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疾明白了。如今梁国的形势岌岌可危,陈国虽然打算帮陶北稳固政权,可万一稳不住,他们也可能会趁机瓜分梁国的土地,扩大自己的疆域。如果他们有这样的打算,势必从现在就会做准备。朱瑙若能探知消息,也可提前应对。
“我会想办法打探消息。不过……”谢无疾停顿片刻,斩钉截铁地冷笑道,“他们不可能留有后手!”
朱瑙微微一怔。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谢无疾用如此笃定的语气说话了。
江南的世家权贵们,当真没有两手打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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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江宁府。
皇城内,青竹池旁,一群贵胄子弟正围坐竹下吟诗作赋。
今日由韩如山定令,子弟们各自作诗。柳惊风率先写成,悄悄将自己落诗的宣纸递向边上:“老七,你瞧瞧我这句写得如何?”
谢无尘正蹙眉思索,被他打断思路,不悦地将他推开:“别吵。”
柳惊风撇嘴,悻悻地将宣纸收回。
边上有另一个人凑过来:“柳兄,你已经写完了?来,我帮你品评一番。”
柳惊风兴趣缺缺:“用不着,写你自己的吧!”
那人也只好悻悻退走。
又过了一阵,众人纷纷完成诗作。韩如山见所有人都搁了笔,正要让众人各自吟诵,忽然有一名常侍匆匆朝着青竹池的方向走了过来。
“陛下,”那名常侍凑到韩如山的耳边,小声道,“马将军入宫求见,说有要事启禀殿下,眼下正在殿外候着。”
“马束?”韩如山被人扰了雅兴,皱着眉不悦道,“朕正与诸位爱卿行飞花令,你让他候着吧。”
“是。”那常侍忙退出去了。
有人听到了那常侍的禀告,看热闹般搡了搡柳惊风:“哎,你那位好事的妹夫又来了。他这回又想闹什么事儿?”
柳惊风干笑两声,耸肩表示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他一扭头,发现谢无尘也用戏谑的眼神看着他,只觉越发无奈。
马束此人出身于苏州马家,在当地算是小富之家,与江南的各大豪门氏族不可相提并论。他因精明能干,年纪轻轻就入朝做了官,原本官职并不高,也无甚出头的希望,但他相貌生得颇为英俊,又有颗向上攀附的心,几年来竭力结交权贵,渐渐也能出席一些贵胄子弟的宴席。
五年前,他走了时运,有幸结识了柳家的嫡女,也就是柳惊风的妹妹,被柳家女儿一眼相中,非要嫁他不可。柳父见其确实才干出众,也就同意了把女儿嫁给他,并在官场上对其大力扶持。
江南此地由于百年承平,久未经战乱,根基深厚的豪族世家早已尾大不掉。前朝时,江南各州府的官员每三四年调换一任,并且由朝廷任命,朝廷还可利用官场制衡当地豪强势力。可自从天下大乱,朝廷将权利下放,江南的豪强们便迅速勾结官员、把持了官场,并且废除了官员轮换的法制。
如此一来,江南的陈国便形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局面,从官场到军队,已完全被世族们把持。
那马束若非成了柳家的女婿,原本终其一生也未必有机会向上攀爬,他凭借妻族的势力出头后,倒也当真做出了几件大事。
前些年陶北还未篡权时,中原由广晋府尹刘平统治。刘平早早把目光盯上了富庶的江南,想要占据江南后便能获得大量财富。那江南的军队又岂是身经百战的中原军的对手?立刻被打得节节败退。眼看国土即将不保,马束主动请缨,奔赴边境,练兵固防,竟然还真让他挡住了中原军的攻势!
打那之后,看在他的功绩和柳家的支持上,韩如山将他封为了建武将军。
然而马束在世家子弟里并不受欢迎。一来他出身太低,为人又十分势利,靠着妻族荫蔽才有今日地位,难免为人耻笑;二来马束得势之前谦逊恭谨,得势后却日渐强势,常常与世家子弟们争锋,更加遭人厌恶。
就连韩如山也不大喜欢此人,然则看在柳家的面子上,再加上此人的确有可以用的地方,才将他忍下了。
今日卢清辉亦坐在众贵胄子弟之间。卢清辉乃是临安卢家出身,卢家也是江南的一大世家。因此陈国建立后,卢家在朝廷里也据有一席之地,有多年为官经历的卢清辉被任命为度支尚书,掌管劝课农桑、水利、救荒诸事。
卢清辉看着韩如山欲言又止,又望了望周遭那些满脸戏谑的贵胄子弟,最后微微摇头。他无声叹气,把想说的话全咽回了肚子里。
众子弟们都没搭理马束,直到飞花令行完了,众人闲了下来,才有人玩笑似的提了句:“陛下,建武将军还在外面候着呢。要不要请他也进来做首诗?”
韩如山想了想,道:“那就请他进来吧。”
不多时,宦官将马束带到了青竹池旁,马束看见韩如山与众世家子弟坐在一起,不动声色地拧了下眉头。
韩如山道:“朕与诸位爱卿正在行飞花令,马爱卿可有兴趣也来作诗一首?”
马束没有接茬,只道:“臣有要事与陛下相商。”
韩如山先是叹了口气,随后才道:“何事?爱卿说吧。”
韩如山没有要避开众人的意思,马束也没有。诸位世家子弟在此,对他来说反而是好事——他心里很清楚,陈国真正的掌权者并不是韩如山,正是这些世家们。即便他能说动韩如山,韩如山也做不了这个主,最后他还是得与这些人相商。不如趁着众人都在,一起说了,还省了功夫。
于是马束开口道:“陛下,臣多日上奏,可臣的奏折却始终未得陛下批复。不知是何缘故?”
韩如山道:“爱卿指的是,你想暗中往淮河边境增兵的事?”
马束道:“正是。”
听了这话,边上有人发出了嗤笑声。
韩如山无奈道:“马爱卿,朕早就说过了,如今梁国形势垂危,我等应联粱抗蜀,以免蜀军坐大,威胁我国。你却要暗中往淮河边境增兵,觊觎徐州,此乃何意?”
马束道:“陛下!梁国形势垂危,我等联粱抗蜀,此诚良策,臣也鼎力支持。可万一梁国最终难逃灭国下场,我们提前做好布置,便可趁早占据徐州淮北之地啊!若能得淮北,我们北可望枣庄,西可入河南,退可守淮河,万一蜀军来袭,我们也在北方多了一道门户啊!”
众人对视了一眼。
一名子弟开口道:“马将军,你既然也知道我们打算与梁国联手,如今我们与梁国便是盟友。万一被梁国发现我们暗中觊觎他们的徐州,我们联粱的国策岂不就付之东流了?”
马束脸色不变,道:“我说了是暗中增兵,必须严加保密,不可被梁国探知消息。再者兵不厌诈,难道我们与梁国结盟,梁国就不会算计我们吗?”
另一名子弟不屑道:“淮北乃贫瘠之地,这些年多经战乱灾荒,流民盗匪横行。若我们真得了淮北,非但不能增加税收,每年还得从国库调拨大量钱粮去赈灾抚民。还要为戍边的军队花销大量军费。建武将军可算过这笔账?”
众人纷纷点头。
即使只隔了一道淮水,淮南人却常常瞧不起淮北人,只因淮南富,淮北穷。统治淮北,非但没有什么好处,还要另外花钱,这些子弟们当然不愿意。比起怕被陶北发现,这才是他们对淮北不感兴趣的真正原因——陈国的朝廷完全掌握在这些世家手里。国库充盈,就是世家富裕,谁又花自己的钱去养活别人?
“劳民伤财,实乃不智之举!”另一人出声赞声,又转向卢清辉问道,“卢尚书,你说是不是?”
他之所以向卢清辉寻求支持,只因卢清辉乃是度支尚书,正是打理国库的。他以为卢清辉必定会支持他。
然而卢清辉没有作声,神情麻木。
边上有一人暗中顶了顶询问卢清辉的那家伙,给他使了个颜色,示意他问错人了——前两年,卢清辉早就提出过他们不该偏安江南,一味防守,而该努力练兵,主动出击淮北、长沙等地,结果被众人驳回了,他也就没再提过这茬了。
马束反驳道:“可徐州乃军事重地,即便有所花费,可能保江南长治久安,难道这花费不值吗?”
一人嗤道:“得了徐州就能长治久安?马将军,你虽打了几场胜仗,也为免太过自大了吧?想要长治久安,只有令天下三足鼎立,梁国与蜀国相互制衡,这才是良策!我们若不鼎力支持梁国,一旦梁国被灭,你仅凭一个徐州就能挡住蜀军的铁骑?”
马束地看着那人,不由觉得这段说辞十分荒唐:敢情你也知道我们的军队太弱,不是蜀军的对手?那不加紧练兵,却把希望寄托在别国的身上?
可忽然间,他望着周遭那些冷漠的、不屑的面庞,彻悟了一个从前他没有想明白的道理:原先他以为这些世家子弟抗拒向外出兵,只是舍不得国库的支出。可除去钱财的缘故,原来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缘故!
——这些世家在江南权势滔天,可出了江南,他们就无这般势力了。早些年他们与中原的豪强权贵通婚,倒也将手伸了出去,可随着中原的大乱,他们伸出去的手早被斩断了。一旦国土越大,各地搀和进来的势力也就越大。也就是说,统辖的地方越多,他们这些人的权势只会越小!
因此他们只想在江南作威作福,哪有心思去管外面的天下?
就在马束彻悟之际,一名早已与他不对付的子弟站了起来,冷冷道:“马将军,你一力主战,根本不顾劳民伤财。我看你真是用心不良!你到底是觊觎徐州,还是妄图贪墨军费?!”
毫无疑问,作为武将,若战事越多,他所得军费也就越多,手中权柄也就越大。
面对这样的指责,马束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第275章 梁国存,陈国存;梁国灭,陈国灭。
马束当然知道这些世家子弟并不喜欢他。马家虽也是小富之家,可是和这些世家比起来,完全就是寒门。而陈国的朝廷之中,寒门子弟能做到高位的几乎屈指可数。这些贵胄子弟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他。
马束也不喜欢这些贵胄子弟。这些人大多素餐尸位,仅凭家族荫蔽就执掌大权,又有几个有真本事?难得谢家出了个谢无疾,还早早与谢家断绝了关系!
想当初马束为了往上爬,的确曾极力笼络过这些人,他原本以为他有真才实学,只要有机会爬上高位,就能掌控大局。可如今他当真建功立业了,却发现终究是他太天真了……
真才实学又如何?这些人昨日看不起他,今日看不起他,明日仍旧看不起他!他们只把他当做一颗棋子,这颗棋子好用,他们就捏着鼻子继续用;若不好用,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踢开!没有人会让棋子反过头来控制棋局的。
方才出言指责他妄图贪墨军费的子弟见他脸色阴沉,迟迟不说话,不由得气焰愈发嚣张:“马将军被我说中心事,无话可说了么?”
马束环视四周。坐在韩如山身边的那群子弟们脸上的神色或是幸灾乐祸的,或是不屑一顾的,或是冷漠的。根本没有人有站出来帮他说话的意图。就连柳惊风也不悦地转开了视线,不想与他对视,急于撇清跟他的关系。
马束袖筒下的手不由捏紧了拳头。
片刻后,他强压下火气,转向韩如山道:“陛下,莫须有之罪名臣不愿回应,也无须回应。臣方才所言皆是为了江山社稷,还请陛下仔细思量!”
韩如山有些心烦。他虽然知道那名子弟是在故意刁难马束,却也同样觉得马束主动请战有揽权之嫌。他谁也不想追究,只想让这件事尽快不了了之,以免最后难以收场。
局面僵持之际,座上忽然有人开了口:“陛下,今日诸位所言皆有道理。此事毕竟兹事体大,牵扯极广,难凭几句口舌之争定论。不妨改日请各部官员共聚协商,看若往徐州边境增兵,究竟利弊如何,再做决定。”
众人皆朝说话的人看了过去——正是卢清辉。
在大多人都对马束的提议不屑一顾的时候,卢清辉却是难得说了句公道话的人。
韩如山顿时颇为欢喜,道:“卢爱卿所言极是。那便改日召集各部官员再行商议吧。”
卢清辉此言不仅给马束解了围,也给了韩如山一个极好的台阶下韩如山本来就不欲理会此事,因此前几日才将马束所上奏折都搁到了一旁。如今一句改日再议,就与他搁置奏折一样,仍然是把此事搁置了。改日?改到何日?以后再说吧。
马束自讨了个没趣,还被人当众羞辱了一番,他亦知再坚持下去不会有好的结果。于是他深深看了在场众人一样,朝着韩如山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
今日诗会的兴致已被扰了,再加上天色不早,于是没过多久,众人也就纷纷散了。
……
卢清辉出了宫城,他的马车早已在宫外候着了。他正欲上马车,忽听附近有人叫他:“卢尚书。”
卢清辉扭头一看,只见早已出宫的马束并没有离开,竟然还在拐角处站着。他微微一怔,停下脚步:“建武将军。”
马束道:“卢尚书,我的马车轮轴有些松动,车夫将车拉去修理了。不知可否麻烦卢尚书搭我一程?”
卢清辉心知马车坏了是假,马束有话想与他说是真。他暗暗叹了口气,道:“建武将军若不嫌弃,就请上车吧。”
马束面色一喜,走上前钻入马车,卢清辉紧随其后。两人放下车帘,很快,车夫驾着车缓缓上路了。
正如卢清辉所料,马束特意在此等候卢清辉,只是想与他私下说话罢了。方才马束将众子弟的反应看在眼中,似乎只有卢清辉是赞成他的。马束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想要以一己之力说动韩如山和各大世家是不可能的,于是他转变了思路,打算逐一击破,先笼络了卢清辉,再让卢清辉帮他一起争取更多支持者。
于是马车上路以后,马束开口道:“素闻卢尚书深谋远虑,高瞻远瞩,我早已十分钦佩。今日青竹池旁,多亏卢尚书仗义执言,否则,有些人胡搅蛮缠,我真是有理难言呐!”
卢清辉淡淡笑了笑,道:“建武将军过誉了。”
马束试探道:“卢尚书,我想与你说几句心里话。我相信以卢尚书之远见,也早有同感——如今天下局势动荡,外界虎狼辈出,我们却偏安江南,疏于练兵。长此以往,只怕难保平安啊!”
卢清辉不作声。
马束说的这些他能不知道吗?很多年前他就知道。他也曾上书建议过,尝试过改变,但是最后他的意见没被采纳,他也就不再做徒劳之功了。
因为他看得很清楚。陈国如今的局面,绝非一二日所成,也绝非一二人能撼动。须知江南土地富饶,又水系发达,乃是鱼米之乡。由于地产丰富,世家豪族们互相之间无需厮杀博弈,更乐意联姻互利。天长日久,世代相传,这些上流的豪族世家们合抱成了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共治江南。
好处自然是江南权贵团结凝聚,治安太平。坏处却是这棵大树的根扎得太牢太深了,每一根根须都互相纠结捆缚,难以挣脱。若无外敌时,陈国或许可以长治久安;可是江南之地又非遗世独立,怎可能不被外敌觊觎?注定长久不了的。
难道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人意识到长此以往,陈国国祚将难以延续吗?不,并非如此。只是牵扯的利益实在太多,谁也没有能力、没有动力去改变罢了。
陈国如今的太平安康,根本在于各股势力用了百年的时间达到了平衡而已。如果想要大刀阔斧地整改,这股平衡先会被打破,势必会伤筋动骨。谁也不愿看到这种局面,也怕自己是被伤的那根筋。于是只能富贵一日算一日,偷安一日算一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片刻后,卢清辉道:“建武将军一腔热血,令人钦佩。只是形势错综复杂,非三言两语可道尽。卢某也不便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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