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朱瑙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一层,道:“因此得多管齐下才是。”
徐瑜忙问道:“不知府尹有何妙计?”
朱瑙道:“倒也说不上妙计。首当其冲的要事是修路;其次得在迁去的百姓之中组建军队,以抵御当地部族的攻击;再则可与那些部族联络协商……我记得官府曾与一些部族有过联络?”
徐瑜点头道:“有。当初卢少尹在时,就曾南下过两回。官府对十七支部族有记载,都有文献可查。”
官府虽然无力出兵征讨那些蛮夷部族,但对那些部族的情况也不是全然无知。早在朱瑙上任之前的各届官员们就陆陆续续对当地的部族有过一些调查,而袁基路当初为了打击卢清辉,也特意派他南下深入险境。卢清辉侥幸活着回来了,也带回来不少西南的消息。
不等朱瑙继续说下去,徐瑜就自己接了下去:“我们可以派人去联络那些部族,给予他们优惠政策,使他们接纳汉民。若他们愿意配合的话自然好,若不愿配合,我们就想办法从内部挑拨他们,瓦解他们的势力,使他们不再对汉民具有威胁……”
朱瑙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徐瑜。
徐瑜为官多年,在这方面很有手段。该如何运用政策,如何利用其他势力,以最小的代价达成自己目的,他瞬间就能想出十七八套方法来。
不过想要真正开化西南蛮夷之地,最最重要的一件事,还是修路。其实西南之地并不荒芜,相反,那里山林海泽物产丰富,只是因为与外界缺少沟通,珍贵的物产无法运送到外面,而新的耕种桑织之术传过去,过上几年也成了旧了。
而修路也不是说修就修的。官府人力财力有限,不可能只为了几百几千人就开山凿路。所以这么多年来,西南蛮夷部族屡屡生事,已成官府心头之患,却从来没人提出过修路,终究还是个代价的问题——但现在却不一样了!只要能将六万百姓迁往西南,不管山路还是水路,何愁修不起来?
有了人,有了路,从今往后,西南就再也不是蜀地的后患了,甚至,那里丰富的物产资源和广袤的地域都能为蜀府所用!
想明白这些,徐瑜简直喜上眉梢,立刻道:“府尹,我这就去查阅西南各部族的消息,我会尽快理出一套方案交给府尹!”
朱瑙笑道:“去吧。”
……
徐瑜办事极为妥帖细致,很快就将官府掌握的所有西南之地的消息全整理出来了。
紧接着,成都府的各部官员们连开了数日的会议,确定了官府能为修路和迁徙百姓投入的钱财和人力,据此定下了初步的计划。
再接着,官府又立刻派人前往西南,对地形和情况进行更进一步的调查,确定他们的计划能否展开。
另一边,卫玥也终于为几万中原百姓完成了造册登记的工作。
正如朱瑙所料,这些京城来的百姓眼下虽然都已穷困潦倒,可其中却不乏出身权贵的读书人、官吏以及有特殊本领的匠人。举凡人才,官府便将他们留了下来,给他们施展拳脚的机会。
至于其他百姓,由于几万人的安置乃是当务之急,因此也没办法等到路全部修通再迁徙,于是官府很快就开始使他们动身南迁,预备将修路与安顿的事情一齐开展。
自然,对于这些千里迢迢从中原赶来的百姓而言,他们大多并不愿意迁去荒蛮之地进行开荒。然而吃足了苦头的老百姓们也明白,如今这世道,要有一块安身立命的土地极不容易,便是仁义如朱府尹,亦不可能将开垦好的、富饶的土地白白送给他们。想活下去,终究还得自己重造家园。
兼之中原暴乱的消息传来,他们已不可能再回归故土。而成都府亦耐心地花了许多功夫在安抚百姓身上,又允诺他们十年之内免除一切赋税等。终于,这几万百姓还是踏上了南迁之路……
=====
半年后,凉州。
黄蜡蜡的戈壁滩上丘陵起伏,整个地势如同凝固的由沙子和盐碱地筑成的海面。在这蜿蜒曲折的路上,一支近千人的队伍正在向前进发。
这支队伍乍一眼看上去像是商队,因为他们运送着许多的辎重,队中光驴骡板车就有百余辆;可仔细看看,又像是军队,因为队伍中的人大都披甲戴兵,队列齐整。
其实像这样军人和商贾难以区别的队伍在西凉一带常常能看见。
这条路是从关中通往河西走廊的必经之路,汉人、胡人、羌人等常常会在凉州进行交易,但凉州又多马贼出没,是以商队为了自我保全,不得不调动大量兵力进行保护。
队伍在下方走着,在边上一处较高的丘陵地上,一名身材健硕高挑的男子正站在丘陵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由于他身着黄衣,与周遭土地的颜色相近,下方的士卒们竟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那男子长着一张容长脸,麦色肌肤,鼻梁高挺,眉骨耸立,头发半黑不黄,高高束起。他的长相胡汉莫辨,当是杂血的色目人。也因了这份杂血,他的相貌本当属英俊的,可无论胡人或汉人见了他,都不免觉得异样和疏离。
此时此刻,他正默默地观察着丘陵下方通行的队伍,而他的身后不远处站在几名随从。
片刻后,他嗤声道:“素闻延州军能征善战,今日一见,果真有几分看头。”
眼下在下面走着的队伍,正是由延州军保护着的蜀商队伍。蜀商和延州军调集了近千人,是为了做一笔大生意而来——朱瑙一直想要组建蜀军的骑兵部队,然而蜀中不产马,想要好马,还得从凉州购买。从前两年起,朱瑙就已派人陆陆续续从凉州近了数百匹战马,而如今天子已死,天下大乱,眼看战事一触即发,他必须加快速度。是以这一回,他已与凉州牧董姜谈妥,要购入整整两千匹战马。下面走着的这支队伍携带的,便是用来交换两千匹战马的金银财宝和丝绢茶叶等货物。
站在男子身后的随从不安地开口:“校尉,咱们只有两百人,当真要截他们吗?”
男子一道冷冷的眼风向后扫去,眼角吊起:“怎么,你怕了?”
那随从忙道:“属下绝无畏惧之意!”
男子这才收回视线,继续望向下方。他久居西凉,来往商队军队见得多了,军队能不能打,他一眼就看得出来。延州军的质量在他见过的军队中无疑当属上乘,无论是士卒的气势,还是前进时始终不见散乱拖沓的阵型,都昭示着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
但这并不会让他退却,相反,只让他感到更加兴奋。
因为他即将用两百人,割下这近千人的人头,抢走他们运送的所有钱财和货物。这势必会能够他立下大功!
——这男子并不是西凉一带的马贼,盯上跟官府交易的商队。恰恰相反,他乃是凉州牧手下一得力干将,名叫韩风先。而他之所以要打劫与凉州牧做生意的蜀商,也是得到凉州牧的首肯。
如今天下大乱,凉州虽地处偏僻,辖地贫瘠,可此地民风彪悍,兵强马壮。凉州牧董姜亦有入主中原大干一票的野心。
既然如此,董姜就不打算再将战马卖给自己未来的敌人了。可他又是个贪婪之人,所以还是答应了蜀商要交易战马,以此将蜀人和延州军骗来凉州,抢掠他们的财物。
韩风先窥得董姜之意,所以主动请缨,揽下了这桩任务。
望着下方蜿蜒前行的队伍,韩风先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笑容。
他早就听说过成都府尹朱瑙是个不做亏本生意的精明商人,而延州军主将谢无疾是个不打败仗的常胜将军。可惜今日,精明商人的生意注定要赔在他手里了。常胜将军带出来的军队,也注定要全军覆没在他手下了。
韩风先捞出背后的长弓,转身往丘陵下方走:“走,去九曲口,我们在那里埋伏他们!”
一面说,一面掂了掂自己十数斤重的大弓,不黑不绿的眼眸中闪过兴奋的光芒:“待我一箭射倒那杆蜀字旗,便是动手的信号!”
他的随从早已习惯了他的自负,亦知他百步穿杨的射术惊人,于是连忙翻身上马,去准备给伏击的军队传令去了。
第168章 哄男子开心的无非就那几样:权色酒财气
半月后。
京兆府的城门口左右两旁站着两拨人,一拨乃是京兆府的仪仗官兵,站在城门的右侧;另一拨则是延州军的士卒,站在城门的左侧。
天气已有些冷了,一阵风吹过,费岑不由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又看到对面身着单衣却仍昂首挺胸长身玉立的男子,他面皮抖了抖,不由替别人觉得冷起来。
他满脸堆笑地搭讪:“没想到谢将军今日也会亲自到城门口来迎接朱府尹。谢将军与朱府尹的关系可真是好啊。”
谢无疾淡淡“嗯”了一声便无话了。
费岑只觉得嘴里没滋没味,想再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们已经在这儿等了大半个时辰了,他主动跟谢无疾搭了十几回话,谢无疾总是不咸不淡地回他几个字,这谈话就没法继续下去了。饶是他有心套近乎,他这热脸也实在捂不暖那冷屁股。
真不知道那谢无疾是不是一直都这样阴沉,他身边的人也不觉憋得慌么?
此时站在谢无疾身边不远处的午聪心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想法。
打从听说了凉州那边传来的噩耗,这几日谢无疾虽一如既往地冷静理智,可他的心情却明显烦躁低落,旁人都不敢与他多说闲话。唯有今天来迎接朱瑙,谢无疾的心情才明显有所好转,连眉眼都舒展了很多。要不然那费岑车轱辘似的来回拿些废话来套近乎,谢无疾怎还有耐心回他的话呢?
就在此时,一骑快马冲了过来,是来送信的探子:“报——朱府尹的车马距离城门还有三里地!”
三里,那就在眼前了。
费岑忙冲着他仪仗队下令道:“都做好准备,迎接朱府尹。”
京兆府的士卒们忙站齐队列,挺起胸膛,准备奏乐。他们的对面,延州军们并未刻意整理仪容队列,却明显将仪仗兵比下去一截。
费岑来回打量了几圈,不由讪讪摸了摸鼻子:人家怎么就能把兵带成这样呢?
不多时,远方便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是蜀军的队伍到了。
费岑登时振奋起来,他对面的谢无疾嘴角亦有了一丝浅浅的弧度。
在奏乐声中,蜀军的队伍来到城门口停了下来。
惊蛰跳下马,来到马车旁。车帘被撩开,朱瑙从里面钻出来,被惊蛰搀下马车。
费岑三步并两步第一个上前,热情洋溢:“朱府尹,我可算是把你盼到了!我真是日也盼,夜啊!”他二人本是平级,按说也不该有太多礼数,偏偏费岑主动将身子弯下来,头也低得极低,俨然将朱瑙当作长官来拜谒。
他这般主动地自降身价,或说抬高朱瑙的身价,朱瑙看在眼里,只是一哂,拱了拱手,便做还礼。
京兆府一众官员涌上来,随着费岑一起争先恐后地向朱瑙见礼。朱瑙的目光却径直越过人群,落在后方谢无疾的身上。
他冲着谢无疾笑,眼睛又弯又亮。谢无疾的嘴角也难得翘起一丝弧度。
少顷,众人见完虚礼,终于朝城内走去。
一路上,费岑唠叨个没完:“朱府尹,我已将我的官邸收拾干净,今晚朱府尹便可带人住进去。宅子虽陈旧了些,还能凑合一住,办起事儿来也算方便。我已命人去给新官邸选址,等到新的官邸落成,朱府尹再搬去新的便是。”
朱瑙道:“不必了,我只消找个落脚处。”
费岑忙道:“不,不,绝不能委屈了朱府尹!”
朱瑙摇头谢绝,费岑却仍一力规劝,大有朱瑙不住他的官邸就看不起他的意思。
这一出颇为滑稽,按说朱瑙是客,哪有主人求着客人鸠占鹊巢的道理?然则费岑这样做,实是他的智慧。
半年前的勤王会盟费岑并未亲自带兵参加。但当天子身死、朝廷覆灭的消息传回关中,费岑只用了一天的时间来震惊,第二天就开始为日后做打算。
他心里很清楚,以京兆府所处的地势来说,他想要远离天下纷争是绝不可能的。因此他可走的路也就只有两条——其一,称雄天下,问鼎中原;其二,找一个能够称雄天下、问鼎中原的人,然后依附于他。无论从野心还从能力上而言,费岑自问都与第一条路无缘,因此他几乎没怎么挣扎就选择了第二条路。
那他究竟该依附于谁呢?其实也很好选。
首先他只能从自己的邻居里做选择,否则便他情愿去依附江南、岭南的英雄好汉,没等那些英雄好汉打到他这儿,他早让自家邻居给灭了;其次,如今这世道,出身已不再重要,瞧瞧那出身最好的皇帝又落到了什么下场?世代为官的刘松不也被人说杀就杀了?这种时候唯有自己的本事才是立身之本,管它是坑蒙拐骗的本事还是天下为公的本事。
于是,考虑到这两点,答案已经呼之欲出——除了朱瑙之外,费岑几乎想不到第二个人选。
原本朱瑙与谢无疾相争,他夹在中间两边为难。现如今朱瑙与谢无疾已亲如一家,他还不赶紧投诚,那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啊!
因此这半年来,费岑隔三岔五就给成都府写信,表达自己投诚的决心。同时,他也给在关中的蜀商大开方便之门,用行动表现自己的诚意。
蜀人倒也十分懂得投桃报李,得了他的恩惠,亦反过来帮他排挤了一些原本与他不对付的势力,使得费岑自己在京兆府与的权势也得到了稳固,可谓是相辅相成。
朱瑙等人进城之后,才发现城里两边的道上竟还站了许多百姓,夹道相迎。一见朱瑙的队伍进来,老百姓们立刻欢呼雀跃,齐声高喊“朱府尹明义”、“朱府尹仁德”,好不热闹。
朱瑙也没料到还有这样的阵仗,颇感意外。费岑在一旁拍马屁道:“中原一战后,朱府尹的美名就已传遍天下。咱们京兆府的老百姓也跟我一样,日日盼着朱府尹来呢!”
朱瑙好笑地看看他,又亲切地向沿街的百姓示意。
片刻后,朱瑙终于从京兆府官员的簇拥中脱身,调转码头来到谢无疾身边。
谢无疾目视前方,语气淡淡的:“你倒真受人爱戴。”
朱瑙从那话里似乎听出了一丝丝的酸味,问道:“你何时到的?”
谢无疾道:“两三日前吧。”
后方的午聪忍不住朝他们看了一眼。实则谢无疾五日前就到了。他一听说朱瑙正向京兆府来的消息,迅速料理完了军营中的事便赶来了。难不成谢无疾把日子记差了?
朱瑙却不知这层,问道:“你来的时候莫非费岑没有安排这一出?那可不大聪明。”
谢无疾轻轻一嗤。
今日这套浮夸的阵仗的确都是费岑安排的。且不论关中百姓是否果真如此爱戴朱瑙,但若没有费岑的示意,他们也不敢上街来。他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将自己投诚的诚意表现到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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