屋的绿竹心里咯噔了一下,低着头没敢让旁人看出异样来。
徐婆子看了眼冬至,道,“你们上门是客,他帮忙也是应该的,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我家的孩子一直麻烦你家冬至,怪不好意思的。这些都是拿来给冬至他补补身子的,还有这双鞋,昨儿个为了救我这泼猴,冬至的鞋都弄丢了。我的手艺一般,徐婆婆可别嫌弃,也别不收,冬至他救的可是我家儿子的命呢!相比于他的命来说,这些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徐婆婆要是不收,可就是嫌弃我了。”宋氏一轮嘴的说下来,直叫徐婆子难以拒绝。
“赵家娘子有心了,老婆子我这就厚着脸皮收下了,往后有用得着咱家冬至的地方,尽管使唤他就是。他啊,人不是顶聪明,就是有把子力气。”宋婆子客气地回了话。
宋氏只笑着道,“冬至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说着仔细看了眼冬至,发现他长得其实不差,模样像徐婆子,五官周正,眉目疏朗,面相正直,要不是晒黑了,比之那张荀应该也不差的,而且长得壮实,比张荀那文弱书生不知好到哪去。
想着这般好的孩子都没人上门来说亲,可见是被他家的情况给耽误了,毕竟打猎危险,又朝不保夕的,他家也没田。承了他两回恩,宋氏便想着回头打听打听哪家有好姑娘,帮忙撮合一二。只是,和徐婆子还算不上熟悉,且还没影的事,暂时不好与他们提。
宋氏的心思其他人自然不知,大家伙又寒暄了一会以后,看日头已经近午了,宋氏便起身告辞,徐婆子留他们下来一起吃顿饭,宋氏自然客气地拒绝了,带着一儿一女家去不提。
且说赵家人走了以后,徐婆子感叹了一句,“这赵家是厚道人家,那赵家娘子性子爽利办事妥帖不说,她那闺女也是个顶漂亮而且能干的,怪不得张家能看上她做秀才娘子,也不知这么好的闺女以后谁家能得了去。”
又看了眼冬至,叹气,“也不知以后谁家姑娘嫁进咱徐家,老婆子我就盼着你这杯孙媳妇茶了,喝不到我也不安心,放不下心,也没脸下去见你爷爷。”
冬至看着徐婆子说着又红了眼眶,不知所措地捏着袖子想要给她擦眼泪,口中语无伦次,“阿奶,我,你……”
徐婆子见了又是一阵叹气,“你个傻小子,叫你不要去打猎你偏不听,也不知道谁家姑娘能看得上你……也是我这做奶的拖累了你,当初你娘去的时候家里本来还有些钱,足够咱祖孙买两亩地过日子的了,可我这身子却不争气,要不然也不会逼得你去做这样危险的事。有时候我真希望自个就这么去了,免得拖累你,可看不到你成亲,我这颗心就放不下,那口气也咽不下去!”
冬至低头,捏着衣袖不知所措,“奶,你别哭,你是我奶啊!”
徐婆子听到他这么说,心更酸了,“钟家那闺女看着倒是喜欢你,可她娘不同意咱也没办法……唉,也是一个好姑娘。”
冬至一僵,想起隔壁家从小跟在他后头的小尾巴钟苗,虽然自个只当她是妹妹,并无非分之想,毕竟自己家的情况自己知道,晓得自己是配不上也要不起她的。可是那天,当黄婶子跟他说,让他少些来,说苗丫头毕竟是个大姑娘了,要准备说亲了,他上她家去不方便。他那时不是不伤心,不是不生气的,毕竟他是怎样的人,黄婶子她不会不知道的,可就是那样她还是防着他,说到底还是他家穷,是他没有能力……
“阿奶,这事就别再提了,省得黄婶子她不高兴,也给苗丫她添麻烦,这事也怪不得人家。”冬至眉头一皱,不愿多提。
“不提就不提,那黄丽芳就是个睁眼瞎,看不见你的好!”徐婆子骂了一句为他出气。
冬至哭笑不得,“奶,外头晒,咱进屋去吧。”
把徐婆子劝歇下,冬至便又去了厨间,打算把午饭捯饬了。
进了厨房,一眼他就看见了搁在灶柜上的水瓢,想起那双水灵灵星灿灿的眼睛,还有那截雪白的脖颈,那水瓢便像是魔物一样叫他不敢再看一眼。
眉目低垂,他弯腰去捡柴禾时,却在里头瞥见了一抹青绿色,像是那枣花一样。
他眼睛霎时张大,而后朝那吸引他目光的魔物伸出了手,他认得,这是她挂在腰间的荷包。青绿色的底,上头绣着白色的梨花,入手一阵清香袭入鼻中,他登时又想起了她,那个好看的人儿,心中又似擂鼓,手中之物也似那烫手的山芋,他却舍不得丢下。
“冬至,蹲着做什么呢,方才赵家拿来的东西里头有一篮子鸡蛋,你且将它放柜子上。”他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冬至忙把那青青荷包往怀里一藏,隔着衣裳感觉着它的形状,竟是烫得他浑身都是热的。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呀,俺们冬至的一颗心蠢蠢欲动哟,啧啧啧,真不矜持呀!
☆、还你
午后的太阳很是炽烈,那吱吱喳喳的蝉也扰得人心躁动不安。
用过午饭以后,冬至和徐婆子各自回了房间歇息。听那边徐婆子没有了动静,这边的冬至方才从怀里掏出了那个青绿色的荷包。
仔细地端详,却发现那上头除了精致的梨花以外,还绣了个字,小时他爹还在的时候,他也是去村里老秀才那学过两年字的,虽则后来断了,可这字他还认得,是个竹字。
细细摩挲着那清秀的字,冬至心想,她还认字呢,真是厉害。像他奶说的一样,是那般的好。
就连张家也看中她做秀才娘子,这回不成,可她那样的,以后应该也会嫁个好人家的吧,不像他……
冬至忽而觉得心里头有些闷,今日的蝉聒噪了点,手不自觉地用力,手中的绵软却提醒着它的存在,让他慌忙松手,不敢叫它皱一点,于是把它放在枕头边静静地看着。
盯着看了许久,冬至心中恢复了平静,叹气,过会就去还给她吧。
那边厢,找遍了整间屋子都没找到荷包的绿竹,有些泄气地坐在床上,想着今日出去一趟,也不知掉哪去了。要是落在徐家,叫冬至他们捡着了倒是没什么,她相信冬至的为人。可要是掉在了路边上叫哪个心思不正的捡了去,可就糟了。
在这时候,女子的荷包、帕子这等随身私物可是不能随意赠送的,特别是随身荷包,女子若将之赠于男子,便表示她心仪于他,这可是表衷情的信物,如何能轻易叫别人捡了去?!尤其是她这荷包上还绣了她的闺名……
一想到有人捡了,拿着它说是她给的定情信物,而后赖上她,绿竹的一颗心便像是被放到热锅里煎了一遍似的。她可以不成亲,却不能不顾忌清誉和名声,那样会让她的父母和家人为难。想到有人赖上来以后,她爹会暴躁地打人,她娘会如泼妇一样和人理论甚至骂街,再想到因她坏了名声以后嫁不好,而累得她娘终日以泪洗面,她爹叹气苦了眉头,绿竹就再也坐不住了!
可坐不住又怎样呢?那荷包如今在何处,会不会已经叫人给捡去了,这些她都不清楚。
她想过告诉她娘,毕竟她娘比她有主意得多,说不得会有法子,可又怕告诉她以后害她担心。她想着,这事不到最后还不一定会是最坏的结果,说不准只是虚惊一场。又想着她娘最近因她的亲事已经操了不少心,若此事她能自个解决了不叫她操心,自然是再好不过。
可如此,她又该怎么做?
想了想,她决定先沿路去找找看,又想着今早去村尾时走的是村里的大道,回来时则是走的那条偏僻的小道,她一个人走大道倒是没什么,小道却有些慌,那里实在人迹罕至了一些。于是打算叫上弟弟向北一起去。
喊来了向北,把丢了荷包以及当中的利害关系都给他说了,叮嘱他暂时不要与宋氏说,又说了自个的想法。向北虽然憨,却不笨,嘴也密,知道这事不好往外说便不会说出去,当下点头便答应了下来和她一同去找。
绿竹于是提上绣篮,和她娘说了一声去桂梅家,宋氏只叮嘱了一句“天热,走阴凉的地方”便没管他们,桂梅还有个十一岁大的弟弟,□□生,和向北也能玩到一起去,因而他和绿竹一同出门去桂梅家,宋氏也没怀疑。
出了门,两人便趁着如今大家伙都在歇午觉,路上人少,先去了大路上找,一直找到了徐家门前。没找着……
绿竹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去小道上找一找再说,毕竟现在只她和向北两人,贸然上徐家去,叫人看见了不妥。要是小道上找不着了,再去徐家问一问不迟。
于是两人又沿着小路找回去,而他们离开后不久,徐家的大门却打开了,冬至看了看日头,朝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走了过去,想着把荷包给绿竹送回去。
走着走着,却发现前头两人的背影有些熟悉,仔细看,那轻蹙了眉头的人儿不就是怀中荷包的主人么!
冬至心中一时忐忑,脚下往前动了动,很快又收住,定在了原地。他嘴闷,这荷包该怎么还?
他还在踟蹰,那边的向北却察觉到了他,忙拉了拉他姐的衣袖,“姐,是冬至哥哥。”
绿竹一愣,往后回头一看,可不就是徐家冬至么!看着他往前靠近,一时想着要如何开口问他荷包之事,竟是想得愣了神。
临坡小道上,一阵微风吹过,树叶沙沙地响,高大的身影已近得前来,在她跟前落下一片阴影,低头不敢看他的绿竹眼前忽而出现一只大掌。手掌很宽很厚,纹路清晰且有些粗糙的茧子,和他的人一样给人踏实可靠的感觉,那上头一只小小的绿色荷包被小心地捧着。
冬至看着眼前粉雕玉琢的人儿,喉头动了动,大手往前送了送,“捡的,还你。”声音低沉而紧涩,脸上不自在地红了红。
绿竹的脸色也有些不自在,毕竟私密的东西被眼前人捡了,又堂而皇之地被还了回来,如果,她方才没有看错的话,那荷包刚刚是从他的怀里掏出的……自个私密的东西被他这样贴身地收藏着,想到这个,绿竹的脸便忍不住红了又红,像是能滴血一样,低垂着的睫羽不安地轻颤着。
“姐?”向北疑惑的声音响起,叫绿竹惊醒。
她贝齿咬了咬下唇,红着脸伸手一把抓过那荷包,快速地说了句“谢谢”,而后捏着荷包,仍旧不敢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